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婧[绍兴文理学院元培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吸血鬼叙事源远流长。“早在基督教出现之前,吸血鬼的形象就已出现在希腊沿海地区、印度北部的喜马拉雅山区以及俄罗斯草原地区的民间传说中。”西方早期吸血鬼传说主要集中于东欧地区,故事情节较为简单,吸血鬼这一形象也多被描述为回到其生前恋人或亲朋枕边的“回魂死者”,和中国古代志怪小说中的“僵尸”形象多有相同之处。吸血鬼在英国文学中出现的时间相对较晚,“大概在将近公元8世纪时”。1819年,约翰·普利道瑞的短篇小说《吸血鬼》问世。其中具有拜伦式特征的吸血鬼鲁思文勋爵无疑增添了吸血鬼这一形象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力和内涵,并开创和奠定了吸血鬼叙事作为一个文类在英国文学中的地位。
维多利亚时期可谓是英国乃至整个欧洲医学以及公共卫生体系飞速发展的黄金时期。首先,在19世纪初的英国,疾病诊治是由教育背景参差不齐的内科医生、外科医生和药剂师独立进行。因此,“医生”的定义是不规范的。在维多利亚时期,英国通过一系列法案规定了医生和护士的从医资质,建立了现代化的医疗执业体系。其次,19世纪初,英国医院的功能是慈善性质的,主要收治看不起病的穷人。至19世纪末,伴随医护人员执业资格的确立,英国的医院逐渐具备了现代医院在医学培训、临床研究和治疗看护方面的三重功能。再次,工业革命和殖民扩张加速了人口的城乡以及跨国界流动,从而为传染病的传播创造了条件。卡彭特曾说:“传染病是维多利亚时期无法抗拒的医学焦虑。”最后,听诊器、显微镜和X-光机等医疗和实验器械的发明和应用促进了医学作为一门科学的转型。实验医学和临床医学并驾齐驱,大大推进了维多利亚时期现代医学的发展步伐。
维多利亚时期的吸血鬼叙事和医学想象产生联结的原因有两个方面。其一,吸血鬼叙事的源头来自人们关于死/生的想象,这本来就和医学所面对的本体问题有着直接的关联。其二,维多利亚时期的人们对于超自然叙事有着特别的青睐。鲍恩、伯德特和瑟齐韦尔在其论文集《维多利亚时期的超自然》的导言中指出:“维多利亚时期的人被超自然所萦绕。他们爱读鬼故事和奇幻短篇,怪异神祇、恶魔和精灵的传说,喜爱充满超自然技法的戏剧表演,以及关于尸体回魂和吸血鬼的哥特故事。”因此,尽管医学并非维多利亚时期吸血鬼作品所阐释的主要议题,却也是此文类中不容忽视的层面。
本文旨在聚焦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三部经典吸血鬼作品——玛丽·布拉登的《好妇人杜卡恩》、罗伯特·史蒂文森的《奥拉拉》以及布莱姆·斯托克的《德古拉》,通过对这三部小说的剖析,提出维多利亚时期的吸血鬼叙事以血液为媒介,展现了维多利亚人对于衰老、物种退化、传染病及瘟疫的恐慌和焦虑。同时,这三部小说也以不同的方式反衬了维多利亚时期英国医学的进展以及作家们对于医学未知项的文学想象。
布拉登的短篇小说《好妇人杜卡恩》发表于1896年,小说中,18岁的纯真女孩贝拉生活在一个贫穷的单亲家庭。为了减轻母亲的经济负担,贝拉受聘成为杜卡恩夫人的女伴。然而,贝拉的实际工作却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为杜卡恩夫人输血以延长其寿命。幸运的是,贝拉及时地被她在旅途中结交的知心朋友洛塔的哥哥——英国医生赫伯特所救。小说结尾,贝拉和赫伯特订婚。杜卡恩夫人也在贝拉母亲的名下赠予贝拉1000英镑的支票作为结婚礼物。因此,天真的贝拉依然庆幸自己遇到了“好妇人杜卡恩”。
小说中,杜卡恩夫人因超越自然寿命而呈现出的干瘪变形的躯体以及她借助医学手段定期将年轻女孩的血液输入自己体内以延缓寿命的方式暗示了她吸血鬼般的存在。可以说,小说探讨了维多利亚人出于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而可能面临的医学伦理问题。同时,小说也影射了当时英国医生执业体系的发展和规范化。
