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先
村东南鞭炮放响的时候5点还不到,天刚刚有点蒙蒙亮。俞保国开灯披上衣服刚进到厕所里,外面的大门就敲响了。
“俞叔!俞叔!爬起了吗?”
果然是周家门堂的人。俞保国并不应答,立在马桶前提着一口气,上下两排牙齿严密地咬合着。从记事起,他的爷爷就开始传授这个独门秘诀。老俞家的男人都有一口好牙,就是因为每天早起撒尿的时候用劲咬紧牙齿,练的是一口肾气。
不锈钢的大门被拍得老响。俞保国等尿完了才松一口气,摁下抽水马桶的开关,一声轰响冲走憋了一夜的浑浊尿液。十月深秋,露水打湿了台阶,拖鞋有些打滑。左脚灰色布绒鞋面上两滴渗开的水渍,俞保国觉着是尿,或者是混着尿的水。怪不得都说老人身上有一股混合着很多气息的老年气,上了年纪就是不够利索,撒泡尿都不利索了。
打开一侧的小门,是周海平,裹着灰色的羽绒服,光溜着脖子。一头卷得细密的头发,整个脑袋就像剥了叶子的花菜,一根细长的脖子插进灰色的羽绒服里。
“俞叔,我三奶奶没了,世伟叔让我来请你,早点过去。”
“有数了,我穿件衣裳就过去。”
接下材夫这个活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落霞村百来户人家,每年总要走几个,有些走得意外,有些是上了俞保国的日事安排的。周家的老太太文英就是属于后者。早在一个月前,俞保国就不出远门了,文英快八十了,摔一跤躺床上就没下来过,滴水不进也有七八天了,他算算就这几天的事了。
天气是个好天气,隐隐有晴天的预兆,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俞保国一手反背在后面抓着一只保温杯,里面只放了茶叶,还没有倒开水,一手拄着一把长柄的黑伞往周家去。周家的香火祠堂在落霞村的中轴线上,红漆的大门已经打开,他路过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开始在打扫。文英家在村子的东南面,三间两层楼,楼前是一个竹园,一圈竹篱笆围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弯弯扭扭地通向小楼,平常就文英一个人住。早些年,文英带着两个儿子在他们六、七岁的时候就离开落霞村去镇上生活,很少回来。一直到两个儿子成家以后,才回来翻新了小院,一个人住回了落霞村,两个儿子只在节假日的时候会回来看看。倒是少有的清净,与村里的人也少有往来。
院子里、屋里都亮着灯,像是还没有完成白天和黑夜的交接。一阵低沉的、呜呜咽咽的哭声传来,高高低低的哭声连成一片拉得很长,间或有几个短促的换气声。俞保国觉得男人的哭声似乎是更使人心酸的,但文英家的老二,俞保国还记得小时候就是一个爱哭的人,哭多了就不那么值钱了。
俞保国刚踏进院子就被周家的人迎到了一楼文英的卧室,床边跪了一众人。文英的大儿子世伟见了他连忙起身,又拉起弟弟世良;世良咽住半声哭泣,见是俞保国就一把握起他的手想说点什么,世伟说: “烟,我没带身上。”世良才醒悟过来,递过一支烟来。俞保国把烟夹在耳朵后面,茶杯随手塞进了棉袄的口袋里,对着床中间拜了三拜,这是俞保国开始做材夫以后的规矩。文英的身体还很柔软,已经给换上了一套簇新的寿衣,眼睛和嘴巴都微微地张开,拳头半握着,他上前轻轻地托了一下下巴,嘴就合上了。文英的眼睛灰蒙蒙地睁着,没有了光亮,俞保国用手抹了抹,一连抹了三次都没有闭上。他看了一下周围,人死了,总会因为挂念着谁而不肯瞑目。老太文英就两个儿子,老大世伟和老婆两人无儿无女,老二世良的老婆和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也都在,不缺谁了,济济一堂。俞保国拉扯开一团丝棉,轻轻盖在文英的脸上。示意世伟他们把文英移到准备好的门板上,一阵七手八脚的,两个儿媳和世良又是一阵哭,俞保国没有给他们拉扯的机会,把抬木板的两人往外推。走到院子里,薄雾还没有褪去,他打开黑伞让世伟撑着往香火祠堂跑去,回头让留下的人把文英的床拆了连同铺盖扔到了竹园子的外面。人走了,要撤得快,这样才没有可留恋的,早早升天。
香火大间里已经收拾开来了。把文英停在香火间里以后,俞保国才在外面的八仙桌边上坐下,点燃了夹在耳朵后面的香烟。里头香火钵上插了一把香,油灯也点了起来,他静静地吐出一口烟,空气中那种灰尘发霉的味道被各种烟雾冲散,透过烟雾他和世伟对了对眼,就招招手。世伟过来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坐下。世伟也已经五十好几了,瘦条的身形,披着白色的长褂,头发细软油滑搭在前额上,完全看不到白头发,倒显年轻。
