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萤灯(下)

2022-10-19 21:53采舟伴月
花火彩版B 2022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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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回顾:付烬病了,钟远萤去照顾他,没想到前男友何钦洋再次现身,还跟踪她……

贝珍佳直接骂了十几分钟,气得不行。她和钟远萤上的同一所大学,虽然专业不同,但也知道这些破事。因为梦想和专业的事,钟远萤和钟历高之间的拉锯战最终进入白热化。

钟远萤骨子里极其倔强,把一切都割舍掉,拒绝再用钟历高哪怕一分钱。她那时课业繁重又要兼职打工,正处于最艰难最低落的日子,何钦洋出现了。

何钦洋是他们班班长,又兼任团支书和学生会主席,长得不错,成绩又好,一副暖男样,天天对钟远萤嘘寒问暖,照顾有加。钟远萤说不上喜欢何钦洋,但也不讨厌,就觉得还行,班里的人起哄多了,他们莫名其妙就成了别人眼里的一对,而且何钦洋自己也主动默认了这段关系。加之何钦洋有个喜欢绘画的妹妹,所以他对漫画也有所了解,聊起来他们还算有共同语言,钟远萤便保持了默认态度。

贝珍佳知道这事,还没让钟远萤请吃脱单饭,就得知他们分了。

啊,一个星期就分了。转折太快,贝珍佳有点儿怀疑人生:“怎么回事啊?”

当时钟远萤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校园某处:“你看。”

贝珍佳不明所以地看过去,满头问号:“那儿只有咱们学校的校训石碑,咋了?”

“那天我看见何钦洋搂着一个女生靠着那石头亲呢。”

贝珍佳:“……”

钟远萤:“还好我没跟他亲过,我感觉我的肺活量顶不住,就麻利地分了。”

贝珍佳怒火中烧,要为钟远萤讨个说法,但钟远萤说不要为那种人浪费时间,她太忙,学习和生活上的事已经让她精疲力竭,完全没有心思管其他事。

贝珍佳见她毫不在意,也只好算了。谁知道何钦洋反倒放不下鐘远萤,纠缠她,还给自己找理由,说钟远萤忙得顾不上他,所以他才被学妹扰了心。

钟远萤理都没理他。他纠缠了一学期,消停许久,陆续交了两个女朋友,又回来找钟远萤,说什么兜兜转转还是觉得她最好。何钦洋就这么来来回回地缠上了钟远萤,哪怕毕业之后也不消停,没想到现在又找上门来。

“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贝珍佳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直接化身为一米八的大汉把他打到残废。

“你怎么比我还生气?”钟远萤被她逗乐了。

贝珍佳想了想,说道:“要不然我派我那个闲着的表弟去保护你?”

“放心,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分不出精力又不知怎么办的人了。”聊了一通,钟远萤的心情终于好了许多。

何钦洋离开保安的视线之后,并没有走远,他点了支烟,拿出手机发短信,发现这个号码也被钟远萤拉黑了。他皱起眉头,吸了口烟,切换新号码,正打算再试试,突然被人拎住后衣领,手机也被抽走了。

“谁?!嗯嗯……”一只粗粝的大手捂住他的口鼻,另一只手臂控制住他,身后那人一身结实的腱子肉,使出的力量让他难以挣脱。

接着,何钦洋看到从暗处走出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他步调懒散,随意地扫了眼四周,抬手指了个位置:“那边。”

两个穿黑色休闲服的腱子肉型男直接把何钦洋拖到一个逼仄的角落。

浓云遮住星月,角落昏暗,污水横流,蚊虫在恶臭味里肆意乱飞,拳头落在肉体上的闷响声此起彼伏。付烬斜靠在墙边,穿着白衬衫黑长裤,外套一件浅棕色的风衣,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干净得好似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眼皮子微垂,居高临下地睨着被揍得趴在地上起不来的男人。何钦洋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人,那人似乎觉得挺没趣的,还悠闲地从口袋里拿出几颗绿色的软糖,一颗颗吃了起来。

他的模样实在太过单纯无害,以至于何钦洋都恍惚了片刻,忍着一身痛,问道:“你到底是谁?我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

“如果你不想再被打的话,”付烬漫不经心地擦拭指尖,细碎的白色砂糖零星落下,他的声音却如冰块般寒得刺骨,“就别再跟着远萤姐。”

何钦洋愣了一下,忽然笑起来:“没想到钟远萤认识了一个这么厉害的弟弟,看样子你大学还没毕业吧?”

