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楚阿房
那一年,阿寒在冰天雪地的落济山中,先是将柔软的狐毛大氅解下来披在他身上,接着又把带有体温的棉衣脱下来包住他冻僵的脚。他靠坐在一株覆满白雪的枯树下,因伤势太重而失去意识之前仿佛感受到了她倾身抱住他的决心——若你死了,我也不活。
四野蒼茫一片寂静无声,那一刻冷得透彻心扉,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极近,彼此的身体最暖。
那时尚无怨怼和猜忌,只是彼此最熟悉的人,同生共死。
一
偌大的青宇殿中,烧红的炭盆里噼啪作响,摇曳的高烛下,苏恒安垂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页密信,清俊的双眉紧蹙,心中思绪万千。蓦地一阵寒风钻进来,他打了个寒战,抬首看到窗扉未曾关严,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随手将那信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炭盆。
“小李子,去和暖宫。”他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正是数九寒天,殿外冷风凛冽,当值宦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慌忙“嗻”了一声,待要去取披风,他已走出一丈之远。
自与寒妃斗气以来,陛下已半年未曾去过和暖宫,今夜不知为何突发奇想。
和暖宫正殿只有微弱的烛光,廊下值夜的太监看到他,吓了一跳,他用手势禁了通传,悄声推门而入。
他径直走到床边掀开帷幔,阿寒还未入睡,睁眼对上他的眸子,微微一愣。
“阿寒。”他挥退下人,坐在床边轻声唤她。
阿寒有些讶异,她不明所以地起身,犹疑着躬身道:“陛下万安,不知陛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他们已许久未见,苏恒安有意求和,自动忽略了她的疏离,轻声道:“阿寒,今夜很冷。”
“是啊,很冷。”阿寒淡淡回应,她是最怕冷的。
“我知你身体不好,”苏恒安不敢看她的眼睛,手却缓缓地握住她的,一字一句地道,“若太医悉心调理,你可愿为朕……为我生个儿女?”
阿寒震惊地望着他。当年她为了救他寒气入体又九死一生,能捡回一条命已属不易,哪里还敢奢求正常的天命?后来,他们之间因为琐事慢慢生了嫌隙,她体弱多病正如了他的意,他少有这般上心。
如今他竟这样说。
“陛下今夜是来求和的吗?”她直白地反问。
“我与皇后并无过去,却要与她繁衍子嗣。宠幸后宫佳丽也不过是为朝堂制衡,却要与她们开枝散叶。唯独与你走过生死,为何不能共享天伦?”
他的话掷地有声,阿寒的薄唇微颤,眼中似有晶莹闪动,坚持许久的倔强仿佛消散了一些,她哽咽道:“恒安……”一如多年前的呼唤。
那一晚,他揽她入怀,希望如此便能冰释前嫌。
二
苏恒安夜宿和暖宫之后,这宫中的门庭待遇立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阿寒早已看透了人情冷暖,只抱着手炉躺在暖阁中看书,看腻了,就自匣中取出一把精钢匕首,一招一式认真地比画,只是她身着繁复的宫装,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飞檐走壁、精通近身搏杀的杀手了。
她失去了自己的翅膀后才发现,寻觅的大树并非良木。她心中浮起万千过往,无力的花拳也随之越来越快。
“陛下驾到。”
她的动作戛然而止,匕首脱手飞了出去,恰好落在苏恒安华贵的紫袍下。
四目相对,双双一愣。
苏恒安认得这把匕首,他弯腰捡起,眸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随即笑道:“这般活动活动筋骨,也不失为一个健身之法。”他随手将匕首交给宫人,“替你们娘娘收起来,”他径直走过来拉着阿寒坐在榻上,吩咐道,“刘太医。”
身后的太医躬身上前,阿寒顺从地伸出手去任由他号脉。
“如何?”太医刚收回手,苏恒安便迫不及待地询问道。
“回陛下,寒妃娘娘只是寒气入体较深,只要悉心调养,假以时日,定能恢复。”
太医退下,苏恒安清俊的面容浮上喜色,他看着阿寒,开心地道:“以后,你只需好好吃药乖乖调养即可。”
闻言,阿寒抬眸,那如幽潭一般的目光定定地望着苏恒安,缓缓道:“陛下何必做这一场戏?若我这身子一直调理不好,那刘太医是该赏还是该杀?”
