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景琳 徐匋
在修德的道路上,子产、申徒嘉等虽已上路,但距离成为“全德之人”“德全者”仍然任重而道远。什么样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全德之人”或“德全者”呢?除了我们前面已经认识的“畸人”师者王骀(tái)、伯昏无人等以外,庄子格外推崇的另一位生活在常人中间的“德全者”是哀骀他。
与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见《庄子·德充符》)等因受刖刑而形残不同,哀骀他是一位天生“以恶骇天下”的超级“恶人”。
“恶人”,可千万不要误解为坏人,“恶人”仅仅是指人的相貌奇丑无比而已。鲁哀公是鲁国国君,一天他问孔子,卫国有个叫哀骀他的人相貌奇丑。可男人与他相处,会依恋他而不愿离开;女人见到他,会请求父母说,与其嫁给他人做妻,不如嫁给哀骀他为妾。这样的事竟然发生了十好几起了。比起王骀的“言不教,坐不议”,哀骀他的魅力似乎更加诡异。这让鲁哀公感到十分困惑。他甚至还专门分析了“哀骀他现象”产生的原因,注意到哀骀他除了相貌“丑陋”以外,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一无权势,二无俸禄钱财,三无才干见识,只会附和他人,并没有任何自己的见解。可就是这么一个要什么没什么、还有点傻乎乎的“丑八怪”,却不但赢得了异性、同性的青睐,甚至连鸟兽也被吸引到他的身边来。鲁哀公死活也想不明白,但他坚信哀骀他必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于是,鲁哀公利用自己的权力召哀骀他进宫,与他相处不久,便对他十分信任,甚至想把国家大事委托给他。然而,这样的器重与信任却是哀骀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结果鲁哀公非但没有留住哀骀他,却促使他早早离去。为此,鲁哀公“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感到十分戚戚然,禁不住发出了“哀骀他,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的感叹。
当初,鲁哀公说哀骀他一定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确实说到了点子上。庄子写“哀骀他现象”,显然是要用这种完全背离常人对形貌期待的写法,颠覆人们对“形”的成见,突出“德充符”的主题:真正具有魅力且能让人产生强烈震撼的东西,不是来自“形骸之外”,而是来自“形骸之内”,是人心中的“德”,也就是内在的“德”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也最有吸引力的。
庄子把哀骀他描述得如此夸张,其中所寄寓的思想是极为深刻的。庄子要表述的就是什么权势、什么财富、什么才干、什么形体,在“道”与“德”的面前非但不重要,而且可有可无。在鲁哀公以及所有人面前,哀骀他形体的丑陋已经彻底被忘记、被忽略,人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他超越形貌的“德”的魅力之上。哀骀他身上“德”的魅力告诉我们,对人来说,心的充实与超脱才是最重要的、是决定性的,而形不过是外在的、表象的东西而已。
世上有德者是不是有可能既拥有健全完美的形体外貌,同时又能是“德全之人”呢?或许有这种可能性。但是在这个“游于羿之彀中”的“猎场”,更多的人或形残或奇丑,而健全完美的人却多是德残之人。正是基于这样残酷的现实,庄子才刻意选择了这么多畸人、残疾人、“恶人”作为“德全之人”,以矫枉过正的方式强调“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
这里,庄子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有关“德”与“形”关系的问题。如果说《德充符》中首先推出的三个“兀者”,主要是通过“形”残与“德”全的对比,说明受过刑罚之人不但同样可以成为有德者、德全之人,而且其“德”往往超越了形全者,那么哀骀他的故事,就是从“形残”与“德全”的对比,转向了对“形”与“德”关系的探索。
于是,针对鲁哀公的疑问,庄子借孔子之口讲了一个“㹠(tún)子食于其死母者”的故事。故事说一群小猪在刚刚死去的母猪那里吸吮乳汁,不一会儿小猪就都惊慌地抛弃母猪跑掉了。母猪活着时,小猪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感到是自己的同类,自然会亲近母猪。然而一旦生命终结,母猪的形体虽在,生命却失去了。小猪在母猪身上看不到自己,感觉不到是自己的同类,自然也就会抛弃母猪离去。这就是说,小猪爱的是母猪的“生命”或者说是“精神”,而不是她的形体。
这个“㹠子食于其死母者”的故事说明形体只是精神、生命的寄托之所,在精神、生命面前,形体微不足道,所以“德”的最高境界是“忘形”。但“忘形”不等于无“形”。一旦无“形”,人的精神、生命也就失去了寄托之所,内在的“德”也就无法体现出来了。尽管哀骀他的形貌“恶骇天下”,但同时也是他的精神、生命的载体,他内在的人格魅力、他的“德”都需要通过这样一个奇丑无比的形体展现出来。这就像小猪爱其母,是“爱使其形者”一样。人们被哀骀他吸引,也是爱他的精神,爱他内在之“德”。倘若没有哀骀他的内在精神,没有内在之“德”,他的形体本身也就毫无意义了。可见,庄子写哀骀他强调的是人虽不可脱离“形”,但是“德”的魅力却足以使人忘记形的残缺、形的丑陋。
至此,我们已经认识了初入修德之门的子产,熟悉了追随伯昏无人修德十九年的申徒嘉,并通过“游于形骸之外”的鲁哀公的观察知道了“恶骇天下”的哀骀他的独特魅力,然而,由于鲁哀公自身的局限,我们对哀骀他的了解仍然十分有限,甚至是片面的,表象的,我们还不曾触及这些“德全者”的内心世界以及他们所达到的“德”的最高境界。那么,像王骀、哀骀他这样的全德者又有着怎样的精神世界呢?