“要我说,弟弟,你还是得对我客气点儿,”何钦洋痛到说话都有些费力,却咬牙撑起脸面说,“因为啊,我可是你未来的姐夫呢。”

周遭一片死寂,片刻后,付烬一步步走到何钦洋面前,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何钦洋被迫抬起头,后颈钝痛,眼前发黑眩晕了下,随后才看清面前的人,付烬刚才那副纯良无害的样子已消失无踪,此刻的他阴郁冷戾得直让何钦洋心底发冷。

付烬轻嗤一声:“呵,是吗?”

翌日上午,钟远萤给付烬发短信:“昨晚吃药了吗?”

付烬回得很快:“吃了。”

钟远萤:“烧退了没?”

付烬:“退了。”

钟远萤:“那你先去测体温,拍张温度计的照片,发过来我看看。”

过了一会儿,付烬将照片发了过来,钟远萤看了一眼,并不信:“正常人的体温三十五度?你唬谁?是不是把温度计泡到水里了?”

下一秒,付烬打了她的电话,他低笑几声,似乎刚睡醒,嗓音顺着听筒传来,沙哑好听:“你不信的话,要不要过来帮我测?”

电话两端安静下来。付烬没催促,耐心地等待她的答案。

钟远萤靠着办公椅,手指无意识地翻折纸张边角,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就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只好先对着电话说:“我现在有点儿事,先这样。”

余穗美在对角的办公位上,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又叫了钟远萤两声。

钟远萤抬起头,问她:“怎么了?”

“我家那孩子烦死人了,又在学校闯了祸,他们老师刚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一趟。”余穗美说,“等下我有节初一四班的课,来不及上楼找其他老师换课,小钟啊,麻烦你替我一下。”

余穗美的儿子在读小学,出了名的调皮捣蛋。

“好。”钟远萤点头应下,之前她去看付烬,也是让余穗美替她上了节课,美术老师不像主课老师有明确的课程教学要求,属于放松性质的课,所以调换也较为宽松自由。

“谢了啊。”余穗美拎起包,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钟远萤再拿起手机一看,付烬又发了条消息:“抱歉,我刚才是在开玩笑,不必麻烦跑一趟。”

上课铃声响起,钟远萤抿了抿唇,放下手机,起身去上课。

钟远萤心知何钦洋没那么容易打发,于是花钱雇了两个人护送她上下班。

周三晚上,钟远萤赶到“非凡艺术”上成人兴趣班的课,这次付烬也来了。她一进教室,两人隔空对视了一眼。看他的样子,应该好了不少,钟远萤收回视线,敲敲黑板:“大家晚上好,准备上课了,请安静下来。”

她照常先讲完概念性的东西,并示范一遍,然后让学员们练习,有问题就提。上过几次课,彼此之间熟悉了不少,他们遇到不会的,提问题都比较积极踊跃。

很奇怪的一点是,钟远萤和付烬之间有了某种无形的默契。付烬没出声,抬眼看过去三秒,钟远萤总能福至心灵地察觉到,然后过去帮他看看画得怎么样。

每当看到他的画纸上一堆画得稀烂的东西,钟远萤就觉得他能画成这样也挺神奇。

她心说,这水平连她教的初中生都不如。秉持着认真学习就是好学生,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钟远萤还是鼓励他:“别灰心,也别丧气,没有那百分之一的天赋,你还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语气诚恳,表情无奈。

付烬:“……”

总之,一节课三个小时,给学员指导的一个多小时里,她把很多时间分给了他。付烬嘴角微勾,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笔转了转,笔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画纸上。在夜色里,在风吹树梢的簌簌声中,时间悄然滑过。

一晚上的课程很快结束,徐子束早早開车等在附近,眼看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付烬才慢悠悠地从楼里出来。

徐子束打量了一眼上车的人,调笑道:“看来这节课上得很不错嘛。”这祖宗难得有看起来心情好的时候。

付烬听出他话里的调侃,也没否认,懒洋洋地往后座上一靠。

徐子束发动车子,平缓地开出这片居民区,继续说:“怎么,小钟老师被你的画技惊艳到露出崇拜的神情?”按照他的逻辑,孔雀这时候一定得开屏,把其他歪瓜裂枣压一头,让钟远萤眼前一亮才是。

付烬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光影,想起钟远萤那副“别放弃,你还有救”的表情,眉眼忍不住舒展开来,眼底有了些许笑意。

徐子束通过后视镜瞄了眼付烬的表情,趁他心情尚佳,先把重要的事问了:“漫星出版社那个小编辑一直想问又不敢问,你那新书怎么安排,忙不过来先停了?”

