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燕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1)
作为语言的核心词汇,身体部位词在日常交际中具有极强的使用活力。随着语言的发展,水语单音节的身体部位词也衍生出很多的复音词,它主要通过与不同的语素组合来表达不同的语义,语义出现延伸、转移的现象,而转喻和隐喻是水语身体部位词语义延伸的基本途径。从认知语言学视角描写水语身体部位词的文章较少,冯英(2004)曾简单阐述了loŋ²“肚子、心”的构词特点、思维方式和认知基础,提出“loŋ²+形语素”表示人的气质、品性,“形语素+loŋ²”表示心理活动或心理感受,但未从转喻和隐喻的认知视角做具体分析,也不涉及其他的身体部位词[1]。本文运用认知语言学转喻和隐喻的相关理论对水语的身体部位词qam⁴“头”、ʔna³“脸”、ⁿda¹“眼”、paːk⁷“嘴”、loŋ²“肚子、心”、haːi⁴“肠”、ʔdo⁵“胆”进行描写、分析,阐述水语身体部位词语义延伸路径、认知基础和认知模式。文中语料主要来源于冯英(2004)《水语复音词研究》和曾晓渝、姚福祥(1996)《汉水词典》[2],其他语料将在文中另做说明。
转喻(metonymy)这一术语最早是由Georg Lakoff、Mark Johnson提出的,指的是用一个实体指代另一个与之相关的实体[3]。转喻的主要功能在于指代,即用一个事物代替另一个事物。国内学者在此基础上做进一步阐述,赵艳芳认为转喻所涉及的是一种“邻近”和“突显”的关系[4];束定芳认为转喻是在同一个认知域内的概念映现,主要用于指称[5]。转喻表达式为X代Y,X为始源域,Y为目标域。两个域之间是一种替代关系。转喻是语义扩展的最基本的途径。水语的身体部位词处于本义和引申义并存并用的状态,其语义在本义的基础上发生不同程度的延伸,但不同的身体部位词语义延伸的路径有所差异。
“头”是人体最重要的部位之一,它比其他的身体部位词更容易成为关注焦点。水语中,“头”可以用来指代“人”,借助“部分代表整体”的转喻认知方式。但这种表达式较少,例如qam⁴zən¹(头-人)“人头”。水语的qam⁴还可以转喻为计量单位,充当量词,例如ti²qam⁴ to²(一-头-蒜)“一头蒜”、ɣa²qam⁴ʔma¹(二-头-菜)“两头菜”。水语中“qam⁴+X”的表达式可以指称人的性格,例如qam⁴po⁴(头-牛)“固执”,它通常用于指责他人,指听话人固执、不听劝,含有贬义色彩,表达说话人的不满。“头”作为思维器官,可以表达不同的思想,“头”可以指称智力、记忆、思维等。例如qam⁴ŋ̊am³(头-晕)“昏头”,qam⁴ŋ̊am³指人神志不清,头昏脑涨,无思考能力。
“脸”集五官于一处,它能够传达人的意图、展示人的情感,揭露人的性格,是最重要的人际交流部位[6]。水语中“ʔna³+Adj”可以指代人的性格,往往通过“脸”加性状词来表达。例如ʔna³haːn³(脸-红)“脸红”,通过“脸+颜色词(红)”表达人脸皮薄,易害羞。在日常交际中,人不仅需要生理上的一张脸,还需要有一张“社会脸”,即需要得到他人的承认、尊敬,以维护人的尊严、身份、地位,这张“脸”即“面子”[7]。水语中含有用“脸”转指“面子”“尊严”的相关表达式。例如ʔna³ʔnaŋ¹(脸-鼻)“面子”、ʔdai³ ʔna³(得-脸)有“面子”。脸是最具情感表现力的人体部位之一,人的面部活动可以反映各种情绪(喜、怒、哀、乐)的变化。水语中通过“Adj+ʔna³”的表达式来指称情绪。例如:ⁿdjən⁵ ʔna³(暗-脸)“黑着脸”,ⁿdjən⁵即“暗”,和颜色“黑”有关。和“脸”连用表示人脸色发黑、不悦。在水语中,情绪和颜色的明度有关,黑色常用于表达负面情绪(生气、愤怒)。
眼睛作为重要的视觉器官,人们通过“眼”感知外部世界和表达相关情感。通常视觉能力的高低可以指称人思辨能力的高低,即人的判断力。水语中通过 “ⁿda¹+ Adj”转指人观察事物的能力。例如:ⁿda¹ɕa¹(眼-尖)“眼尖”、ⁿda¹ tum¹(眼-钝)“眼拙”。水语中“眼”可以指称人的脾性,表达人的性格。如ko⁴ ⁿda¹(瞎-眼)“粗心大意”,这个词既可以指失明,也可以指人粗心大意。“眼”通过和颜色词连用,可以表达人的心理活动。ⁿda¹ haːn³(眼-红)“眼红、嫉妒”。眼睛作为视觉器官,眼神可以传递出各种不同的情绪,表达不同的思想,人们常借助眼睛的各种变化来表现不同情感。例如:
“嘴”作为进食器官,可以转喻和吃有关的一些动作行为,尤其指“味道”。水语的“嘴”可以通过“感知器官代替感知事物”的转喻认知方式表达“味觉”。例如:ʔdaːu³paːk⁷(对-嘴)“合口”、paːk⁷qam¹(嘴-苦)“没胃口”。人们可以通过嘴部活动传递不同的情绪,表达不同情感。例如:ⁿdu⁵paːk⁷ (翘-嘴) “生气”。水语中“嘴”可以和不同的语素组合表达不同的话语意义。例如:
人体内部器官尤其是“肝脏”“心脏”和“肠子”常常被转喻为“情绪”“思维”和“心理品质”。东南亚大陆的大多数语言尤其如此[8]。水语loŋ²即“心、肚子”。loŋ²“心、肚子”可以和不同的语素组合表达不同的词义,有“Adj + loŋ²”和“loŋ²+Adj”两种表达式。它作为情绪和情感的发源地,通常可以指称人的性格、情感等。loŋ²作为思维的器官,能够表达不同的思想,指称人的性情。例如:
水语中肚子作为表达思想的载体,可以表达喜、怒、哀、乐各种不同的情绪。例如:
水语中loŋ² 作为食物、思想的储存器官,可以用于指称人的“容忍度”,肚子空间的大小、宽窄和人的容忍度的大小相关。例如:loŋ²faːŋ³(肚-宽)“豁达、宽宏大量”、loŋ²ti³(肚-小)“小气”、loŋ²ʔnap⁷(肚-窄)“心胸狭隘”。水语中,loŋ²的语义没有明确的所指,存在一定的模糊性。在功能上,它既可以作为食物的储存器官也可以作为消化器官,因此在某些语境中,“肚子”即“胃”。例如:
水语中“Adj + haːi⁴”和“haːi⁴+Adj”的表达式可以指称人的性情和情绪。根据收集到的语料,haːi⁴所传递的情绪多数是反向的,即消极情绪。如:
水语中的ʔdo⁵通过语义延伸来表达“胆量、勇气”的意义,通常胆的大小等同于勇气的大小。如ʔdo⁵laːu⁴(胆-大)“胆大”、ʔdo⁵ti³(胆-小)“胆小”。
日常生活中隐喻无处不在,隐喻的本质就是通过另一种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当前的事物(Georg Lakoff、Mark Johnson)。隐喻是通过一个认知域内的经验或范畴去了解另一个认知域内的经验或范畴,由始源域投射到目标域。始源域和目标域之间的相似性是隐喻意义产生的基本条件,这里的相似性是指两个事物之间的形貌、功能或位置的相似。水语的qam⁴“头”、ʔna³“脸”、ⁿda¹“眼”、paːk⁷“嘴”、loŋ²“肚子、心”、haːi⁴“肠”通过隐喻的方式产生了数目庞大的表达式。
水语qam⁴通过隐喻方式引申出很多义项。“头”作为身体最重要的部分,可以映射为社会或组织的最重要的成员[8]。在水语中,凡是办红白喜事,家里男、女主人两边的亲戚都会组成一支队伍前往,这支队伍通常被称为“重要的客人”。例如:qam⁴hek⁷ (头-客人)“主要的、重要的客人”。“头”作为人体的最高处,以此为源域映射到其他无生命体的认知域(物体最高处)[8]。例如:qam⁴nu²(头-山)“山顶” qam⁴ʔbaːn³ (头-村)“村头”、qam⁴huŋ³(头-裤)“裤腰”、qam⁴qu⁵(头-膝盖)“膝盖”、qam⁴fən²(头-坟)“坟头”。水语“头”的另一个语音形式是“ku³”,“ku³”可以通过和不同的语素组合形成不同地方的地名来表达位置隐喻①。例如:
由垂直空间维度的上端或顶部转变成横向空间维度的两端或顶部[9]。如qam⁴ taːu²(头-床)“床头”、qam⁴ɣaːn²(头-家)“房子两端”、qam⁴ʔjan¹(头-烟)“烟头”。“头”具有圆形的形貌特征,以此为源域映射到其他相似形貌部位的认知域。如qam⁴ʔma¹(头-菜)“菜头”、qam⁴to²(头-蒜)“蒜头”。
“脸”是头的前部位置,根据相似性原则,以此为源域映射到“无生命实体的前面”,借用身体部位词表达空间方位概念。例如:ʔna³lən²(前-后)“前后”、ʔna³qaːm¹(前-洞)“堂屋前”。
眼的隐喻主要体现在形貌特征上。“眼”作为人或动物面部上方的两个部分,以这一形貌特征为源域投射到“有圆形或者小孔的事物”。例如:ⁿda¹fan¹(眼-竹子)“竹节”、ʔda¹ⁿdaŋ⁵(眼-秤)“秤星”、ʔda¹ʔui³(眼-甘蔗)“甘蔗节”、ʔda¹mai⁴(眼-树)“树疙瘩”。
“嘴”位于头的前部,因此可以通过隐喻的方式表达方位概念。例如:paːk⁷to¹(嘴-门)“门口”、paːk⁷taːu²(嘴-床)“床前”、paːk⁷ⁿdum⁵(嘴-灶)“厨房”。“嘴”作为食物的入口通道,基于这种相似的功能特征,可以以此为源域映射为通往里外的出(入)口。例如:paːk⁷ʔbaːn³(嘴-村)“村口”、paː k⁷qhun¹(嘴-路)“路口”、paːk⁷qaːm¹(嘴-洞)“洞口”。