常季曾执着于王骀的刖刑,一再强调王骀是“兀者”,不相信一个受过刖刑之人的“德”会超过孔子,于是孔子从生死这个人生的根本问题上为常季解说道:像王骀这样的人就是对死生这种大事也无动于衷。即使天翻地覆,也不会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由于他什么也不依赖,因而可以不随着外在世界的变化而变化,可以顺从万物之变守住道的根本。
从孔子的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一位有德者,首先得看破生死,不因生死的变化而引起任何内心的波动;其次,天地永远处于变化之中,而外界的变化对有德者不起任何作用,他们的内心是不会随着外界的变化而变化的。第三,能顺从万物之变而始终与“道“为一,这也就是《人间世》中所说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乍看起来,对生死之变、天地万物之变都保持自己的内心不变,似乎与“命物之化而守其宗”是相互矛盾的。其实不然。只有守住内心的“道”不变,坚守住自己的底线,才可以在对外界之变无可奈何的情况下,顺应外在世界的变化,在心中超越一切,安之若命,这样才算进入了德的最高境界:德之至。
当一个人真的达到了“德之至”的境界,就再也不会看到此物与彼物之间的不同,也就可以泯灭一切“形”的差异,只体悟到万物与“道”相通的一面。正如《庄子·德充符》中所说的那样,由于人们看问题的视角不同,结论也就随之不同。即便只有肝胆间的距离,从差异的角度看,也会觉得如同从楚国到越国一样遥远;如果从相同的角度看,万物都是同一的。假如人都能这样看问题,外界与自己相关或不相关的事就都不能触动自己,心永远都会游于“德之和”的境界。这也是为什么王骀对自己失去了一只脚感觉就像是扔掉了一把泥土一样,完全注意不到自己形体的差异。
这里庄子真正所要强调的就是,德全之人不仅不会因为任何外界的变化而动心,而且会始终保持心的平静,但他们又可以顺应万物的变化,顺应自然,“游心乎德之和”。由此可见,“游心乎德之和”应该包括了这样两个方面的内容:在内是“心”,形诸于外是形。于心,人要时时游于“和”的境界,保持内心的平和纯粹,让心像镜子一样光亮没有灰尘,不论外界如何变化,万变不离其宗;于形,就是要“遗形弃知”,安然地顺从于万物之变,这样才可以像庖丁手中的刀一样自如地游走于筋骨盘结之间了。
对于这些有德者、德全之人,除了“游心乎德之和”以外,庄子还提出了“德不形”的概念。什么是德不形?孔子回答说,最平的,是静止的水。它可作为取法的准绳。内心保持静如止水,就不会因外在的变化而产生任何涟漪。德的最高修养就是内心的平静和谐。德不彰显流露于外,万物自然会依附你而不离弃。
这段有关“德不形”的解释,是对“游心乎德之和”的补充。“德不形”进一步强调德是内心的事,说明“游心乎德之和”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人的德不应当形于外,也就是不能在人面前彰显自己的德。这就像《人间世》中颜回赴卫之前,孔子告诫颜回的那样,凡是想以“德”化人的人必定会招惹灾祸。而要做到“德不形”,那就要让内心永远保持平静,如“水停之盛”。只有这样,人才不会因外在的变化而引起内心的改变。可见庄子之德的最高境界,就是内心如水,“成和之修”。德是个人的修养,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了他人,更不是为了作秀。这才是王骀、哀骀他等有德者可以展示出如此强烈的内在感染力与感召力的主要原因。倘若“心和而出”的话,那就一定会为“外在之物”所“荡”,其结果必定走向了德的反面,就会“为声为名,为妖为孽”。
如果我们把王骀的“游心乎德之和”、申徒嘉的“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还有哀骀他的“德者,成和之修也”看成一个从“遗形弃知”开始,最终达到“和”的修德系列,这个过程很像最早记载禅宗大师神秀在《坛经》中的“得法偈”所描述的那样:“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从子产到申徒嘉再到王骀、伯昏无人、哀骀他,庄子从多重角度描述了“德充”的过程以及“德充”之后内心“和”的境界。其实,修德也是庄子修心的一种方式。一如南郭子綦的“吾丧我”,孔子与颜回的“心斋”“坐忘”,女偊的“守”一样。宣颖曾说:“德充符者,德充于内,则自有外见之符也。劈头出一个兀者,又一个兀者,又一个兀者,又一个恶人,又一个闉跂支离无脤,又一个瓮㼜大瘿,令读者如登舞场,怪状错落,不知何故。盖深明德符全不是外边的事,先要抹去形骸一边,则德之所以为德,不言自见。”(《南华经解》)宣颖说对了一半,德充符是“里边”的事,但修出一个“德之和”的境界来,最终却是为了“外边”的事。所以,庄子“德”的最高境界就是“游心乎德之和”的“和”,而这个“和”与逍遥游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