付烬近期的身体状况和情绪状态都不太好,连载三本实在太累,而且他又不肯让别人帮忙画线稿和上色,从头到尾都要亲力亲为,事情太过烦琐,工作量巨大。徐子束感觉他有某种精神洁癖,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在漫画上的表现就是“我的东西就完完全全地属于我,容不下你们的一笔一画”。

付烬:“把《俗冥》和《雾未》停了。”

徐子束不太认同:“这两本已经连载多日,从关注热度、人气指数和目前的成绩来说,都比你才发一话的《长夜萤灯》要好,要停也该停后者才是。”

付烬没什么表情,只语气淡淡地说:“明天我去漫星出版社签出版合同。”

徐子束皱了下眉,没再说话。说也没用,付烬决定的事,很难改变。他只是奇怪,付烬为什么对这本书这么上心,又这么着急出版?

第二天上午,阳光被窗帘遮挡,偶尔轻风吹过,掀起帘子一角,光线才得以落入些许。钟远萤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接到贝珍佳一通咆哮电话。这个女人上次这么声嘶力竭,还是听说沅尽的新书要签她们公司的时候。

贝珍佳中气十足地喊出两个字:“远萤!”

钟远萤拉开窗帘,再关掉床头灯,眯着眼,声音里满是困意:“有事说事。”

“沅尽来我们公司签合同了!”

“什么?”钟远萤瞬间睁开眼。

贝珍佳激动得语速都加快了:“总编说沅尽注重隐私,怕消息泄露出去,有粉丝来蹲点,等人到楼下了才告诉我们,还派了好几个保安守着大门口,不让生人混进来,也叫我们别拍照,怕冒犯到她。

“我们公司群消息都被刷爆了,沅尽已经到三楼的工作间了,我现在就下楼去!”

听着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钟远萤心头狂跳,欣喜触及每根神经。得知喜欢又崇拜的人也在北棠市,去了她知道的地方,还离她这么近,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我到了!”贝珍佳大喘着气,生怕晚一秒就见不着人似的,连电梯都不坐,直接走楼梯。她也喜欢沅尽,签了沅尽的新作之后,接连几夜睡不着觉,一口一个心肝地叫。

“远萤,我就要见到我的心肝了!”

贝珍佳推开门,直直走进去,看到里一圈外一圈人围着中央的人。

她用肩膀和耳朵压住手机,两只手拨开人群,挤到里圈,见着总编、主编和副主编,然后看到……

贝珍佳愣怔两秒,难以置信地喊:“沅尽?”

男人身材清瘦匀称,穿着一套整齐的西装,看起来干净可爱,笑起来单纯无害。

她这呆呆的样子,引得周围哄笑一片,贝珍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窘迫得不行。而电话那头的钟远萤还在着急地问:“沅尽怎么了?”

钟远萤居然还好意思问沅尽怎么了?她说钟远萤怎么会走火入魔似的崇拜一个漫画家,每天张口闭口地念叨着,原来是自个从小一块长大的最为熟悉的弟弟。

而且,钟远萤还装作不知道,一个劲地催她看漫画,熬夜夸沅尽。

她心里乐开花了吧,她们的友情就是塑料花啊,真可悲。有弟弟了不起吗!贝珍佳愤然挂断电话,短时间内都不想再理钟远萤。

好几年不见,印象中的少年褪掉稚嫩感,长成了眼前这个又纯又欲的男人。他对周围热切的眼神视而不见,薄薄的眼皮敛出冰冷的淡漠,垂眼轻扫合同,签下“付烬”二字。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看向贝珍佳,而后直起身子喊:“姐姐你好。”

嗓音干净且有带质感的磁性,“姐姐”两个字让贝珍佳的心颤了颤,再想到他的画作……

贝珍佳的心理建设瞬间崩塌。有这样的弟弟真的了不起!能拿她那闲出一堆屁事的表弟来换吗?!

《长夜萤灯》的合同上已经按付烬的要求添加了更为详细的隐私保密条款,总编揽过前台的工作,给付烬递了杯水,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付烬看向贝珍佳,说:“可以让这位图书编辑负责《长夜萤灯》这本书吗?”

