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街的

杨哲

民国三十四年，天津光复。这天，大光明码头停靠了一艘美国军舰，据说要和国民党军队从日本人手里接管天津。舰上的美国大兵排成队，等舰长训完话，便“哗啦”一下全奔了下来。津门的老少爷们闻听后，纷纷来瞧热闹。

谁知，这帮大兵一把拨开拥上来的人群，在街上东张西望起来，不知想寻摸嘛。忽然，一个胖大兵眼睛一亮，直奔街边一个女人，一把掀起了她遮盖鞋面的裙摆，随即却失望地对着几个尾随而来的同伴摇了摇头。

这奇怪的举动立马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叫李发财，是个跑街的。李发财麻利儿凑了过去，他会说几句简单的英语，问：“你们在找嘛？”

胖大兵听李发财会说英语，倍儿高兴，呜哩哇啦说了一大堆。李发财却只听懂了一小部分，大意是，他们想买一种女人的鞋。

李发财连忙追问：“女人的嘛鞋啊？”

胖大兵一边说一边比画，李发财却还是一知半解，站在那儿干着急，一点辙也没有。

这时，另一高个儿大兵惊叫了一声，直奔街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指着她的裤腿，兴奋地大叫起来：“在这儿！”

一旁的几位津门老爷们见状，立马围住了高个儿大兵，怒目相对：“嗨，你想干吗啊？”

李发财忙走过去拦住这几位爷们，解释了几句。当他看到老太太的三寸金莲后，立马明白了过来，问胖大兵：“你们想找这种小脚鞋？为嘛啊？”

胖大兵点点头，一字一句地解释道：“美国女人听说中国女人穿这么小的绣花鞋，都不信。我们想趁这次机会，多买几双带回去，送给亲友当纪念品，让她们见见世面。”

嘿，敢情洋娘们儿也好这口儿啊！李发财立马告诉胖大兵：“洋哥们儿，甭着急，我有这种小鞋，你们稍等一会儿。”说完，他招手叫来十几个胶皮车，低声对车夫交代几句，车夫们散开后，撒丫子奔跑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车夫们陆续回来了，有人凑近一瞧，好家伙，车上全是各式各样的绣花小脚鞋。李发财站在一辆胶皮车的踏板上，举起一双小脚鞋，用英语说：“十美刀一双，人人都有份！”

美国大兵们见了，立马奔过来，围住了胶皮。不一会儿的工夫，李发财从各个鞋店赊来的小脚鞋就被美国大兵抢购一空，没抢到的大兵则不停地追问李发财：“嗨，还有吗？”

李发财回答：“有！”

这时，许多跑街的，还有在各个店铺里喝茶的闲人才终于回过神来，合着美国大兵稀罕咱卫里老娘们的小脚鞋啊！他们倾巢出动，着急忙慌地去寻摸来小脚鞋，摆摊设堆儿，十美刀一双，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等胶皮车拉来第二批小脚鞋时，李发财立马降价，一双五美刀。美国大兵当然愿意买价低的了，很快，第二批鞋也被一抢而空。

车夫们纷纷问李发财：“还去拉吗？”李发财摇了摇头：“再卖就要臭大街了，见好就收。”他请大伙儿结结实实吃了一顿大饼卷猪头肉，然后小声嘀咕了几句。车夫们听后全愣了：“洋哥们儿会买吗？”

李发财嘿嘿一笑：“怕嘛？你们只管去拉，就甭操我这份闲心啦！”

不出李发财所料，几个钟头过后，闻讯赶来的小摊贩就挤满了大光明码头，每双小脚鞋从五块跌到了三块，又跌到了两块、一块，最后降到五毛，就再也无人问津了，美国大兵买够啦。

这当儿，又该李发财出场了。只见他拿起一套从冥衣铺赊来的寿衣，长袍马褂样式的，大声用英语招呼起来：“洋哥们儿，瞧一瞧，看一看，咱天津卫正经八百的官衣，舰长级别才够资格穿，一套五十美刀。来晚就没啦！”其实啊，冥衣铺里的寿衣，一套本金就一块银圆！

