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弦吴侬梦里影

何振华/文

1980年代中期，母亲迁居新闸路后的十年，也是我竟年南下北上、东奔西走最是忙忙碌碌、充实开心的十年。那时我还没有结婚，一个人住会稽路银河里。人在上海的时候，每次去母亲那边，我喜欢步行，极少坐公交车。从银河里出门没几步路就是西藏南路，一路往北，直到北京路，就是泥城桥了。坐18路电车的话，4站路至少要堵一个半小时。那个时候步行一般要经过延安路口的市青年宫（即“大世界”）门前、福州路口、南京路口的三座人行天桥。我选择了另一条路线，走淮海路、黄陂路，穿过金陵路、延安路、威海路武胜路与人民广场的交界口、南京西路，走新昌路，到了新闸救火会红色大门前，就是北京西路了。穿过马路，再穿过两条后弄堂，便到母亲住处了。我脚步向来快，快最多20分钟，慢也要不了半小时。当年如果时兴讨论“海派文化”的话，或者说哪怕我能有那么一点“乡愁”意识，我一定放慢脚步，多拍几卷胶片，就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茫然和空落。

前不久的一个午后，我走过新闸救火会，走到北京路、新闸路、西藏路、芝罘路这一处有名的六岔路口，过去熟悉的可谓醒目的标志性建筑，比如星火日夜商店，早已荡然无存。还有拆掉多年的“大观园”浴室，这个有近百年历史的老上海出了名的“混堂”。“大观园”斜对面的芝罘路口原来有一爿两层的逍遥酒楼，徽帮风味，特色菜有逍遥鸡、葡萄鱼、霸王别姬、李鸿章杂烩、黄山蒸鸡、凤阳豆腐、还原蛋等等。我不曾进去吃过饭，据说其前身是老聚兴菜馆。那里火烧过两次，附近居民皆谐称其“火烧饭店”。

毗邻芝罘路的北京东路贵州路南北两个路口，有两个剧场，坐北朝南的是金城大戏院，最早是放电影的，1934年1月正式开业时首映联华影片公司制作、阮玲玉主演的电影《人生》。1935年5月24日，《风云儿女》在金城大戏院首映，影片主题歌是《义勇军进行曲》。受“一·二八”事变影响，沪上华资影院大多打烊歇业。大光明、国泰这些影院都放外国片。金城大戏院的投资方柳中亮、柳中浩兄弟，毅然决定专放国产影片，从开业首映《人生》，到同年夏秋连续上映84天的《渔光曲》，包括首先在此奏响的《义勇军进行曲》，都是一段载入史册的红色印记。1958年2月，金城大戏院更名为黄浦剧场专演淮剧，周恩来总理亲自为剧场题名。

黄浦剧场对面的贵州路口，原来有一座丽都大戏院。1950、1960年代，它是尹桂芳领衔的芳华越剧团的福地。1925年，由原上海大戏院经理何挺然等人发起组建的上海怡怡公司在贵州路10号（1933年门牌改为239号）近北京路口，筹建专映欧美巨片的北京大戏院，历时一年半建竣。1934年，由名建筑师范文照设计，北京大戏院拆除重建，1935年初完工改名为丽都大戏院。“八一三”淞沪战事爆发，丽都大戏院歇业，关门前一天还在放映琼·克劳馥、惠廉·鲍威尔、蒙高·茂莱、佛兰·摩根合演的《最后之一吻》。是年11月20日，丽都大戏院免费提供场地，救济难民委员会上海分会联合上海音乐界在此举办救济难民筹款音乐会，全部票房收入均拨充救济难民之用。1966年，丽都大戏院改名为正红剧场。1972年，更名为贵州剧场。1977年，剧场大修后改称为贵州影剧场。

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一趟在贵州影剧场观剧，是1983年的初春，观看上海青年话剧团的话剧《人生》。那个时候，从贵州影剧场往西走到西藏路左转弯，大上海电影院的对面，就是红旗新闻科教电影院、五星剧场和西藏书场。前文我说过，被经润三从新世界游艺场排挤出来的黄楚九，很快就开出了比新世界更有噱头的大世界游艺场。五星剧场就是从新世界游艺场里辟出的一部分，用于演出女子京剧和沪剧，名为皇宫大戏院。后来又改放电影，更名为国联大戏院。观众席是904张长条木板靠椅，进场口与旁边的米高梅舞厅共用一个通道。1965年拆了西藏路上的另一家国泰戏院，用作剧场和西藏书场的门面及观众休息厅，1967年改名为五星剧场。1979年大修扩建舞台，增辟了服装间、演员宿舍，安装了冷气设备，观众席改成了软椅并增加到了1088张座位，成为当时沪上滑稽戏的主要演出场所。改革开放后，上海滑稽剧团推出的大戏《路灯下的宝贝》在此首演连演，满座达半年之久。五星剧场拆了已将近三十年了。西藏书场的前身就是米高梅舞厅。1953年黄异庵、杨振雄在此合演长篇弹词《西厢记》，轰动申城。1958年余红仙唱的《蝶恋花·答李淑一》在此首次公演，一举成功，几十年里风靡大江南北，成为评弹经典名篇。五星剧场也好，西藏书场也好，都毗邻南京路繁华地段，交通便捷，广受各阶层观众青睐，吸引大量过路游客，加上演员阵容强、本子质量高、场所设施好，风光无限。当年的文艺繁荣景象，沪上演出市场的兴旺，至今忆味，久难释怀。

1914年，黄楚九、经润三等人合伙在南京路、西藏路口开设新世界游艺场，即新世界北楼。

1983年，新世界南楼成了黄浦区少年宫，后改成上海精品商厦。1993年，新世界拆了旧商业大楼，兴建“新世界城”。两年之后，一座营业面积4万平方米的现代化大厦拔地而起，成为当时上海浦西地区单体建筑面积最大的商厦，风头大大盖过了中百一店。

回到北京东路贵州路口的西南转角处，贵州影剧场是什么时候成了机电商城，我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1990年代初，长期作为商城的剧场旧址，忽然又恢复了“丽都”，还让出了几百平方米的场地开了丽都机电五金商店，交由剧场职工经营。好景不长，没有多少辰光，小小的丽都剧场还是关门落栓了。

再回到而今我驻足停留过的新闸救火会旧址，现为黄浦区北京消防救援站。启用并存留了这座一百多年历史的迷你型老建筑，分明也是在提示我，站在这座城市的这样一个六岔路口，我们广袤的心田、细软的心径，何啻一个“六岔路口”。就在救火会对面不远处，有一幢深藏于通衢商肆背后、建于1920年代的中西合璧风格建筑。它原先的主人张继光，一百多年前自鄞州乡下来沪谋生，从一个小木匠，到成为参与设计、建造了外滩金融区多个标志性建筑，并与荣氏携手，在近代中国工业建筑史上留下了辉煌业绩的建筑界前驱。有人约我从“海上首富”的角度来为他写一点什么，比如策划一部影视剧。丝弦吴侬梦里影，我很愿意写成评弹作品，或干脆就用沪语讲述的形式，说一说魔都的光远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