一位副主编刚想开口说自己经验更丰富,被总编一个眼神堵了回去。总编笑着说:“当然可以。”

贝珍佳瞬间有种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幻听了的错觉。这样相当于《长夜萤灯》这本书是她签的,销量也会和她的绩效挂钩。对上周围一圈编辑艳羡的目光,贝珍佳深吸一口气,这就是光明正大走后门的感觉?

时间转眼过去一个多月,阴雨天气远去,艳阳高照的日子多了起来,气温也越来越高。在一处装修精致的日式小咖啡厅里,放着平缓轻柔的音乐,午后的暖光落在几把木椅上。

自沅尽去过出版社之后,《长夜萤灯》的出版进度安排下来,前期要做很多工作,贝珍佳又签下其他作者的两本新书,忙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没空和钟远萤联系。直到今天,两人终于都有空闲时间出来喝杯咖啡。

“我们出版社有个男同事挺木的,完完全全是个铁憨憨。”闲聊话题太多,贝珍佳喉咙发干,喝口咖啡继续说,“你猜他前段时间送了我什么?”

钟远萤非常配合她的倾诉欲,问:“送了什么?男人追女人的套路通常是送花、吃饭、看电影,以他的进度,估计还处于送花送巧克力的阶段。”

“没错,就是送花,”贝珍佳突然一脸严肃地说道,“但送的什么花,尔等凡夫俗子绝对料想不到。”

“玫瑰、百合或者蓝色妖姬?”

贝珍佳一字一顿地宣布答案:“送的菜花。”

钟远萤:“……”

“你敢信吗,那菜花比我头还大,我当时的脸色一定比菜花叶还绿。”

钟远萤忍了一下没忍住,差点儿笑岔气。

“你还好意思笑得这么猖狂。”贝珍佳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说真的,要不是我俩从小到大的友谊,你现在已经躺在黑名单里,就说沅尽那事,你装什么不知……怎么了?”

见钟远萤的笑声倏然打住,表情变了变,贝珍佳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咖啡厅另一处的角落。那里比较暗,也较为隐秘,旁边有一盆落地绿植能挡住人半个身形,隐约能看见那里坐着一对甜蜜相拥的情侣。

贝珍佳歪头看了一眼,看清那对情侣正在互相喂食,美艳动人的女人挖了一勺黑森林慕斯蛋糕正喂给男人,而那个男人……

“怎么在这儿也能遇上何钦洋?”贝珍佳一脸不痛快,“不仅影响心情,还倒胃口,别看他了,我们走。”

钟远萤的关注点则是何钦洋身侧的女人:“那个女人好眼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有印象吗?”

之前怕何钦洋又来找事,她花钱雇人护着上下班,好长一段时间没遇到他,才放松神经,原来他是有了新对象。每次他玩腻别人之后,就又会来找钟远萤,反反复复,只因在她这儿受了挫,非得把她也追到手并玩腻才肯甘心。

贝珍佳眯眼仔细看了看,说道:“我不认识,也没印象。”

“何钦洋家里挺有钱的,他要什么有什么,顺风顺水的,还以为自个是‘万花之王呢,非得全世界的女人顺他心意才舒坦。”她的视线又在那个女人身上扫了两下,“以我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那女的不简单啊,感觉像朵‘食人花。”

“算了,别让他们影响我们的好心情。”贝珍佳把包和车钥匙递给钟远萤,“你先上车,我喝得有点儿多,去趟洗手间。”

钟远萤点点头,拿起两个人的包,站起来的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一个片段。这个女人有点儿像付烬的女朋友?许久没见,钟远萤不太确定,又定睛看了两眼,那人还真是乔觅雪。

钟远萤心里一突,立即从包里掏出手机,拍下远处两人亲密相拥的画面。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咖啡厅,坐上副驾驶座的,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还觉得不真切。所以说,乔觅雪为了何钦洋,给付烬戴了绿帽子?。

钟远萤陷入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之中,此时有人敲了敲车窗,她才回过神,降下车窗,一眼对上何钦洋那张大脸。不近看不知道,他自诩英俊潇洒的外表,此刻简直不能直视,脑门一圈纱布,有只眼睛没消肿,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脸上的伤遮都遮不住。

何钦洋直直地盯着她:“你刚刚看见了?”他的声音有些含糊。

钟远萤这才发现他的门牙没了,忍不住反问:“你整容失败了?”