她入宫时日不短,自知身体状况。这些年月,她与他斗过气,也争过夺过,如今她手里仅剩一道他令她暂理六宫事宜的圣旨,还是她一时赌气自皇后手中抢过来的。
阿寒起身将圣旨拿出来放在苏恒安面前,淡淡道:“陛下何必哄我?”
突如其来的宠幸,莫名其妙的求和,帝王之术中哪里会有纯情至性的爱怜?
苏恒安面露尴尬:“阿寒,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阿寒是真心实意想将它交还给陛下。”阿寒低眉顺眼地跪了下来,却说出掷地有声的话来,“阿寒只求明明白白,不愿稀里糊涂,这宫中,这太医,这药物,这人来人往带来的担惊受怕,阿寒不愿承受。”
她想要一个简单直白,可在这深宫日久,即便他真的与她坦诚相见,她也未必相信。
也许最后,她只能自求一个心安。
苏恒安心间涌起万千情愫,久久不能平静。最终他起身离开和暖宫,留下了圣旨。
三
说来,阿寒与苏恒安的相遇,实属造化与良知弄人的结果。
彼时,阿寒是静王手下的杀手,那一年,朝堂震动,她被派去刺杀恒王苏恒安。
苏恒安本是一个极不受宠的皇子,被分封在北疆那种苦寒之地。北疆的风雪之大,连阿寒这样的习武之人都抵挡不住,她初到此处就病倒了,起初不甚在意,后被风寒一遍一遍侵袭,头疼得厉害,昏沉之际,随身盘缠竟被贼人偷了。
她蜷缩在墙角,举目望去,破败的街市上聚集着许多衣衫褴褛之人。
就算无家可归也该寻个破屋挡挡风雪才对啊,就在阿寒狐疑之际,前方传来敲锣打鼓之声,原来是恒王体恤民情,亲自施衣施粥。
民众一拥而上,阿寒缩在原地没有动弹,眼前忽地有人影晃动,她睁开眼来,见是一个眼眸清明的男子,他端着一碗热粥,轻轻地拍她:“兄台醒醒。”
许是注意到她面颊之上不正常的潮红,男子伸手一探她的额头,立时便严肃起来:“你病得不轻啊,来人,苏木。”
阿寒再次清醒时,已身在恒王府中,虽是王府,但阖屋的陈设装潢竟是简陋异常。
“王爷,病情已稳住,只是这人不是一位兄台,而是个姑娘。”
门外传来人声,苏恒安的脚步一顿,人声又远了:“那等她醒了便问问她家住何方,给她些银两打发了吧。”
这是刻意避嫌。
阿寒听了这些话,便在心中盘算,阴错阳差入了王府,自是不能被轻易打发,她要留下来伺机动手。
打定主意,她迅速起身,以这副凌乱的模样打开了房门,跪倒在地道:“王爷留步。”
闻言,苏恒安转身,淡淡地打量着她。
“小女子无家可归,只求一个容身之所,洒扫浣衣奉茶,我都做得来。”不想她曾在戏园子里等待出手时对台上嗤之以鼻的那一套,有朝一日竟会被她拿来现用。
苏恒安仿佛没什么防备之心,只吩咐苏木安排一下便转身离开。
不多时阿寒便发现她此举纯属多余,只因无论是在恒王府的陋室庭院中,还是在他施粥的街市上,想杀他,机会都多的是。
他只有一个随身护卫苏木,些许衙役帮忙,人手少到堂堂王爷需要亲力亲为。粥棚一搭,施粥便未曾断过,甚至连衙门和王府都大开门扉收容受冻的难民。
阿寒想,如此鱼龙混杂,若非苏木是高手,那便苏恒安是个高手,抑或两人都是高手。
她有那么多机会,藏于袖中的匕首却总在刺出的前一瞬犹豫。不同于自幼被静王豢养训练的杀手,她出身武学世家,又得父母悉心教导,十岁那年因家中变故成为孤儿,偶然一次机会才被静王看中带回府中有了一个栖身之所,她读过书,虽做了杀手,却并非冰冷麻木,是非不分。
在她看来,恒王是个济世的好人,不像沽名钓誉之辈。
她不愿枉杀好人。
四