首先,小说中所出现的医学伦理问题反映在赫伯特和私人医生帕拉维奇尼在延缓杜卡恩夫人生命问题上所表现出的不同态度。“生命即血液”是西方吸血鬼文学中的一句经典。帕拉维奇尼正是通过输血将年轻女孩儿的生命能量转移到杜卡恩夫人的身体中以延长她的寿命。在贝拉成为杜卡恩夫人的女伴之前,健壮的汤姆逊小姐和布兰迪小姐已先后成为杜卡恩夫人长寿的殉葬品。然而,当赫伯特称这种秘密的输血行为是“如此罪恶的,如此凶残的,如果被公之于众,所获得的刑罚仅比谋杀罪略轻”时,帕拉维奇尼的回应却是我“不害怕法律质疑我做的任何事情”。如果说石黑一雄发表于21世纪的小说《别让我走》中所涉及的伦理选择是克隆人是否可被用于延长人类的寿命,那么《好妇人杜卡恩》则讨论了输血这种医疗技术兴起时的维多利亚人的遐想及其医疗应用的道德判断。小说结尾处,当杜卡恩夫人对着帕拉维奇尼尖叫“我将不再做这样的试验。听到了吗”时,作者实则暗示了一种拒绝将输血用于延长人类非自然寿命的伦理选择。
其次,这部小说中也影射了维多利亚时期医生执业体系的逐步建立和规范化。哈罗德·珀金在《职业社会的崛起》一书中将维多利亚时期社会的从业属性分为“专业性的”和“企业性的”两种。小说中,以赫伯特为代表的“专业性”医生将贝拉从以杜卡恩为代表的“吸血鬼式的企业性”资本家手中解救出来,暗示了维多利亚时期“医生”作为一种专业性职业的崛起。事实上,小说中的多处细节都表明了以赫伯特为代表的英国医生在当时所接受的专业教育和执业培训。例如,赫伯特已经通过了“在爱丁堡的医学学士考试”以及“为期两年的医院实践”。在杜卡恩夫人面前,他曾纠正说:“我是一个合格的执业医生,但是我还没有开始行医。”1886年,英国颁布《医疗法修正案》。该法案在英国历史上第一次规定了所有从医者必备的资质。而发表于十年后的这部小说则于字里行间体现了该法案对于医生职业的影响。另外,杜卡恩夫人试图从赫伯特那里获得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的原因在于获悉赫伯特曾在“爱丁堡以及巴黎”学习。19世纪的巴黎曾是医学的中心,这里聚集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医学技术。因此,赫伯特的教育经历暗示了他对当时医学领域内最为先进的知识和技术的了解。
总之,《好妇人杜卡恩》展现了英国在维多利亚时期不断规范化的医疗体系,以及维多利亚人对于血液和输血技术的认知和思考。同时,围绕血液和长寿,小说涉及了医疗的道德层面,揭示出医学如果用于改变人类的自然生命秩序就会成为一种邪恶和骇人的力量,并最终对人类社会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
史蒂文森的短篇小说《奥拉拉》出版于1885年,以1808年至1814年的伊比利亚半岛战争为历史背景。战争中受伤的苏格兰军官在其医生的建议下前往一座西班牙的山间古堡疗养。这座古堡的主人曾是西班牙的显赫贵族。然而,当苏格兰军官租住为房客时,古堡只剩下母亲、儿子和女儿三人,并且唯有女儿奥拉拉是一个正常人。苏格兰军官在疗养期间爱上了奥拉拉。虽然奥拉拉也表达了对军官同样的情感,然而出于对自己家族血脉的担忧而毅然拒绝了军官的爱情。小说结尾,苏格兰军官在离开村庄的路上看到倚靠在山顶十字架上的奥拉拉。
《奥拉拉》的创作深受占据维多利亚时期科学和文化中心的进化论思想的影响。进化论思想在英国的流行始于19世纪初的苏格兰文艺复兴。19世纪中期,爱德华·泰勒和赫伯特·斯宾塞分别开创了人类进化学和心理进化学。出生于医学世家的查尔斯·达尔文于1859年出版了轰动学界的《物种起源》。然而这部书引发了维多利亚人对于返祖或退化的集体焦虑,因为依据进化论,“在人类心智复杂度渐进的阶梯上,退化所呈现出的前景和进化的前景相对应”。生于1850年的史蒂文森对进化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的“笔记和信件从头到尾都会提到达尔文、E.B.泰勒和斯宾塞,进化论的辞藻充斥着他那些关于文学欣赏和创作的文章”。因此,小说《奥拉拉》中的吸血鬼叙事也成为他阐发悲观进化论的场域。