一瞬间,何钦洋又想起那个痛苦的夜晚。阴暗潮湿的逼仄角落,长相干净又俊美的男人面无表情,眼神阴沉到极点,冷声道:“她说过不能动手。”

男人抓着他的头发,他被迫仰起头,后颈作痛。对方明明看起来就像个学生,却让何钦洋倍感压迫,牙关都开始发酸。

男人倏然一笑,眼睛微微眯着,长睫一敛:“但此刻,她不在。”

那晚的画面连带疼痛的记忆深深地刻在何钦洋的脑海里,只要一想到,他下意识地便会浑身难受,肌肉发紧,神经拉扯。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其间派人去查那个男人,却无迹可寻,报警调监控之后,他才明白那个男人为什么等他出了小区,又走出一段路之后,才抬眼扫了下四周,找到监控死角把他拖过去。

那个男人似乎认识他,可他除了知道对方认识钟远萤,便没了其他有价值的信息,于是他想去为难钟远萤,却被人多次暗中阻挠。浑身疼痛,有火不能發,何钦洋那段时间过得窝囊又窝火,好在这时候乔觅雪出现在他身边。

乔觅雪到医院探望朋友,看到何钦洋时红了脸,清纯得很。何钦洋最喜欢这一款,他从来不追女人,钟远萤是第一个,就因为她漂亮单纯,没谈过恋爱,他喜欢恋爱中懵懂无知、小鸟依人的女人。

乔觅雪很符合他的要求,每天来陪他,被他一两句话弄得害羞无措。他的注意力被转移,打算先玩着再说,谁知今天又被钟远萤看见。

“你不要误会。”何钦洋说,“我和别人只是玩玩,对你才是真心的,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现在就和她分手。”

钟远萤冷眼看着他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恶心得要死:“在我眼里,你现在和街头腐烂恶臭的垃圾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你不走,我会打电话叫人来清理垃圾。”

“叫你那个疯子弟弟吗?”何钦洋说,“钟远萤,你终于肯生气了?如果你不在乎我,又为什么要生气?”

这完全是流氓逻辑。钟远萤愣了一秒,发现自己的怒火确实被点燃了。她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贝珍佳从咖啡厅出来,一眼看见何钦洋站在她的车边骚扰钟远萤,瞬间怒意横生,她二话不说,直接上前大力推开他:“滚远点儿!”

要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一定上脚踹。贝珍佳不给何钦洋反应的机会,立即上车发动车子,绝尘而去。如果不是理智尚存,她一定开车碾过这个渣滓。

将车开出一段路,贝珍佳瞧了眼钟远萤的神色,小心地问:“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钟远萤沉默许久,才问:“如果你表弟被人戴了绿帽子,你会生气吗?”

“生气?不存在的,我会放五百斤鞭炮轰轰烈烈地庆祝。”贝珍佳理所当然地说,“谁叫他那么得意,还以为女生都排着队追他。”

钟远萤安静下来。阳光和树影交织,形成明明暗暗的图案刷过车窗,风被熨烫得有些热,贝珍佳关上车窗,打开空调。钟远萤出神地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贝珍佳不时看她两眼,实在心疼,钟远萤认识何钦洋这个人,不知倒了多少辈子的血霉。其实贝珍佳现在的心情很糟糕,有些事情回想起来就更心烦,在大学那段不长不短的光阴里,在她的印象中,室友乃至同班同学要么学习努力朝着目标前进,要么休闲娱乐混日子,或者参与社团活动交朋友,总之,过得都不错。

但钟远萤不是,她的大学时光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不堪回首。她先是与生父决裂,之后又遇见何钦洋这个浑蛋,分手之后她也只想着用心学习、努力赚钱而已。

何钦洋却说:“你会后悔的。”他说到也做到,先是造谣钟远萤劈腿被发现才和他分的手,因为那时追她的人不少,漂亮的人总容易招人嫉妒,很快就有人信以为真。

何钦洋再来个割手腕,弄得满床是血,这事不知怎么流传开了,一时众人哗然,闹得满城风雨。

所有人都认为钟远萤这朵娇艳之花薄情寡义,何钦洋痴情难忘,就算交新的女朋友也只是为了“疗伤”。

而钟远萤根本没精力去解释,加之性格冷淡,没交几个朋友,真正了解又知心的贝珍佳还在别的学院。宿舍里,几个女生明里暗里对钟远萤冷嘲热讽,钟远萤不理不睬,早出晚归,把时间都用在打工和学习上。

