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良军
“谁跟我去暖脚头?”
外婆穿着黑布棉袄,下身一条宽腿棉裤,裤腿儿用裹腿缠得紧紧的,整个身体形成上下窄中间宽的菱型。外婆手抄在袖筒里,对着一群眼睛瞪得溜圆的孩子微笑着。
“暖脚头儿”是过去农村老人的一种叫法。一般老人体力弱,没有火力,冬天睡觉感觉冷,于是找个孙子辈儿的小孩儿睡在脚头,一来暖被窝儿,二来暖冰冷的脚。
哥哥姐姐没有吱声,弟弟妹妹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我自告奋勇。
“我去。”
于是当天晚上,我就随着蹒跚的外婆离开了家,开启了我童年的崭新生活。
外婆与我家是一个村儿的,只不过一个庄前一个庄后。外婆家不大,三间草房一间灶火,皆面朝西,为东厢房。与西厢房的三间草房相对。而在东西厢房的北头,空荡荡的地里,矗立着两株枣树。
两株枣树并肩而立,相距五六米远。树干粗壮,树皮皴裂,树枝多枝丫交错,连接紧密。每逢初夏,一簇簇的黄绿色的枣花细细密密,潜藏在碧绿的枝叶间,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清香,沁人心脾。
这时候,外婆往往就将她的纺花车搬出来,到枣树下纺线。那纺车一大轮一小锭,大轮风车样,小锭是一两头尖的铁钎,中间用线相连,外婆右手摇纺车轮,左手拈棉,徐徐向左向后伸展,嗡嗡地,那线就像蚕宝宝吐丝般,从外婆手中那细细棉筒里拉长,拉长,再经车轮一倒转,哧溜一下缠绕在锭子上,逐渐绕成一个圆锥形的线锭。
在我上学以后,这边儿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写作业,那边儿外婆则嗡嗡地纺花成线,一直到我睡觉,外婆似乎仍在纺花。记忆里,外婆似乎永不疲倦地坐在她的纺车边,月光下,树荫里,灯影中,嗡嗡地,摇着,纺着。
线纺得差不多了,外婆将线染成各种各样的颜色,一般有大红、靛青、黑色、黄色几种,然后巧妙组合成不同的图案。外婆会根据订货客人的要求,设计花色图案、线的多少,最后,排列好花色的线纱缠到织轴上,装到织布机上,用经停片分为两层,掏过两层棕网,穿过筘,连接到织布机的卷布辊上,是为经线。
织布是个细致活儿,也是个体力活,需要不停地蹬踩踏板,带动棕网,挑动两层经线,上下交错,形成空隙,中间有梭子来回地穿动。那梭子两头尖,中间空,舟型,大多磨得光滑顺溜,内有线,是为纬线。外婆手拿梭子,嗖的一下,从左往右,穿过经线,用手把篦子一样的筘往怀里一带,“哐当”一声,压实;再从右往左,嗖的一下,穿梭回来,再将筘往怀里一带,“哐当”一声,压实,从而编织成布。于是,屋子里经年累月就响起了欢快的“吱扭吱扭哐当”的声音,而布也就一毫米一毫米地延伸而来。
那布大多粗糙,但胜在结实,花色古朴,人们喜爱,特别是城里人,专门找来淘换,送来棉花,还有手工费,这也是外婆谋生的手段。
外婆的头发多挽成圆髻,髻上套个黑网。外衣大多为黑布长襟,裤腿用长长的裹腿裹着,那脚缠着长长的裹脚,成锥形,是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每当替外婆洗脚的时候,特别是夜里怀抱外婆冰冷的脚睡觉的时候,那畸形的脚,都让我禁不住寒战。
外婆除了自己纺花织布,还有一个舅舅养活着她。
舅舅光身汉,剃头的。平日里,总在他住的那间草房里给人理发。那房子很简陋,一把椅子,一个长桌,一块儿镜子而已。
椅是躺椅,能坐能躺。客人来了,坐着理发,躺着刮胡子。老辈人的手艺,发型不多,但注重刮脸刮胡子。头发理好后,把躺椅后面的销子抽去,把椅子放倒,让客人半躺,用热毛巾捂在客人的嘴上。这边拿起刮胡子刀,那刀锃光发亮,长约一寸,刀把更长,弯弯的,就在墙边的荡刀布上一反一正地磨刀,啪啪地响。待毛巾将脸捂透了,拿个圆头的刷子在肥皂上磨磨,沾满肥皂泡,涂抹在客人的腮帮上、胡子上,然后,拿起剃刀,一手扶住客人的额头,一手持刀仔细地刮起来。此时只听到呲呲啦啦的刀切断胡子的脆响,眨眼工夫,一个胡子拉碴的粗犷大汉,变成了一个清爽爽的白面书生。
舅舅最忙的时候,要数农历二月初二。这天,从早晨开始,就有小孩儿来排队理发,谐意“龙抬头”,取个吉利。但屋子里太挤,小孩儿又闹腾,舅舅会把理发的摊子移到枣树底下。
那移来的也就一凳一脸盆架而已。那凳子讲究,上窄下宽分三层,每层皆有一个抽屉,都用锁锁着。第一层放钱,客人起身离去的时候,舅舅接过钱就从凳子面上一个窄缝里,把钱投进去。二三层放理发工具。脸盆架是三条腿支撑的一个圆桶,有一条腿儿继续往上变成了毛巾架,搭毛巾挂荡刀布。圆桶上面放着亮闪闪的一个铜脸盆,那脸盆盆沿很大,纯铜。端起脸盆,下面圆桶里面装水,再下面一个小炭炉,能烧水。这可能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热”那一头儿吧?
