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亦成
东津田螺饭店开业有二十多年了。
饭店在东津镇街道中心的十字路口。这里同时经营着三四家饭店,白天是粉店,傍晚是饭店,晚上在铺面门口摆几张桌椅就成了烧烤店。
白天赶圩的人饿了进来嗍一碗粉,填下肚子再干活。晚上乡镇吃公家饭的人有应酬,吆喝老板随意炒几碟小菜。再过两个时辰,有时间又有点闲钱的人过来坐坐,就着冻啤嗍上两碟东津炒田螺。
小镇的一天就这样随着夜色渐浓消失了。
东津田螺饭店开业那年我刚读初中,每周末往返学校都会路过这家新饭店。那会东津炒田螺还没成气候,乡镇的夜生活也很寡淡。一直到我父亲把田螺卖给饭店老板陈池后,东津炒田螺的美味渐渐飘至周遭乡镇。
我父亲是村里小学的语文老师,非常爱吃炒田螺。放学农闲时,父亲总会戴上草帽,挎上蛇皮袋,到村里的鱼塘、小江、小河摸田螺。他到别人家鱼塘从不浑水摸鱼,只摸田螺。加上又是老师,大家都信得过他,不会赶人,有些甚至主动上前跟他“车大炮”。
“东津有码头,背靠郁江,又有画眉河穿过。既然是鱼米之乡,就应该想办法在鱼或米上做文章,打响自己的招牌。”父亲侃侃而谈的“文章”,其实就是炒田螺。有的人觉得父亲是爱屋及乌,更多的人听了似乎觉得很有道理,竖起大拇指说老师真有眼光。
父亲摸回来的田螺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卖给镇上饭店的,留给自家吃的并不多。那时候我们两兄弟已上初中,学费、生活费已经榨干父亲这个民办老师的工资。
别人摸回来的田螺当天就卖了,父亲永远属于例外。
“田螺身上的泥不用水泡上两三天是去不掉的,饭店大老板精过猴子,才没那闲工夫去洗,直接下锅炒,你嗍不到泥才怪!”这就是父亲的解释,母亲都拦不住。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镇上的几家饭店老板抢着上门收购父亲的田螺。谁来得早,就卖给谁,父亲的买卖标准一直坚持到他的同学也开了饭店。
那天周六早上,老板们照旧来我家收田螺,我看见父亲不管谁来都婉拒了,他很抱歉地说:“以后田螺我只卖给东津田螺饭店的陈池了,各位老板多多理解。”大家听了悻悻离去。
陈池是父亲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关系铁得很。得知老同学在镇上开了饭店,父亲带着我专门去贺喜。
“江北饭店、肥仔饭店、阿勇饭店……这些饭店名字平平无奇,只有你这个‘东津田螺饭店’让人立马知道你的招牌菜,真有两下子!”父亲频频称赞。
“没有招牌菜哪敢开饭店!我们东津产的田螺肉嫩不腥,一嗍一个香,回味无穷。把东津炒田螺做成招牌菜,肯定很有市场。”陈池早年在广东好几家饭店当过厨工,明里暗里学到了不少厨艺,眼界自然不一样。
父亲听完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仿佛东津炒田螺已经家喻户晓,连忙说以后我摸的田螺专供你,绝对保证没有一个是坏的。
陈池的饭店开业后重磅推出招牌菜东津炒田螺,跟小镇其他饭店的炒田螺不一样,陈池新加入自家腌制的酸笋,嗍起来酸辣有嚼劲,味道很奇特,深受大家喜爱,口碑慢慢就传开了。
“原来你是东津人,那里的炒田螺很棒!”及至我上贵港读高中,才突然意识到东津炒田螺的名声已传到了市区。
有时节假日回东津,发现东津田螺饭店门口的位置坐满了嗍田螺的人。有周边乡镇来的,也有从市区驱车下来的。为了雨露均沾,不让大家白跑一趟,陈池规定每桌限卖两碟炒田螺,顾客想加钱也徒劳。
好景不长。有人在陈池的炒田螺里夹到了几颗小福寿螺,状告老板福寿螺冒充田螺,欺骗老百姓。陈池百口难辩,名声大臭,饭店渐渐惨淡了。
怎么会吃出福寿螺?有人说是陈池收购田螺后往里杂的,也有人说是我父亲卖之前杂的,还有传闻说是隔壁家饭店眼红栽赃的,众说纷纭。
硬撑了两个多月,东津田螺饭店到底经营不下去了,父亲的田螺也再没有人来收购了。不光是陈池的饭店,就连镇上其他饭店也变得门可罗雀。
小镇的夜生活突然安静下去了。
有一天夜里陈池来找父亲道别。他准备上贵港摆个烧烤摊,继续炒东津田螺,希望父亲继续给他供应田螺。
父亲很久没有出声,最后叹了一口气说:“东津的田螺,离开了东津,就没那个味了,就不是正宗‘东津炒田螺’了。”
陈池沉默许久后就回去了。
两年多后,街上的人看到阿勇饭店的老板被工商局的人带走了,因为有人举报他的牛肉是从越南走私过来的。做贼难免心虚,他还主动交代了当年故意栽赃福寿螺的旧事。
消息很快传遍了小镇。
我父亲听到消息后,晚饭都不吃,就去赶末班车上贵港了。他在南江夜市边上找到了陈池,迫不及待告诉了他。
“你这里没有东津田螺?”父亲扫了一眼菜单。
“你说得对,离开了东津,这些螺炒不出那个味了,干脆就不炒了。”父亲发现陈池沧桑了。
两人边喝边聊,直至露水打湿四方桌。
陈池决定回东津再开饭店。
“饭店名字还叫东津田螺?”父亲问。
“还叫东津田螺!”陈池斩钉截铁地说。
半个月后,东津田螺饭店的招牌重新挂上去了。依然是小镇街道十字路口,依然是熟悉的炒田螺味。
今年清明节,我拖家带口时隔十余载再回老家拜山。当天晚上八点多再访东津田螺饭店,发现早已座无虚席。
“清明螺,抵只鹅。”陈池对我说。
回到市区的时候已华灯初上。
“就近找个地方简单吃点东西再回家吧。”陈总早已饥肠辘辘,中午那顿美味的三两桥圩鸭肉粉明显无法续航了。
陪同陈总到乡镇摸底市场的刘主任心领神会,边开着车边汇报说:“陈总,中山路新开了一家东津田螺饭店,吃过的人都说绝对正宗。要不要去嗍一嗍?”