渐渐地,班里的人也开始排斥她,大到重要的事,小到各类活动,都不会通知她,只要她没注意,那不好意思,迟到缺勤立即上报。大多数人不会当面说什么,只会在经过她身边之时,用有色眼光扫上几眼,像是在说“就是她啊,真是够能耐的”。

无形的刀子往身上扎,钟远萤已经麻木,她每天都忙得精疲力竭,甚至没有力气拔下那些刀子。何钦洋不断示意她该服软了,但她骨子里极其倔强,否则童年也不至于那么坎坷孤单。更可怕的还在后头,何钦洋的亲戚是学院院长,让钟远萤不时挂上两科,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最后还把她的毕业证压一压,让她找工作一波三折,焦头烂额。

这些事情过去了很久,贝珍佳才听钟远萤语气平淡地说出来。她很难想象钟远萤是怎么度过那四年的,如果是她,大概会向何钦洋求饶,再严重点可能会退学。到现在她还记得,当时看见钟远萤的模样,她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和她一块长大的姑娘,怎么瘦成这样了!

付烬被人戴了绿帽子的事就那么搁在钟远萤的心里,她想着该怎么样说才能减轻伤害,但这件事本质上就是一种伤害,无论怎么说都无法改变。钟远萤怀着复杂的心情上兴趣班的课,不时往付烬那里看,然后深深地叹息。接收到不少同情目光的付烬,心里充满了疑惑。

熬完三个小时下课,钟远萤叫住付烬,因为教室里还有其他人,她先心不在焉地跟他说画画的事,等到其他人都走了,她又叹息一声,说道:“付烬,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该来的总会来,把付烬蒙在鼓里,一直被人骗感情和钱,陷得更深,最后让他自己发现真相,痛苦至极,她做不到。不如现在及时止损,把选择权交给他,要怎么处理看他自己。

见她神色认真,付烬不再散漫地靠着桌子,直起身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钟远萤拿出手机,点开相册,把那张偷拍的照片给付烬看。付烬扫了一眼,视线定格在画面上,抿直唇线没说话。

钟远萤收回手机,正琢磨着说点儿什么安慰一下他。

付烬眸色沉沉地盯着她:“难过?”

他的表情越发难看,钟远萤心说为什么要用问句,难不难过还需要问?

“你别难过,为了她不值得。”钟远萤绞尽脑汁地找出话来,“不要因为一个错误的环节否定后面的所有,真正对的女孩也许在后面等你。”

她实在不擅长做这种情感开导的事情。安静的教室里回荡着她轻柔的声音,白色灯光落在她担忧的脸上,她小心翼翼地安慰着他,还得顾及他的情绪。

付烬嗓音低沉地道:“好,都听你的。”

钟远萤心绪一动,因为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十分熟悉,几乎一下就触及她的神经。这句话是付烬小时候对她说得最多的话。不过失恋这种事哪能说听就听,痛苦的情绪难由自己掌控,钟远萤打量他的脸色,发现此时的他非常平静,眼底没有丝毫波瀾。

也可能是他不想让她担心,所以藏着真实的情绪?钟远萤不放心,为了解开他的心结,让他宣泄出来好受些,只好现身说法:“我上大学那会儿也交了男朋友,结果一个星期不到,他就和别的女生亲上了。”她没好意思说那个所谓的男友正是照片上的男主角何钦洋。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你现在难过很正常,但千万不要做傻事,度过这个阶段,等你回头再看,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钟远萤说得非常诚恳,但她发现付烬比她还平静。

“好。”付烬乖乖点头,很配合她。

虽然剧情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好在付烬没什么情绪波动,钟远萤反复确定他没事之后才心神一松,回到家倒头睡到第二天上午,被一个电话吵醒了。

钟远萤迷迷糊糊地接通:“喂?”

“小钟,你怎么还在睡啊,还好我提前打电话来问一声,动作快点儿,要不然来不及了!”

钟远萤听出是余穗美的声音,问:“穗美姐,什么來不及?”

“我们要去北都出差一周,作为美术教师去参加进修和研讨会。”余穗美说,“上个月校领导就说让我们两个去,日子是今天,你该不会忘了吧?”