小说中,儿子菲利佩及母亲塞索拉都表现出明显的返祖或退化症状。菲利佩“肤色暗沉”且“多毛”。和苏格兰军官在树林散步时,菲利佩“会忽然跳跃上一棵树,并在树上熟练地荡秋千和欢蹦乱跳”。在苏格兰军官看来,动作敏捷、灵巧和准确的菲利佩像极了原始丛林中的野人。菲利佩的返祖还表现在他的心智上。他说起话来前后不一致且逻辑混乱。菲利佩的母亲塞索拉也表现出智力和道德上的退化。她的神情空洞愚蠢,每天只是背靠柱子坐着打盹。而梳理自己浓密的头发以及偶尔慵懒地和军官打招呼成为她身上仅剩的生命迹象。
作为吸血鬼形象的化身,母亲塞索拉俨然是一个活死人般的存在。然而,一天晚上,当苏格兰军官因为手腕被破碎的窗户玻璃割破而不得不求助塞索拉时,看到鲜血的塞索拉迅速将军官受伤的手捧到嘴边深咬了下去。在随后激烈的搏斗中,塞索拉“一次又一次地扑向(军官),伴着野兽般的喊叫……她爆发出疯了般的力量”。可以说,这一场景中,塞索拉的吸血鬼行径有着两方面的含义。首先,它显示了塞索拉了无灵魂的吸血鬼躯体对于血的渴求。其次,由于塞索拉家族中所出现的退化或返祖源于当时贵族中盛行的近亲婚配,因此,来自家族外部的新鲜血液成为拯救其家族彻底衰亡的唯一途径。
然而,和塞索拉的吸血鬼行径相反,奥拉拉已然摈弃了婚育的念头。她断然拒绝军官的爱情则彻底毁灭了其家族延续的希望,奥拉拉的言辞中充满着悲观进化论及宿命论的色彩,她说:“死亡的双手在我胸中,它们推搡我,拉拽我,引导我,我是被它们控制的傀儡。”此外,奥拉拉拒绝婚育也传达了弗朗西斯·高尔顿在19 世纪提出的优生学思想。小说中,奥拉拉对军官说:“我已经发誓,我那退化的族类将从地球上消失。”奥拉拉在小说结尾处的救赎者形象,一方面表现了她面对家族退化和衰亡时的绝望和无助,另一方面也展示了时代性的医学认知对人的选择的影响。
总而言之,《奥拉拉》使得“在哥特浪漫小说中所使用的传统疯癫比喻得以在退化论的科学现实主义框架下被重新阐释”。母亲塞索拉的吸血鬼行径暗示着对生命和家族延续的渴望;而奥拉拉选择绝育及诉诸宗教救赎的决定则反衬了掩藏在进化决定论和医学局限性背后的时代性悲哀。
斯托克的长篇小说《德古拉》出版于1897 年,这部小说集此前吸血鬼小说之大成,堪称维多利亚时期吸血鬼文学的经典。小说的主要情节围绕以吸血鬼德古拉和以范海辛为首的吸血鬼追捕者之间的斡旋展开。20 世纪70 年代以来,文学批评界的不少学者曾就小说中的帝国入侵、妇女解放、同性恋等问题进行分析和阐释,而本文意在分析小说中所体现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医学认知以及关于瘟疫和传染病的医学隐喻。
首先,《德古拉》中记录了输血这一医疗行为。医生西沃德称输血为“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术”。这是由于当时的输血技术尚未囊括血型匹配。因此,在接受了莫里斯的血液后,露西出现了“一次可怕的休克,并且她的反应甚至比以前更糟糕”。此外,范海辛教授对于血液的挑选和诠释则反映了维多利亚人对于输血这一医疗行为的社会文化理解。一方面,在强调男性权威的维多利亚社会,作为维系生命能量的血液承担了性别的社会意义。例如,范海辛教授说:“当一个女人遇难之时,一个勇敢的男人的血液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此外,他拒绝了主动为露西献血的女佣们,因为他“害怕信任那些女人”。可以说,范海辛对于输血者的选择影射了维多利亚社会的性别歧视。另一方面,血液还被赋予了性的内涵,例如,连续接受了四个男性血液的露西被称为“重婚者”。由此可见,在维多利亚社会,血液的融合被等同于生命的交融,输血也因此与性行为产生了关联。