阿寒真正与苏恒安相熟,是在春来之际,寒潮退去好些,北疆的救难之事告一段落,苏恒安打赏了参与善举的衙役,唤来苏木和阿寒,颇有论功行赏之意。
“苏木,你去北墨楼定一餐席来,我要好好犒劳一下你和阿寒两个功臣。”
苏木却杵在那里,尴尬地道:“王爷,您来北疆时统共就带了那么多家当,一来就碰上难民,施粥又施衣,可全是从里面出的,方才打赏衙役的钱已是最后的碎银了……”
苏恒安端茶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眸看了一眼阿寒。
阿寒扑哧一笑,道:“如今已是春日,想必山林之中已有野味出没,王爷何不去碰碰运气?阿寒幼时跟着父亲学扔镖,拿匕首都能射中呢。”
苏恒安当即拍手叫好,一跃而起道:“那阿寒与我同去,苏木且去砍柴等候吧。”
因为这场寒冬,恒王府的马被冻得只剩一匹,苏恒安翻身上马,伸出手来拉她的那一瞬,阿寒一怔,心间莫名涌上一股情愫。他带着她在山野间驰骋,利落地搭弓、瞄准、射出,像极了幼时家里未遭难之时,父亲带给她的幸福生活。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生活呢。
至于静王,她暂时不愿去想,就当一码归一码,先还恒王的救命之恩吧,她这般安慰自己。
连发几箭之后,苏恒安翻身下马:“阿寒,该当够了吧。”
他去捡野味,阿寒跑去捡另一只。危机便是在这须臾之间出现的,阿寒只觉得一旁黑影一闪,便有利箭破空而来,她转头,看到苏恒安利落地躲过几支箭,接着朝她飞奔而来,将她揽在怀中躲在一棵大树后,屏息静气之余不忘安慰她:“抱歉,让你卷入这皇室争斗之中。我刻意选了北疆作为封地,还将母族所有人留在了京都交给父皇,就是想表明不欲参与争斗的决心,可惜,我一片冰心,无人肯信。”说到最后他有些喘息,阿寒这才发现他肩头竟中了一箭。
他抱着阿寒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却全然未曾怀疑过她,她躲在他怀中,只需一个用力就可以将袖中的匕首刺入他胸口。
周围的黑衣人慢慢靠近,她有些战栗,苏恒安的呼吸越发粗重,他悄声叮嘱她:“你快跑,我来挡着,他们是要我的命,你快……跑。”
他推开她,阿寒猶疑着望向他清俊的双目,他们第一次离得这样近,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苏恒安认真地审视着阿寒,此刻,那秋水剪瞳如一汪深潭,仿佛感知到她的心跳和情愫一般,他的心跳竟也莫名加速起来。
“王爷,”仿佛思虑良久,阿寒微微启唇道,“我会武功。”
在苏恒安反应过来之前,她如一阵疾风般撤出他的怀抱,袖中的精钢匕首握在掌间,左右厮杀以一敌十,不多时便解决了所有刺客。
匕首垂下尚在淌血,阿寒默默地转身望着苏恒安,小声地道:“王爷,我扶您回去疗伤吧。”他那样聪慧之人,她不免有些心虚,不是怕他识破她的身份,而是怕身份暴露后,她与他便再无同乘一骑的未来。
这一刻,她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心,原来在短短几日之内,她已生出爱慕和忧怖。
五
这批刺客虽被解决,但从这件事来看,朝堂局势应该是相当严峻的。
苏恒安拔了箭,趴在榻上包扎伤口,对苏木道:“去取纸笔来,我修书一封,你火速赶往京都交给常将军。”常将军是他母族中的表哥,如今在京都任指挥使。
苏木不放心地道:“王爷,您独自在此怎么能行?”