“肚子”作为其他事物的储藏所,可以引申为中空的,有容积的物体。haːi⁴位于肚子里面,可以以此为源域映射到物体的中心。如:
水语身体部位词的隐喻主要体现在位置隐喻、形貌隐喻和功能隐喻上。水语身体部位词隐喻意义的数量呈现出从头部词到内脏词依次递减的规律,这和这些身体部位词的位置显著特征有关。
隐喻和转喻都是以人的基本经验为基础的重要认知模式,是新的语言意义产生的根源[4]。不同的是,隐喻强调的是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即始源域和目标域之间具有某种相似性;转喻是用具体的、有关联的事物代替抽象的事物,主要用于指称。两者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在水语中,“ʔna³”“paːk⁷”“ⁿda¹”“loŋ²”“haːi⁴”“ʔdo⁵”在通过转喻的认知方式指称人的性格、能力、情绪、情感、心理品质等方面时,也蕴含着隐喻的认知方式,具有转喻和隐喻的双重认知模式。如(等号“=”表示转喻,左边为原指称,右边为目标指称;箭头“→”表示隐喻映射,左边为映射源域,右边为映射目标域):
转喻和隐喻是水语构词以及词义形成和延伸的重要认知机制。古往今来,人们依赖建立在经验之上的直觉思维去认识外部世界,而人体及其器官常常被作为衡量外部世界的参照点。认知语言学认为:“人体及其器官是人类认知的基础和出发点;之后人们又把对人体的认知结果投射到对其他物体、事物等概念的认知和理解之上(卢卫中 2003)。”人们“以人的身体部位为喻体,根据它们的形貌、位置、特征、功能等因素与世界万物之间存在的相似性或相关性,通过隐喻或转喻的途径对其他事物的命名和指称,形成相关的概念,完成事物的分类(潘明霞2014)。”在日常生活中,水语身体部位词的本义和引申义共存共用,在本义的基础上通过和其他语素组合,再通过转喻和隐喻的认知方式引申出数目庞大的抽象的义项,进而丰富了语言的词汇系统。水语身体部位词的语义延伸有的涉及转喻的认知方式,有的涉及隐喻的认知方式,多数涉及转喻加隐喻的认知方式,不同的身体部位词语义延伸的路径有所不同。
身体部位词在少数民族语言中普遍存在且具有重要作用,但在不同的语言中数量不等,构词理据也有异同。水语身体部位词的转喻和隐喻机制,与诸如壮语、苗语等相比较[10-11],既有共同之处,也存在一定差异。这些差异主要体现在各语言身体部位词所引申的意义不同。
水语身体部位词常常被转喻为[情绪][思维][品性][性情][能力][尊严]等。这一现象也普遍存在壮语、苗语中,其表达式为“身体部位词+形容词/动词”或“形容词/动词+身体部位词。如表1所示:
表1 身体部位词的转喻方式
水语的身体部位词通过隐喻的方式可以表达[物体的顶端][空间方位][时间范畴]等相关概念。通过描写我们发现壮语、苗语也存在相同的引申意义。表达形式为身“体部位词+名词/名词+身体部位词”。如表2所示:
表2 身体部位词的隐喻方式
水语、壮语的身体部位词可以通过转喻的方式表达人的[情绪][品性][性情][能力][尊严]等,但身体部位词的组合方式有所差异。如水语、壮语都可以通过“脸”加其他身体部位词引申出“面子”“尊严”的意义,但所选的身体部位词不同,水语用“鼻子”,壮语用“眼睛”。如水语:ʔna³ ʔnaŋ¹(脸-鼻子)“面子”,壮语:ta¹ na³(眼-脸)“面子”。水语通常采用“形容词+肚子”或“肚子+形容词”的表达式来转喻人的[情绪][品性],而壮语是通过“脖子+形容词”。如水语:ȵun²loŋ²(生气-肚)生气、ʔdjən³loŋ²(短-肚)发火、loŋ²ʔjam¹(肚-深)心机深、loŋ²ɕaŋ²(肚-直)诚实。壮语:ho² hwn³(脖子-上)“生气”、ho² dːat⁹(脖子-热)“发火”、ho²rai² (脖子-长)“有涵养”、ho² un⁵(脖子-软)温顺。由于各民族认知方式的不同,不同的语言的同一身体部位词所引申的意义也不同。
注释:
①此处语料来自王柄江、史梦薇《榕江水语地名及其翻译初探》,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5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