钟远萤惊坐而起:“我马上到!”这两天她惦记着付烬的情感问题,出差的事还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付烬没事就好。她心里是这么想的,结果一个星期后她出差回来,刚到北棠市就接到徐子束的电话。

“钟小姐现在有时间吗,麻烦您过来看一下,阿烬的情况不太好。”

果然,没事才怪。

钟远萤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付烬所住的洋房,远远地看见徐子束满脸焦急地在门外打转,还有两位手拿工具的师傅正在撬门。徐子束看见她,便露出一副见着菩萨的表情。

钟远萤不安地问:“付烬到底怎么了?”

“他发病了,”徐子束无奈地说,“还不让人进去。”

钟远萤正想问发的什么病,就听见金属块落地的声音,那两位师傅强行打开门,密码锁掉到了地上。徐子束正巧接起电话,催促着什么人快来。

钟远萤心下一急,快步走进洋房里,扬声唤道:“付烬!”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传得很远,却无人回应。

钟远萤扫了一圈,没见到人影,只看到长桌上全是切成两半的西瓜,半球型的西瓜被挖空,只剩下正中间拳头大小的果肉,像是人眼被去除眼白,只余下中间的瞳孔。红色的瓜瓤半干半湿,蜿蜒成树根的形状,绿色的西瓜软糖散落在深灰色的地毯上,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味道。

徐子束跟进来,扫了眼客厅,便往楼上走:“你在这儿找,要特别注意一下柜子,我上楼看看。”

钟远萤心急如焚,飞快地在客厅搜寻,一声接一声地叫付烬,一个个柜子拉开来看,才发现除了药柜,其他的柜子都是空的,能够藏人。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木柜,各式各样。钟远萤拉开一个像棺材的柜子,冷汗都出来了,生怕付烬躺在里面。

她找得心急火燎,惊异于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柜子,竟然比付家别墅里的柜子还多。正如此想着,一个角落里的柜子里传来声响,钟远萤仔细听了一下,脚步一转,快步往那里走去。

她刚走近,柜子便从里向外打开。付烬走了出来,他面色惨白,唇无血色,目光涣散,整个人摇摇欲坠地向她靠近。

“你……”她还未说完,便感觉肩上一沉,付烬俯身拥住她,脸埋进她的颈窝,滚烫的气息轻扫她细嫩敏感的皮肤。

钟远萤浑身一僵,而后发现他身上的温度很高,应该是发了烧。不过这回和之前那次不一样,上次他意识清醒,而这次他看她的眼神都是迷离的。

“我后悔了。”

“你还要我吗?”

他喃喃着,伸出一只手摩挲她的颈侧,而后吻了上去。钟远萤的脑子空白了一瞬,他喷出的气息滚烫,唇瓣和指尖却是凉的,温差令她脖子发麻。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徐子束下楼的声音,钟远萤心里一慌,当即抬手推开付烬。明明她没用什么力气,付烬却闭眼往后倒去,她拽不住,只得顺着力道往前摔去。

两声闷响之后,钟远萤吃痛地吸了一口气,哪怕有地毯,也磕得骨头隐隐作痛。她正要检查付烬有没有磕着哪里,徐子束闻声赶来,问道:“没事吧?”

钟远萤摇头:“先把他送去医院。”

徐子束却背起付烬就往楼上走:“他不喜欢去医院,而且现在也来不及了。”

“那……”

“二楼被改装过,放置有医疗设备,医生很快就来。”看徐子束的样子,显然这样的突发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钟远萤跟着上到二楼,一眼望去就能看出和楼下的装修风格截然不同,大片雪白的场景,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这里有各种专业的医疗设施,足以进行小型抢救手术,也有病房和隔间。上回瞧见一个冰箱般大的药柜里塞满了药,钟远萤都觉得很惊异,这下更是心惊,一个把整层楼改装成一家微型医院,医生随时能赶来救治的人,身体得有多差啊。付烬这些年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过得很好吗?