“你鼻子可真长,走!”陈总和爱人老家在东津镇,那里的东津炒田螺在贵港是出了名的。逢年过节回村里,吃腻了大鱼大肉,他们就跑到街上嗍两碟炒田螺。每次吃完都感慨,这才是家乡的味道。
这家新开的饭店十分火爆,非但座无虚席,外面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嗑南瓜子排队。看情形没有至少半个小时是嗍不到螺了,刘主任有点始料未及。
及至看到隔壁的江南饭店,刘主任眼睛又放光了。
“陈总,旁边这家也是东津人开的饭店,要不将就下?”
“不等了,将就下。”陈总的肚子又“闹革命”了。
进了饭店,找了个小包厢,刘主任又是倒茶又是点菜,忙得团团转,中间还神神秘秘出去接了个电话。
米是东津细米,粒粒晶莹饱满。菜虽然是地道的东津炒法,可火候略弱一些。招牌菜炒田螺上得太慢了,催了几次方才端上桌,快成压轴菜了。
田螺也好,石螺也罢,陈总嗍起来从不用牙签。用筷子拨开田螺盖,伸进去,推一推,压一压,然后嘴巴轻轻吸一口田螺尾,最后再用力吸一口田螺头。“吱”一声,肥美可口的螺肉应声入口。
陈总一口气连吃了几个田螺,然后向刘主任竖起大拇指说:“田螺真不错,好吃!”刘主任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这家人气一般的炒田螺都那么好吃了,旁边那家岂不是更好吃?你辛苦下,打包一份过来尝下。”
陈总话音未落,刘主任刚嗍到嘴边的螺肉索然无味了,心情像极了过山车。眼前桌面这碟田螺正是刚才他安排服务员去隔壁东津田螺饭店打包的,因为人多怕耽误陈总时间,还多给了对方一百元。
怎么办?刘主任起身离开座位,朝包厢外面走,脑子也在飞速运转。
“服务员,炒一碟你们的田螺。”刘主任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们店的田螺?”服务员以为听错了。
刘主任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又一份炒田螺端上来了。
“味道一般,不算正宗,比不上刚才那份。”才嗍了一个田螺,陈总就立马判断出两份田螺的高下了。刘主任赶忙应和说,人多不见得就一定好吃,现在很多网红店,人气虽旺,但味道其实一般,听说有些顾客都是老板请来的演员。
晚饭临近尾声。刘主任照旧提前出来结账开发票。不巧的是,饭店的发票机坏了。刘主任只好在便条上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等可以开发票的时候,饭店再给他打电话。
晚上九时许,刘主任开车把陈总送到了家楼下。
“陈总,这是刚才在江南饭店打包的两份田螺,您带回去给嫂子也尝一尝。”原来,刘主任后面又安排江南饭店的服务员到隔壁饭店打包田螺了。
陈总拍了拍刘主任的肩膀,说:“你小子想得可真周到!我拿一份就行了,另一份你带回去给你老婆吃吧。”
刘主任目送领导消失在楼梯口方才转身上车。
回到家,刘主任一边跟老婆分享刚才如何急中生智给领导打包田螺有惊无险的故事,一边打开盒装的田螺。
“这家饭店的炒田螺味道不错,我们领导吃了都说正宗!”
“说实话,味道一般……”
“是不是打包时间久了,味道变了?”
刘主任满脸疑惑,筷子也不用了,顺手抓起一个就吃。
“这不是江南饭店的田螺!”
刘主任又气又慌,顾不上手脏,拿起手机想打电话,却不知道给陈总打,还是给江南饭店打。
屋子里都是夹在田螺中的酸笋味道。
就在刘主任六神无主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一条微信,陈总发来的——你嫂子也说这个炒田螺正宗!
刘主任更加蒙了。
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是一个陌生电话。
刘主任没有心情接,是一旁的老婆接的,还开了免提。
“刘老板不好意思!太对不住你了!我们饭店新来的服务员把您打包的田螺搞混了。下次我们给您免单……”
刘主任如释重负,屋子里都是田螺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