其次,《德古拉》中的吸血鬼行径还从某种程度上影射了维多利亚时期霍乱的传播及感染途径。例如,小说中德古拉在袭击露西时总是以蝙蝠的形象出现。当范海辛一伙人潜入德古拉在伦敦的宅邸时,扑鼻而来的空气是“污浊而恶臭的”。随后,他们在宅子里发现了成千上万只老鼠。被德古拉控制了意识的疯子雷恩菲尔德吃苍蝇和蜘蛛。因此,小说中围绕德古拉这一形象所勾勒出的动物及污浊环境暗示了瘟疫的感染和传播途径。此外,由于吸血鬼具有使受害者成为其同类的能力,因此德古拉本身被看作是一个病毒的载体和传播者。自1831年起,英国先后爆发了四次霍乱。在谈到维多利亚人心中的“霍乱恐惧”时,卡彭特说:“或许霍乱造成的恐慌中最令人害怕的方面就在于它‘异域的、东方的源头——它越过了本应保护英国免受侵扰的上帝的护城河’。”小说中的德古拉不仅和霍乱病菌有着相似的异域背景,也因其致命的感染力和未知性而为人们所惧怕。不过,霍乱的侵扰使得当时的英国提出了“迅速(或者至少是更加快速的)提升公共健康和卫生的发展计划”。或许,小说中,范海辛一伙人废寝忘食地歼剿德古拉的行动与维多利亚时期英国卫生部门努力清除霍乱病菌所进行的公共卫生改革有着内在的类比与呼应。
最后,小说中也提到了维多利亚人对于脑科学的认知以及医学遐想。例如,西沃德医生对于精神病人的大脑充满了兴趣。此外,小说中的露西总是在被催眠的状态下受到德古拉的袭击,而雷恩菲尔德和狼群也明显是在意识受控的情况下被德古拉差遣。成为吸血鬼的露西,由于其大脑完全被邪恶的力量所控制,原本纯洁美好的面容变得扭曲狰狞。如果我们将吸血鬼行径视为一种病毒传播,那么其对于大脑的入侵则成为病毒感染和持续作用于受害者的重要途径。实际上,维多利亚时期在英国流行的又一传染病——梅毒也同样表现出对大脑的影响。现代医学研究发现,二期梅毒会侵害患者的神经系统,在临床上出现脑神经麻痹、头昏、眩晕、失语等症状。虽然这两者之间并无必然的联系,但是这部小说借吸血鬼叙事将感染与大脑相关联,并述说了脑科学研究的魅力。
综上,《德古拉》中的情节影射了维多利亚时期霍乱和梅毒对人们造成的困扰。同时,对于大脑的关注以及输血技术的描写也反映了维多利亚时期的医学进展。
维多利亚时期的吸血鬼小说开始涉及医学类议题,创造性地拓展了传统吸血鬼小说的内涵和外延。本文所探讨的三部经典作品皆借助吸血鬼形象的构建来言说医学之事,不但表达了维多利亚人对于衰老、退化以及传染病的恐惧和焦虑,也展现了当时的医疗技术、医学体系建设和医学认知。可以说,这三部作品代表性地展示了维多利亚时期的吸血鬼小说以血液为媒介、以吸血鬼形象为载体的医学想象。
①②④Bown,Nicola:,Carolyn Burdett,&Pamela Thurschwell,eds.Cambridge:Cambridge UP,2004:P7,P17,P1.
③Carpenter,Wilson Mary:.Santa Barbara:ABC-CLIO,2010:P7.(文中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⑤Braddon,Elizabeth Mary:“Good Lady Ducayne.”.Sims Michael(ed.).New York:Walker &Company,2010:P159.(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⑥Wasson,Sara:,The Journal of Stevenson Studies,2010:P57.
⑦⑨Reid,Julia:,Houndmills:Palgrave Macmillan,2009:P4,84.
⑧Stevenson,Louis Robert:“Olalla.”,Mighall Robert(ed.).London:Penguin Books,2002:P98.(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⑩Stoker,Bram.Oxford:Oxford U.,1996:P 149.(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