“无妨。”
他若有所思地道,抬头恰好看到阿寒端着水盆进来,霎时间心中有万种猜测掠过,他隐约知道她的来路不明,却察觉不到来自她的危险。他是聪慧之人,运筹帷幄必不可少,但有时也需要置之死地的勇气。
北疆已不安全,留在这里只是等死,他愿意做个碌碌无为的王爷偏安一隅,却不愿因他人的猜忌而白白送死。
打发走了苏木,屋子里便只剩他与阿寒。
“阿寒。”这是自出事以来,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默默照料他的阿寒一愣,面上有喜悦溢了出来:“王爷有何吩咐?”
“你可愿陪我一起离开这里?”他的双眸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光芒灼灼,期许和信任便在这道光中砸中了阿寒的心。
她向来只接收命令,完成任务,然而封存于心底的感情在面对苏恒安的善良时,是那样不可自控,呼之欲出。
她点了点头:“阿寒愿意。”
“那你去收拾一些御寒的衣物,我们今晚就走。”
“可你的伤……”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苏恒安打断她,那些刺客无人回去复命,对方定然会再派杀手前来,“快去。”
深夜,两人同乘一骑悄悄出了城。果然,两天之后他们再次遭遇了追杀,苏恒安由于伤势未愈,只能勉强自保,厮杀和击退全仰仗阿寒的拼死搏杀。
阿寒手持一柄匕首时如同修罗附体,杀人不眨眼;照顾苏恒安时又满眼温柔,眉间的心痛显而易见。
他不会知晓,她的第一次心动有多决然。
对于刺客的追杀,她可以以命搏击,解决了所有刺客就可以获得一线生机,可面对天地的不仁。她却无能为力。
那日清晨,倒春寒突如其来,狂风肆虐,大雪纷飞,他们身处茫茫山野,走了不知多久,连马都冻僵了。苏恒安因为伤势,意识有些涣散,最终,他从马上跌落滚到雪地里。
阿寒一惊,跃下马去,将他拖到一处背风的山坳里,起火烧水,他额头发烫,整个人瑟瑟发抖,阿寒没法子,只得将身上柔软的狐毛大氅解下来披在他身上,接着又把带有体温的棉衣脱下来包住他冻僵的脚。他靠坐在一株覆满白雪的枯树下,因伤势太重而失去意识之前仿佛感受到了她倾身抱住他的决心。
他挣扎着动了动,伸手抱住她单薄的后背,有些慌神,急切却无力地道:“阿寒不可。”
阿寒却用力地将他抱得更紧,她眼角有泪滴滑落,哀伤地道:“王爷别动,若阿寒就这样死了,也算不错。”
苏恒安放弃了挣扎,将她一起裹进大氅中,紧紧抱在胸前。良久,他轻声问:“其实,你原本也是来杀我的吧?”
阿寒的身体一僵,他那样聪慧之人,怎么会毫无所觉呢?