“保国,我妈的事就辛苦你了,要老太太体体面面地走。”
“这个是自然的。只是有一件事要你想想看,我看你妈的眼睛还不肯闭上,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未了的心愿?你一会儿去你妈身边告慰几句,让她好安心地走。”
世伟和他的老婆慧娟结婚有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俞保国想着或许就是这样才不瞑目。但这样的话不能明说,在这二十几年里他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
周家门堂里的几个堂媳妇送来了一大锅子面条,张罗着大家吃早饭。俞保国先给茶杯倒满了水,一碗咸菜肉丝面有点坨了,但咸淡适中。
周家在落霞村是小姓,到世伟这一辈就三、四十户人家,爷叔侄儿的凑起来帮忙的人也不少,村里的八仙早就精减为六个了,工作的性质基本等同于泥水匠,配合着把墓穴整理出来。落霞村靠山,村里很少有人下葬到公墓里,都是在山上各选风水宝地。文英的丈夫死了有五十多年了,埋在西山从南到北的一条山脊侧面,一处叫大石坳的向阳山坡上。俞保国还记得文英的丈夫周水根走的那年自己刚好十七岁,村子里来了很多人,一拨一拨地往山上走。他第一次见那么多公安,每次有公安走过,那些围着的人就自动散开,公安一边走一边说:都让开,不要聚过来。但看热闹的人还是很多。后来公安走了,周水根葬在了西山的山坡上,俞保国每年上山挖杜鹃的时候偶尔会路过,M形的坟墓,空着一半,开始慢慢长满青苔、藤蔓。周水根怎么死的,公安只告诉了周家,但周家人都不说。村里的人倒是常常说起,但各说各的,没个准数。
十七岁那会儿的俞保国已经初中毕业开始务工了。他不只是不爱读书,更没有显示任何有用的天赋,作为一个男人怕鬼,不敢走夜路。他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梦想,小时候连当解放军和警察那样的大众梦想也没有过,当然也没有想过人到中年以后会接任落霞村的材夫。做材夫没有固定的收入,有时候甚至整年都没有收入。老的材夫是俞保国的堂叔,他告诉俞保国,材夫积的是阴德。而阴德这两个字与俞保国颇有渊源。从十七岁第一次在西山发现一具尸骨起,落霞村里下落不明的人总是被俞保国在各个角落里遇到。堂叔说这个就是缘分,那些走得离奇的人都愿意通过俞保国来画上人世间的句号,他是堂叔相中的,也是落霞村里的死魂相中的材夫。
爬上大石坳已经是九点多了。周海平、八仙来了三个,俞保国不爱聊天,只是听他们一路在列举现在什么最赚钱,那劲头仿佛今天讨论出一个结果以后明天就要改行了。俞保国没想头,眼睛只是留意着山道周围哪里有杜鹃、哪里有兰花、哪一个树桩适合做成木雕,这是他最能赚钱的行当了。
周水根的坟后有一棵柏树,从中间剖开了依然活着,一半像削尖的利器指向天空,一半却像折断的翅膀扑向地面,到坟背上匍匐着往前伸展,像是要向立在坟前的每一个人传达一种上天的旨意。墓前的青石板上结了几垛青苔,落叶一层一层地囤积在泥土里,空出来的半个墓穴里长满了蕨类,卷曲的叶子延着藤条缠缠绕绕地铺满里面长方的空间。周海平年纪最轻,又是亲族,大家都安排他往里面爬,把最里面的杂物都清理出来。
俞保国点了一支烟,坐在一块石头上。天气果然是个好天气,雾已经散去,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山间的风徐徐吹来,后背的汗一点点隐去。当年发现周水根的是俞保国,就在大石坳的一处坡地上。
那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春天一转眼就没了,雷雨天一个接一个,当天开始放晴的时候,俞保国站在后畈远远就看到西山上面有一棵被雷电击中的松树,松黄的树冠特别显眼。他带把斧头就上山开始找,最后就在离那棵死了的松树不远的地方发现死了的周水根,只看到脑袋耷拉在胸前的一个人,前额的头发遮住了半边灰白的脸。他没有细看,只一眼就一路跑回了村子,带村里的人再回山上的时候,他从自己身上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别人说他尿裤子了,他说是汗味。等他们撩开那人的头发,才看清是周水根。后来公安来了,来了很多。那时候文英的两个孩子还很小,老二就是哭,一脸鼻涕。
“俞叔,你来看看,这边好像有个洞。”
周海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杂草拔了大半后退了出来,其他几个人一听也丢掉手上搬运的杂物聚了过去。
俞保国熄灭烟头起身站到墓穴的一侧往里边看了看,不是很清楚。 “是不是山上的野物做了窝啊,中间隔开的砖薄,被挤塌了?”