有个瘦大兵走了过来，接过李发财递来的寿衣，翻看了一会儿，问：“我可以试穿一下吗？”李发财回答：“可以！”

在李发财的帮衬下，瘦大兵穿上了这套藏青色的寿衣，再往头上扣个瓜皮帽，一个不折不扣、不中不洋的“活死人”就神气活现地出现在街上。围观的大伙儿哈哈大笑，纷纷冲着李发财竖起大拇哥：“爷们，您是这个！”

瘦大兵以为在夸他呢，倍儿高兴，来回走了几步后，大声招呼其他大兵。这些个大兵一瞧，个个瞪圆了双眼，连声说：“我也要！”

于是，李发财拉来的上百套寿衣也被美国大兵抢光了。他们非常喜欢这色彩艳丽的衣服，买了一件还要一件，还当场穿上寿衣，戴上瓜皮帽，你瞧著我，我瞧着你，得意地在大街上臭显摆起来，惹得一帮闲人大呼小叫，起哄架秧子。

瘦大兵得意忘形之下，想和津门百姓交朋友，他带着几个大兵，走进一条胡同里，一家挨一家地敲门。有人闻声开门一瞧，门外站着几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活死人”，吓得大惊失色，急忙“咣当”一下关死了宅门。这些个“活死人”乐得哈哈大笑，又去李发财那儿买不同样式的寿衣，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

许多跑街的和闲人见李发财居然能把给死人穿的寿衣卖给美国大兵，也照葫芦画瓢，纷纷赊来寿衣卖，很快就把美国大兵的腰包掏空了。大兵们想再买，手里却没钱，卖主自然不会卖给他们了。大伙儿正打算把寿衣往回拉，却被李发财喊住了，按本钱全趸了下来。

有人纳闷儿了：“你趸下来卖谁啊？”

李发财回答：“当然是卖给洋哥们儿啦。”他转身就冲那帮没了钱的大兵招呼起来：“洋哥们儿，快来看，快来瞧，不要现钱，以货易货喽！”

这帮子大兵们一听，立马围了过来，问李发财：“怎么个以货易货啊？”他却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们的铁壳船上有嘛稀罕东西啊？”

大兵们商量了一阵，说有咖啡。李发财立马说：“得，就换咖啡。一盒咖啡换一套官衣！”很快，他趸来的寿衣全被美国大兵你一套我一套地抢到了手。

有人问李发财：“嗨，洋哥们儿的军舰不让上，你怎么拿咖啡啊？”

李发财狡黠一笑：“您瞧好了！”说完，他招手叫来十几个胶皮车夫，在他们耳朵边嘀咕了两句。半个时辰，车夫们就拉来了常年在海河边上钓鱼的主儿，他们个个是游水的高手。

到傍晚时，这帮大兵晃晃荡荡地上了军舰。这时候长官还没回来，大兵们按照和李发财的约定，偷偷摸摸搬出一箱箱咖啡，站在舰舷边儿候着。那十几个游水高手立马下水，朝美国军舰飞快地游过去。等游到舰底下时，他们大声喊一嗓子，舰上的大兵立刻对准下面，一人一箱咖啡，全扔了下来。高手们个个身手敏捷，一跃而起稳稳接住后，扛在肩上，一手扶着，一手划水，朝码头游过来。

舰上的美国大兵们惊呆了，瞪圆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些高手游上岸，纷纷吹起了口哨。就这样来回几次，李发财赊出去的寿衣钱就全收了回来。

等咖啡一到手，李发财就让胶皮车整箱整箱地拉到洋行，转手卖了。完事儿后，李发财掏出一大把铜子儿，往空中一撒，然后双手一拱，做了个罗圈揖：“各位，谢谢你们捧场！”说罢，他坐上胶皮，走人了。

瞧瞧，这跑街的李发财，买卖做得牛不牛？

（发稿编辑：赵嫒佳）

（题图、插图：刘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