“你武功高强,到哪里谋个差事不好,何苦来北疆这种苦寒之地,如今你也算背叛了主子,若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苏恒安喃喃着,忧心忡忡。
“王爷死了,我也不活。”她这一生本该无所挂恋的,可她偏生遇见了苏恒安,让她不愿再如工具一般是非不分地活着。
苏恒安默然良久,突然将她拥得更紧了,而后,他缓缓垂首,吻在她眼角,轻声道:“叫我恒安,我喜欢爱我之人叫我恒安……”
他的声音隐没在风雪中,阿寒愣了一下,缓缓道:“恒安……”
她不知他可曾听到,就如她亦不知在生死面前许下的承诺,是否会永远不变。
六
他们最终没有死。
苏木带着常家的精兵星夜赶来救下他们,回到了京都。
京都已乱成一团,病重的皇帝突然醒来,听闻在各自封地的皇子已有多人遇刺身亡,惊恸不已。所有皇子中,皇帝独宠幼子静王,其他皇子分封各处,只有静王被以年幼之名留在京都。眼下恒王无召回京,显然已引来圣上的猜忌。
他被召进宫中,两日未归。
常将军急得恨不得逼宫救人,苏木为了劝他,两人差点打起来,阿寒看着这一幕,低着头默默走开。
深夜,一个黑衣女子手捧血书跪在宫门前,高声大喊:“静王派人刺杀恒王,恒王是迫不得已才私自回京,还请圣上明察。”
她一遍遍地喊,终于宫门打开,皇帝传她问话。
她不卑不亢地跪在圣上面前,皇帝看完她呈上的血书,那上面罗列着静王这些年派她杀过的与他政见不和的人,他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如此说来,你便是人证。”
“是。”阿寒匍匐在地。
“既然如此,那便过堂吧,来人,将她押往大理寺。”
在大理寺中,阿寒看着那些刑具,听着大理寺卿的问询,始终坚守如一。
她说的本就是实情,没什么好翻供的。
刑具一样一样地上,痛楚一层层叠加,血腥味刺激着鼻端,她的精神饱受折磨,意识模糊之际,她依稀回到了那日的風雪中,苏恒安拥她入怀,吻落在她眼角,担忧地叹息:“若我死了,你该怎么办呢?”
大不了一死,还能怎么办?可这赴死之路太过痛苦,她耗尽了一身内力,还是忍不住流了泪,痛得嘶喊出声,只剩下一副残躯,仍在苟延残喘。
她在牢狱之中闭上眼睛,脑中混沌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人抬了起来,她以为要继续受刑,迷迷糊糊中却看到了一丝天光,她被抬进宽敞的马车中,最后进入熏香的暖阁里,有人来来往往地奔忙,照料她。
许久之后,她看到了苏恒安,着明黄龙袍,丰神俊逸,神色温柔地坐在床边审视她,柔声道:“你醒了?好些了吗?”
阿寒有些不解:“你……”
皇帝的病情突然加重,弥留之际醒悟到静王残害手足,私德不修,无法担起天下重任,最终将皇位传给了苏恒安,判了静王流放。
阿寒喜极而泣,苏恒安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道:“好好养伤。”
七
那些时日是阿寒此生最开心的日子,苏恒安虽忙,身边却只有她一人,端茶研墨是她,整肃衣冠是她。皇宫虽大,她送他上朝,等他下朝,竟有种寻常夫妻的错觉。
阿寒常想,若他们能一直这般走下去,该有多好。
他们生出嫌隙,是在苏恒安的后宫愈加充实后。
左一个册封右一个册封,为了稳固朝堂,开枝散叶,帝王的无奈,阿寒都可以理解,她只是厌烦后宫之中的争风吃醋。
大约因着她曾经的无可替代,如今又毫无倚靠,她总是遭受种种诘难,阿寒烦透了。
那日,她请求苏恒安:“请陛下准许阿寒去校练场走走。”她虽失去了内力,却仍对武功无法释怀。
苏恒安自是知她心中所想,他走过来将她扶起:“好。”
不承想矛盾便自此激化,阿寒在武功招式上见解独到,深得凌冽将军的赞赏,他们便一起练兵,讨论兵法,时日久了,这般行径便被有心人利用了去。
那日她从凌冽的军帐中走出来,恰好看到苏恒安站在帐外,他的目光沉沉如暗夜,静静地凝望着她。
“陛下。”她当他是来接她,雀跃地施礼。
“寒妃,你可知你是天子皇妃,有些行为甚为不妥。”苏恒安直白地道。
阿寒只觉得脑仁疼,她像是被触到了逆鳞,直接回怼他:“陛下又是听信了谁的谗言?庆妃、庄妃还是皇后?”当初为了救他,她拿出了全副身家性命,她付出的一颗真心,最是经不起这般猜忌。
“陛下为何不信我?”她倔强地望着他,蓦然发觉那曾清亮的眸子不知何时变得深沉幽邃,令人看不分明。
苏恒安的语气软了下来,他耐着性子哄她:“阿寒,人言可畏。”
一句“人言可畏”便要将她禁锢吗?阿寒并非草木,她有自己的思想,她堵了气,第一次为难苏恒安:“既知人言,那陛下可知我在宫中无权无势受了许多欺辱,陛下如此在意流言,何不给我些权势,让我说话也硬气些。”
苏恒安微微一愣,想不到她会这般说,问道:“你想要什么权势?”