“也不知道,但挺大一个,那么大。”周海平比划着,有一屁股那么大。
俞保国弯身探了探,最后只能膝盖着地往里边爬。墓穴里有一股潮气,还有新割的青草味道,阳光只照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借着光线,他看到一个还算整齐的洞口,砌墙的砖被撤了下来,靠外面一侧整齐地放着,上面布满了青苔。伸手往里面摸了摸,半臂距离摸到了棺木,阴冷阴冷的。
俞保国退了回来。 “俞叔,你看到什么没有?”
“这个不像是野物做窝的样子,应该是人挖开的,而且时间不短了。”
“人挖的?什么人会来挖死人的墓?”
“盗墓的?” “盗墓的?!”几个八仙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也有可能,赶紧给他们家打电话,让他们上来一趟。”
周海平拿手机给山下打电话,让世伟兄弟上来看看。
几个八仙已经开始议论了。周水根家的境在落霞村里况确实算好的。他是家里的独子,他的母亲生他的时候大出血,生了他以后就不能再怀孕了,所以在他七八岁的时候领养了一个女娃。
“我是听我太婆说起过,我三爷爷家以前收养过一个女娃,叫秋兰。是有人在石桥头那边捡的,我三爷爷的老娘刚好想要个女娃就抱回了家养。后来很早就嫁人了,嫁得也不好。男人是个杀猪的,那边有个常年瘫痪在床的婆婆,常常受气、挨打,结果离家出走,就没有消息了。”
“我也听门堂里的老人们谈起过,是不是说出嫁前看上了自己家的哥哥?我就说,又不是亲哥哥,没有血缘关系,直接结婚不就行了。”
“不知道哪边不满意,我太婆说我三爷爷的老娘走得早也是因为这缘故,自己带的女娃嫁出去受苦,说我三爷爷也是这里不行。”周海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几个八仙也一副心神领会的样子。
俞保国知道他们说的是周水根有抑郁症那件事。那时候大家对抑郁症这个名词都很陌生,说起周水根的毛病多半是说他脑子转不过来,因为他的母亲要死要活地阻拦他和秋兰的婚事。
那个秋兰,俞保国只见过几次,印象最深的是在周水根的葬礼上,周海平他们小辈或许都没见过,没什么印象。俞保国模糊地还能记起,包括后来那年,秋兰的夫家有人来打听,说人找不着了,村里的大人们也议论过一阵。那会儿,周水根已经不在了。再后来文英带着孩子住到了镇上。关于他们一家的事情也就很少有人谈论起了。
“要说殷实是殷实人家,但也不至于在下葬的时候带多少宝贝啊,这盗墓贼到底挖走了一些什么宝贝呢?”八仙们话锋一转又开始猜测。
俞保国绕着坟堆转了几圈,从外面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站在坟堆的后面,隐隐闻到一缕兰花香,附近应该有一丛秋兰在开花。他习惯性地开始寻找,果然在不远的地方一处碎石丛里看到一棵瘦弱的兰花。七八张叶条,却开了三朵花。3104,他在心里默默数了一下,这将是自己挖到的第3104株兰花。三四十年了,早些时候每年可以挖到上百株兰花,后来渐渐少了,山上的兰花少了,他也舍不得再挖了。他知道那些被自己挖走的兰花大多会马上死去,长则三两年,短则一年。那些爱兰花的人眼里的兰花和山上的兰花是不一样的。他们会用精致的花盆装裹,但兰花依然会死去,在那些人以爱为名的养护下死去。
俞保国伸手拂去了落在兰花上的松针,想起有一年去檀溪镇上卖兰花时遇到的那件事。那时候他已经接了材夫这个职,平常就会骑着电瓶车去临近几个镇的集市上叫卖自己从山上挖来的兰花,有时候行情不好,市集散了兰花剩得多,挨家挨户地就一路叫卖。那天近中午俞保国骑到了白马村,筐子里还剩没几丛兰花,他在一个门堂口一块干净的石板上坐下点着一支烟,想着抽完烟就得回了。从门堂里出来一个瞎子,他认得是算命看风水的老吉祥。双下一闲聊,知道俞保国是从落霞村来的,老吉祥侧过脸来想说什么,笑了笑又停住了。过半晌,俞保国打算起身了老吉祥又说: “我有个表侄女嫁在你们村,报她的名字你可能不知道,她的两个儿子应该和你同辈,你可能认识。”
“落霞村老老少少的我基本知道,你表侄女叫什么?”