徐子束把付烬背进急救室,一位医生带着三位护士匆匆赶来,熟门熟路地进入急救室,关上门。隔着一扇门,里面传来设备挪动和医生指示的声音。

徐子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们下楼等吧。”

钟远萤看着紧闭的门,没动。

“放心,这次发现得还算早,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检查、治疗需要很长时间,我们在这儿干等着也没什么用,楼下又不远,有什么情况也能及时知道。”

钟远萤只好跟着徐子束下楼。

两人在沙发上坐定,徐子束看了眼满桌子的西瓜和糖,边给家政阿姨发消息,边说:“他这人实在固执,认准一样东西就不会改变,好像全世界的水果只有西瓜,糖果也只有西瓜软糖一样。

“他吃西瓜还不要切片的,就喜欢横切成两半用勺子挖着吃,还偏偏不吃中间红心那一块,你说奇不奇怪。”

钟远萤没怎么听,只是在想这次失恋原来对付烬的影响这么大,他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刚刚连意识都不清醒了,还把她当成了乔觅雪。

“对了,方便问个不礼貌的问题吗,钟小姐上个星期在忙什么?”徐子束收起手机,抬头看她。

“临时出差。”学校的美术课时间让给其他老师,成人兴趣班的课由何小晗帮着上了一个星期。

静默许久,钟远萤的思绪又逐渐飘远,恍惚中似乎听到徐子束在嘀咕:“唉,他还以为自己逾矩把人吓跑了……”她没听清,只听到“逾矩”这两个字眼。

洋房里的时间好似与外界相隔,生生放慢十倍,让人难熬到神经都像被放入锅里慢炖。阿姨来打扫客厅,又做了午饭,做完事便离开,仿若这样的阵仗见过好多次。徐子束劝了劝钟远萤,见她没有胃口,只好作罷,他也没心情吃,便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工作。

直到傍晚,楼上才传来动静,两人立即上楼。护士把付烬送入房间,医生陈明葛摘下手套和口罩,神色有些疲惫。

钟远萤和徐子束走上前,异口同声地问:“怎么样了?”

“和之前几次一样,中毒,做完一套检查之后洗胃输液,现在他需要静养,不要让他的情绪波动太大,他精神上……”

徐子束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钟远萤,给陈明葛眼神暗示,示意他不要说后面的话。这些医生和护士是付家花重金聘来的,签过保密协议,关于付烬的病,除非出于他个人意愿,否则他们不能向其他人透露相关信息。

钟远萤皱眉:“他为什么会中毒?”

陈明葛看向徐子束,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才说:“因为付烬的情况特殊,我们给他开了一种效果好但只能少量服用的药,如果过量服用,则可能产生极大的副作用和毒性,容易引起高热和胃炎,甚至可能会造成抑郁,还有一定的致幻概率。”

钟远萤:“由医生开的药,他怎么会服用过量?”

陈明葛:“那是因为他假装吃了,结果一点点攒起来再一次性服用。”

钟远萤知道付烬吃药向来任性,但她实在难以理解他这次的行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痛苦的境地?

陈明葛面无表情地盯着徐子束,后者头痛地挠了把后颈,说道:“他要这样,我哪能拦得住啊。”

“主要还是他心理……”陈明葛话锋一转,“算了,以后再说吧。”

见他欲言又止,钟远萤当然懂得他们不想让她知道具体的情况,她便说:“那我先去看看付烬。”

徐子束同陈明葛下楼,钟远萤隐隐听见徐子束说:“把治疗方案和他现在的情况发一份给付菱青女士……”

钟远萤走到付烬被送入的房间门前,门边有一面透明玻璃,能一清二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况,大概是为了随时观察,以免出现什么意外情况。里面布置得和医院的病房一样,只不过比医院病房更敞亮,配套设施和装修更好。钟远萤站在外面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傍晚的天边,红橙黄灰的渐变色晕染开来,霞光落入室内。付烬躺在床上,皮肤惨白得几乎与洁白的被子融为一体,他闭着眼,看起来安静又脆弱。

钟远萤看得心头一揪,悄悄推门进去,才发现他已经醒了,只不过懒得睁眼。

没过多久,似乎是感觉到有人注视着自己,付烬眼也没睁地开口,声音沙哑又冰冷:“出去。”

钟远萤张了张口,轻声唤道:“付烬。”

轻如鹅毛的两个字落在他耳边,宛若惊雷,付烬眼睫颤了颤,手指一僵。他细密的睫毛好似蝶翼,扇动了几下,露出漆黑的眼眸。付烬缓慢地睁开眼,视线定格在她身上,却有些失了焦距。过了半晌,他近乎梦呓地低喃:“还是幻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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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世界死寂沉沉,唯独钟远萤是他的意外。

他不许她和别人玩,不许她忽视他,甚至不许她玩洋娃娃。

钟远萤: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付烬:从认识你开始,我已经没了别的选择。

像是长夜漫漫,一个人绝望独行,在前方看到一盏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