小孩子理发大多哭闹,有的号啕大哭,有的左扭右晃,弄得舅舅很是拿捏,只得又是给糖又是逗笑,以期稳住孩子,抓紧理发。但有的孩子倔强,说死不理,引得母亲发了狠,两手箍住孩子上身,两腿夹着孩子的腿,舅舅眼疾手快,趁孩子哭声没完全放开时,就用推子“嗡嗡”的,把脑袋理成了光头,然后,拿出老上海的痱子粉,扑扑脑袋,抹抹脖子,那粉光滑,香喷喷的,孩子竟忘了哭。
那时都穷,理了发,却掏不出钱的大有人在,于是,舅舅总是大手一挥,说:“记住账,记住账。”至于以后谁给谁没给,谁知道呢?
我的到来,给这个冷清的家带来了欢乐。外婆对我这个好学的外孙疼爱有加,所有好吃的都留给了我。舅舅没养过孩子,偶尔也会给我买个玩具回来,但他大多数时候是严厉的。我唯一记得的是,有年过春节,他竟然给我买个琉璃卟兑儿回来。那琉璃卟兑儿是一个玻璃器皿,扁圆,平底儿,底很薄,一根管子相通。用嘴通过管子一吹一吸,震动平底即发出脆响。而我拿着琉璃卟兑儿,一口气,就把那层薄玻璃吹飞了,吓得我愣在那儿。舅舅这次倒没恼,变戏法儿似的,又拿出一个琉璃卟兑儿,说:“琉璃卟兑儿,只玩一会儿,一会儿不打,仨钱买俩,看,我一下子都给你买了俩。”
就这样,我在这个家庭里快乐地生活着。缠着外婆学纺花学织布,帮外婆擀棉花接线头儿,使外婆有了绕膝之乐;帮舅舅割草,喂羊,挤羊奶,外婆喝,我也喝;让舅舅系着我下红薯窖,帮舅舅往里摆红薯,往外拾红薯,竟成了三代同堂的快乐之家。
中秋,枣儿熟了,那红的、褐的、青的枣,挂满了茂密的树枝。外婆总要找个好的天气,将枣树下的东东西西全收拾净,平整好,然后铺上席子、被单、床单,喊舅舅过来打枣。舅舅戴个草帽,举个长长的竹竿,上面绑个镰刀,照着那稠密处不住地敲打,勾住枣枝不住地摇晃。那枣就雨点儿一样地落在了席子、被单上,圆圆的,青青的,红红的,滚来滚去,我则在枣上滚来滚去,一手一把枣,不住地往嘴里填,那个甜脆啊,欢乐啊,是充盈全身的,是激活全身的每个细胞的。而这时,外婆总是合不拢嘴,笑呵呵地用簸箕去拢那圆滚滚的大枣,一撮一撮,堆成小山。
“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枣在万千果子当中是最平凡的,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时令里,生活着,快乐着,奉献着,靓丽着自己的生命,一如生活中的大多数人,平凡卑微,不炫耀,不争抢,洋溢着自己的笑声,也抽噎着自己的凄苦,默默无闻。外婆和舅舅,我生命中的这两株枣树,不也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