“自然是能威慑后宫的,皇后近来欠安,不若便让我暂理六宫事宜吧。”
她想抢皇后的权力,皇后母家权倾朝野,她显然是在故意为难他。苏恒安拧眉望着她,终是转身离开。
阿寒落寞地望着他的背影,她忆起落济山的搏杀、大理寺的酷刑,心间第一次漫上无尽的委屈。那一次,她刻意忘记他帝王的身份与无奈,就那般与他对峙,他一日不应允,她就一日不畏流言出现在校场。
苏恒安终于妥协那日,她在凌冽的帐中发现了他的秘密。
前来传旨的是御前太监,阿寒接过了暂理六宫的权力,却自此对苏恒安求而不得见。
他不肯见她,这一场对峙,阿寒看似胜出,心间的郁气反而更甚,这并非她的本意。于是,天长日久,他在她心中成了帝王无情,天家冷酷,她在他心中成了逐权追利,本心尽失。
他们互相揣度猜忌,他们在各自的眼中都变了。
阿寒没想到苏恒安会突然求和,一个帝王主动放下身段,定然是有所图谋的,她只是未曾想到那一晚之后,她竟真的有了身孕。
苏恒安闻讯匆匆赶来,他眉间洋溢着喜悦,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阿寒,朕好开心。”
孩子轻易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局,阿寒深感意外,她心间冻结多时的冰凌亦在这一瞬消融殆尽,化作了一片春水,她向他认错:“陛下,阿寒从来不是贪慕权势之人,让陛下为难了那么久实属不该,如今我既有了身孕,便请陛下将六宫之权还予皇后吧。”
苏恒安微微颔首,将她揽在怀里,那一刻的冰释前嫌,就如落济山中他们相拥取暖之时,心那样近,身体那样暖。
然而,猜忌一旦升起过,便如寒风袭陋室般无孔不入,变故是在阿寒交出暂理六宫之权不久发生的。腹中突起的剧痛令她几乎昏死过去,猩红的血液染红了裙裾,她倒在榻上,心中浮起了万千思绪。
太医宣布她小产时,苏恒安匆匆赶来,连眸子都是血红的,颤抖地握住她的手,厉声质问太医:“怎么回事?”
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寒妃娘娘体质虚寒,气血不足,臣尽力了……”
“滚!”
苏恒安暴怒不已,他将阿寒拥在怀中安慰,阿寒望着他毫无破绽的表情,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陛下,这些年阿寒越发看不懂您,您心中对阿寒还有情义吗?”
他说想与她共享天伦,究竟是肺腑之言还是只是他作为帝王收回权力的手段?她理不清混乱的思绪,哀痛得落下泪来,“究竟是阿寒体虚还是有人陷害?”
苏恒安心疼地安抚她:“阿寒,你莫要多思多虑,太医已查过了饮食药渣,无人胆敢谋害皇嗣。”
阿寒泪流满面地反问道:“当真?”
