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我到过长江的源头、上游、中游和下游,也几乎去过长江沿岸大部分的大中城市,所以,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发动诗歌界去重新认识长江、探访长江和书写长江。这一愿望,经过努力,终于在2022 年6 月底实现了,一场“从源头到大海”的诗歌之旅在青藏高原上正式启动。长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之一,也是中国文化和中国诗歌的“母亲河”。长江这一地理的长河,不仅是中国诗歌的源头源泉,也在每一个时代每一个长江流经的地方,留下了深刻的历史痕迹,从史诗时代到屈原时代,从盛唐到明清,从五四到新中国,深远地影响着中国诗歌的走向。长江是一条中国诗歌的长河,长江也以其壮丽宏阔呈现中国诗歌的精神。长江的源头在青藏高原上,这里是英雄史诗《格萨尔王》等的诞生之地和流传之地,史诗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象征,《格萨尔王》是中华民族的诗歌瑰宝。青藏高原是地理的高地,也是当代诗歌的高地,昌耀、吉狄马加、海子、西川等在这里写下的杰作,奠定了其高度。两年一届的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更使这里成为世界诗歌的竞技场和交流平台,青海已成为被当代诗人不断书写的一个诗意之地。
夔州(今重庆奉节)是伟大诗人杜甫的诗歌主场,杜甫在这里写下了他四分之一的诗作,包括他晚年诗艺趋于炉火纯青写出的绚烂的《秋兴八首》,大量脍炙人口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等,创造了其诗歌艺术的高峰。夔州及白帝城因其居于长江上游的特殊地理位置,在依赖水运的古代,堪称长江这一黄金水道上的诗歌第一城,其辖制内的三峡,更是成千上万诗人向往之地,拜谒之地和打卡之地。众多诗人奔向这里或从这里出发远游,“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李白、白居易、李商隐、刘禹锡、苏轼、黄庭坚、陆游等等,在这长江诗歌第一城上竞相吟诵,使这里成为了“中华诗城”。
泸州,长江和沱江交汇之处,中国诗歌的重镇。《诗经》采集编纂者尹吉甫的故乡,司马相如、李白、杜甫、苏轼、韦庄等都曾游历此地并留下华章丽句。明代的杨慎独爱泸州,在泸州生活六年之久,饮酒赋诗,其名作“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包含了典型的泸州元素。
宜昌秭归是中国第一个伟大诗人屈原的故里。屈原的《离骚》等鸿篇巨著,被认为是艺术修辞的标准,也因此,南方的楚辞和北方的《诗经》抗衡,楚辞热烈、浪漫而浓郁的美学魅力,开启了中国诗歌的另一源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屈原以其高贵的人格、理想和情怀,成为中国诗人的典范。屈子祠是历代诗人祭拜的神圣之地。
岳阳位于洞庭湖注入长江的入口。“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李白、孟浩然、杜甫、刘禹锡等的诗句装点着岳阳胜景,岳阳楼是历代诗人的登高赋诗处,范仲淹的一篇《岳阳楼记》震古烁今,“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武汉的黄鹤楼,是一座“诗楼”,堪称盛唐诗歌的擂台和比试场。崔颢的《黄鹤楼》占据榜首,“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严羽在其《沧浪诗话》里,以崔颢《黄鹤楼》为唐人七言律诗第一。李白在江汉平原上写过上百首诗歌,“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黄鹤西楼月,长江万里情”“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可以说他曾是长江这一片流域的驻场诗人。
黄州,苏东坡将此地确定为自己三大功业之地排第一。公元1080 年,正在人生得意处的苏东坡突遭“乌台诗案”事件,风头上飞来横祸,苏东坡被贬发配至此,心灰意冷,但最终,退一步海阔天空,他获得了自我超越,安然自足。在黄州,他写下抒发宽阔心境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低谷时期的黄州,转而成为了苏东坡艺术创作的巅峰期,他的“东坡”之名也来自自力更生开垦耕种的田地,在黄州,产生了中国文明史上惊天地泣鬼神的杰作《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以及流传千古具有文人书画开创性意义的精品《寒食帖》《枯木怪石图》。九江岸边的庐山是一座诗山,是被历代诗人歌咏最多的文化名山。从司马迁“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到陶渊明、昭明太子、李白、白居易、苏轼、王安石、黄庭坚、陆游、朱熹等,史书记载有1500余位名诗人登临庐山,留下4000 余首诗词歌赋。陶渊明、李白、白居易、苏轼等都是庐山的迷弟,陶渊明出生于庐山脚下,曾经出仕十多年,不堪世俗混浊,厌烦官场,不为五斗米折腰,于是归去来兮,又回到庐山脚下长期居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写下《桃花源记》等千古名篇。李白五上庐山,为庐山写过40多首诗歌,如“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四年,写下著名的《琵琶行》,在庐山上建造草堂,称“匡庐奇秀甲天下山”;苏轼在庐山留下多首佳作:“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庐山被誉为山水之都,是田园诗的诞生地,山水诗的策源地,山水画的发源地。陶渊明一生以庐山为背景,开创“田园诗”,东晋谢灵运、南朝鲍照在庐山写过《登庐山绝顶望诸峤》《望石门》,东晋顾恺之的《庐山图》、庐山高贤宗炳的《画山水序》,都是山水画及画论的源头。朱熹在庐山建“白鹿洞书院”,从此开创理学。
马鞍山是伟大诗人李白的终老之地,在这里留下大量杰作,最早的是《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还有宣城等地的《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江南很早就成为诗歌中频繁出现的意象。隋唐时期,扬州之繁华已是闻名遐迩,“烟花三月下扬州”“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等等早已广泛流传,写得最多最著名的是杜牧:“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春风十里扬州路”“十年一觉扬州梦”“二十四桥明月夜”等等,无不广为流传,扬州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也写在扬州;镇江和扬州隔江相望,三国时期就是必争之地,“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金陵(今南京)是六朝古都,其绮丽辉煌让人沉醉,“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楼台见新月,灯火上双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等等。
江南隋唐以后诗风甚劲,但真正成为诗歌之都文化之都,是到了明清。“杨柳风千树,笙歌月一船”“水满乳凫翻藕叶,风疏飞燕拂桐花”“密疏堤上千丝柳,深浅江南一带山”……江南才子们吟诗作赋,风流倜傥,各类诗会雅集频繁,那些诗歌天才们迸发的明丽璀璨的诗句,为江南山水园林增光添彩。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加上诗词书画戏曲小说,以金陵、苏州、杭州、扬州等为代表的江南文化,逐渐成为中国文化的代表。长江在上海汇入大海,从青藏高原奔腾而下,一路向东,千转百折,横穿广阔的大陆,万里奔赴,一直奔向太平洋。长江的尽头是大海,新的可能性打开,1917 年,刊登胡适《白话诗八首》的《新青年》第二卷在上海出版,这一年,被认为是现代新诗元年,现代新诗诞生了。上海,成为现代新诗的诞生地和发源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古老的中国,至此另辟新境,重开新局。长江从来如此,奔涌往前,众多支流小溪汇入,不断壮大开阔,就像中国诗歌精神,永远求变求新,中国诗歌奔向大海,巨轮出港,展开一派新天地。长江,就是一部中国诗歌演进史,其自由、奔放、浪漫与执着,正是中国诗歌精神的象征。《文心雕龙》曰:“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长江是天地之文、自然之文,长江是自然精神的彰显,源源不断地为中国诗歌提供能源输送力量,加持壮大着中国诗歌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