1908 年,日本作家永井荷风从法国游学回来,在故乡东京定居。那时他抱着一种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拿着阳伞,穿着木屐,揣着江户时代的地图开始四处漫步。
荷风说,他不想抛头露面,不想花钱,也不需要同伴。什么样的消遣可以满足这几个条件呢?唯有散步。在他看来,东京虽然是一个巨无霸般的国际超级大城市,但却十分适合散步。在群楼林立、高架盘绕的下面,有很多寂寥而又干净的小街小巷,每家每户都有诸如盆栽、门牌号、小雕塑等精致可观的小细节,随便拐入一条小街小巷,就可以领略悠闲踱步的乐趣。
时至今日,像永井荷风那样在街巷里散步已经成为一种时髦的城市旅行方式。在国内,最流行的莫过于去北京胡同里体味京腔京调,去上海弄堂里感受接地气的“海派风情”。
杭州呢?时而小桥流水,时而大河横陈,这座城市尽管已经千年的人力打磨,仍顽强地试图保留自己的风格。阡陌街巷中,还能寻得一息尚存的江南风情,不经意间也吸引千里而来的远客。
说起杭州的街巷文化,甚是有趣。自宋以来,“大者为街,小者为巷”,街和巷作为城市两级主要的道路系统沿用至今。曾经有一位吴越王钱镠的38 代世孙,花费大量时间走街串巷,历时数载梳理杭城的街巷地名志趣。在他眼中,杭州佳城傍水,襟带群山,最显著的特点是集城、山、江、湖等山水于一体,因而也出现了不少极具杭城特色的街巷名称:城头巷、山子巷、河坊街、湖滨路……
古时的杭州还多桥梁河道,菜市桥、龙翔桥、众安桥、拱宸桥……有些地名至今仍起着地段中心点的作用。这些桥往往两端联系着街巷,于是便诞生了不少以桥命名的街巷,如新桥弄、万物桥巷、新桥直街等。
与其他城市相比,杭州城有一别处无法比拟的优势,便是水多。水多自然要凿井取水。唐朝时,刺史李泌凿六井引西湖淡水以供民用,后来历代地方官也都重视凿井,于是水井遍布,出现了一些以井命名的街巷。最著名的莫过于龙井路,此外还有颇具特色的大井巷、小井巷、柳翠井巷、直饮马井巷、四眼井巷等,均以井得名。
当然,最有趣的则是有好事者,将杭州的庙宇亭台与街巷用数词串起来,于是便有了一方庙、二司殿、三元坊、四宜亭、五柳巷、六圣堂、七贤弄、八字桥、九曲巷、十间屋、百井坊、千贤塘、万松岭……玩味其中,颇叹精妙。
古今文人赞叹杭州的诗文中,西湖占了多数,有白居易的诗为证:“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那另一半呢?有人说了,杭州除了西湖,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大概就是这些蕴藏着民间智慧的街巷了。当永井荷风在东京逛着小街小巷时,不少民国文人也在杭州的小巷子里“压马路”。
写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民国诗人、散文家俞平伯,在谈到杭州时就说:“山水虽是美妙的俦侣,但最亲切的还是街巷。”“街巷虽然和我们平素十二分稔熟,但一别之后,便毫不踌躇,蓦然闯入记忆的领域里。”
在俞平伯心目中,最能代表杭州街巷精神的是清河坊。他觉得清河坊虽逼仄窄小,但却仍保留着石板路,一种“悠悠然的闲适”就出来了。一众朋友在清河坊散步,咯噔咯噔的石板怪响,而大嚷着“欠来!欠来!”的洋车,或前或后的冲了过来,人们不得不赶紧肃然退避。俞平伯说:“清河坊的热闹喧嚣中都透露出一种可爱的空气。”
同样街巷,在另一位民国大家丰子恺眼中,则是另外一番体悟。丰子恺是嘉兴桐乡人,早年读私塾时,便读到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的古句,那时他就对“巷”字颇为在意。在他的想象中,陋巷应该是那种龌龊而又狭小的里弄。后来当他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来杭州读书,这才第一次见识到了真正的街巷。“我故乡是没有街巷的,初到杭州,去走过这种巷弄后,才在脑海里确定陋巷的光景来。每当走过这种街巷,我常怀疑那断壁残垣里面,也许隐居着今世的颜回。”
俞平伯的闹街也好,丰子恺的陋巷也罢,都有文人的浪漫主义想象掺杂其中。到了郁达夫一代,对于杭州街巷的感受则变成一种“当地居民”的视角了。1933 年,郁达夫从富阳来到杭州,把家安在浙江图书馆附近,日日夜夜读书写字。他眼中的寻常巷陌是这样的:三更人静,门外的巷子里传来了笃笃笃的敲小竹梆的声音。问是什么?说是卖馄饨圆子的小贩营生。等夜来的雨止住,便从狭巷里转悠出来,两旁的店家只开了一半,挑了菜的农民在沿街赶着早市……
任何时代,知识分子都对周遭怀有一种不满、无奈与遗憾,这是其可爱又可厌的一面。文人热衷于走入巷陌深处聆听家长里短,很多时候反映了他们对于当下生活的一种态度与思考。
永井荷风觉得生活在一个人人追求成功的年代,他看到的日本东京是一个大动干戈、大加改造的阶段,老建筑老街道一个个在眼前消失,四周视线被高楼拦截。而他希望自己能从中逃离出来,背对着所谓的成功,身同隐士一般,一天天打发日子,独自一人随意轻松地生活。而这种“感觉”正好能在街巷百姓生活中寻到。
关于小巷,荷风写道:“那里潜藏着从阳光普照的大街上无法得知的百态人生;蕴含着隐居生活中那份远离世俗的宁静;沉淀着从失败、挫折、困窘中修得的慵懒;展现着赌上性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非凡勇气。”
在他眼中,漂亮的大街、林立的商店、仿造西洋的建筑,已经毫无艺术美感可言。但是转身走入街巷,却看见正在上演着难得一见的浮世绘,里面有闲居的无常,有深切的情趣,也有难言的悲伤。“当我从大道逃进不见阳光的小巷,跟在人们后头踉踉跄跄、独自前行的时候,我尝到了一等一的快乐与痛苦,同时也看到了得意与悲哀。”这样的小巷,就是一部小说的世界,一个浑然一体的艺术世界。
人人都向往“大隐隐于市”的生活,做到却是极难。比如丰子恺,虽然喜欢在陋巷漫步浮想,却无法忍受这里的沉闷、古旧与清苦,这一点上,他倒是很崇拜自己的师长马一浮先生。1917年7 月的一天,丰子恺与恩师李叔同一起到杭州的宝极观巷,拜望当时在国学界颇有声誉的大儒马一浮。马一浮学贯中西,精通英、日、德、法、俄及梵文。这样一位大师,数十年来却始终孑然一身居于陋巷,简朴度日,笑对人世浮沉。
此后十几年间,丰子恺曾数次登门拜访。每次见到马一浮,永远是一副鹤发童颜之相,而自己却在滚滚红尘中时常迷失了方向。问先生,何解?先生说:笑对无常。一句话便把丰子恺点醒。他后来写道:“当我走出陋巷,已是傍晚时分,岁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似觉身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