苏恒安点点头,可惜,她不信。
八
是夜,苏恒安在青宇殿中独坐,突然听到急报:“启禀陛下,寒妃挟持着凌将军率军闯入宫中,说是不找出谋害皇嗣之人誓不罢休。”
“陛下,常将军率军进宫前来救驾。”
……
苏恒安身披战甲与常将军率军将阿寒与凌冽堵在一处宫殿时,凌冽的人正将阖宫之人屠戮殆尽,他转头看向阿寒,疑惑地道:“你不是说苏恒安在这里吗,他为何出现在门口?”
阿寒一身白衣立于夜风之中望向苏恒安,她的双眸在凌乱的火光中熠熠生辉,像期待,又像诀别。
接着,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苏恒安挽弓搭箭,一箭射在凌冽胸口,与此同时,另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直中阿寒胸口,她便如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朝后倒去。
“阿寒——”苏恒安一惊,疯了一般朝她冲过去,他颤抖地将她抱在怀中,疯狂大喊,“传太医!”
阿寒口中的鲜血不断溢出,擦也擦不完,她抬眸望着苏恒安,眸子映着火光,像天上的星子。她说:“陛下别伤心,我和凌冽一样,都是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胡说什么?你若是乱臣贼子,为何明知我在青宇殿,却把他引到这里来?”苏恒安手足无措,哽咽道,“我从来都不信你会勾结贼人惑乱朝纲……”
“可你仍会防我对不对?”阿寒本是笑着望向他,又蓦地流出泪来,“其实,你拿到证据时本可以直接来问我,可你没有。你又可知,我当初发现凌冽有反心时便想告诉你,而你对我闭门不见。”
她那日在凌冽的帐中发现了他意图谋逆的书信时,第一时间便想禀明苏恒安,可他因着六宫之权一事赌气不肯见她,一次次将她拒之门外。
她便假意与凌冽往来书信,探听虚实,甚至不惜露出破绽让苏恒安截获,她想探一探,凭她的舍命相护,他是否会对她坦诚相待,待她又是否会与那些后宫佳丽不同。
而他终究信不过她,他给她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梦,让她对腹中孩子充满期待,对无望的人生重燃希望,又让这一切轰然破碎。
这是诛心之举。
她久居深宫,阅尽这皇室的丑恶,从一开始就不信痛失胎儿是意外。
如今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了结。
“阿寒,不是你想的那样。”苏恒安悲痛地摇头,“我没有害孩子……”
阿寒缓缓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我在这深宫之中争过斗过,可最终发现所有的心机都如浮云般无聊,只有在北疆时,一心为你,才是最安心的……”
在猜忌与付出、争斗与心安之间,哪怕是在此刻,她仍旧选择了后者。
她对他的爱那般纯粹赤诚,以至于面對帝王之术时轻易便被伤得体无完肤。
她的手猛然落下没了声息,苏恒安愣在那里,任夜风带着杂乱的气味拂过鼻端,他心中的思绪终于串成了线。
他想起那一晚,他无意间截获了她与凌冽密谋叛乱的信件,他思忖良久,终究还是烧了信。
他想起阿寒曾与凌冽走得那样近,他心如刀割;他想起落济山中、大理寺内,她对他的以命相护,他想阿寒是不会背叛他的;他想起坐拥江山以来,他们渐行渐远,他想,既然能走远,也必定可以走回来。
孩子,是他想到的最好契机和纽带。
他想这天下高手如云,怎会就保不住一个阿寒,留不住一个胎儿呢?可是变故来得那样突然,他想着来日方长,却不承想他早已伤了她,原来哪怕曾经最为亲密之人,有了嫌隙再想弥补都这般不易,稍有差池,就会万劫不复。
不知过了多久,苏恒安抬起头来,恍惚看到周身起了风雪,一如多年前那般狂烈,可他的心却没了着落。自他成为帝王起,这世间便再也没有真心待他之人了。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