“文英,叫俞文英。”
“认识,她住回村里已经有十几年了,他们家世伟比我小八九岁吧?在镇上单位上班。”
“不是我说说,他们老周家能有后也亏得我啊。”
“怎么,是你做的媒啊?”
“岂止是做媒,当年要不是我,周家就娶了一个不该娶的人了,不会有后了。”
“还有这事?哪个是不该娶的人?”
俞保国好奇地问着,老吉祥却不回答,自顾自地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起身, “但也苦了文英一世啊,虽然儿孙是争气,可总归孤零零了一辈子啊。”老吉祥手里棕红油亮的细竹竿一点一点往前探着,话音未落,他就摸进了幽暗的台门里。
后来俞保国每每在落霞村里看见文英就想起老吉祥的话,那个不该娶的人是不是大家都在说的养女秋兰呢?秋兰怎么就不该娶了?
估计大半个小时后,世伟和世良还有周海平的老爹几个就爬到了大石坳,听俞保国说里面的洞是人挖的,世伟和周海平的老爹都先后爬进去看了看,出来后几个人围在一起,世良给大家各点了一支烟。
“保国,你说这样的情况怎么办?你见得多,你说说看吧。”世伟问俞保国。
“死者为大,按道理已经下葬的坟是碰不得的,所以这个主意还得你们哥俩定,是不管它直接把洞封回去,还是要把洞再挖大一点,把事情搞搞清楚。现在看的话,原来这个洞肯定是人开的。”
兄弟两人都沉默着,一时拿不准主意。
“要不这样吧,我出一个折中的主意,你们看行不行。”俞保国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尖使劲地搓了搓, “我们先把洞往两边挖大一点,看看里面的棺木有没有撬开过的痕迹,如果发现撬开了,我们再开坟。”
世伟兄弟和其他人都觉得可行,于是就地砍了几棵小松树,从里面先顶住,让两个八仙先进去,一个从中间往里面一个从外面往里,一块一块把砖敲松了往外搬,外面的人一个个地探头探脑,突然,里面的那个八仙“妈呀”一声喊,两条腿一直往后面蹬,外面的八仙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是一阵慌乱往后退。俩人三两步坐到了外面的空地上,里面的八仙脸色土灰,看着俞保国说: “里面有个头,有个头骨……”。
这一下就炸开了锅,谁也不敢往里进,世伟报了警。开始只来了两个警察,后来又来了十来个,在警察的指挥下周水根的坟墓被挖开了,连着后面那一棵分叉的柏树也被挖了腾地方。
十二点,正午时刻。俞保国觉得这是阳气最盛的时候,他脱下一件外套盖在了周水根褪了色落了不少泥的棺木上。一具白骨周周整整躺在棺木的一侧,那个头骨被刚才摸到的八仙动过,扔在肋骨上,看起来就像故意歪着头的俏皮相,好像捉迷藏没有被发现后跳将出来时的得意样子,阳光下白得耀眼。但原先头骨位置下面整整齐齐地垫着一包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四四方方的像个盒子。
警察举着相机拍了很多照片,过了中午,他们把那具白骨和头骨下那个四方的盒子样的东西一起装进一个纸箱带走了。留下两个警察和村干部一起看着现场。
周水根的棺木并没有被打开,俞保国推了推,纹丝不动。别的八仙都到齐了。俞保国觉得喉咙里干得发苦,茶杯里的水早就喝干了。下山的时候他的腿一直抖索,好几次差点滑倒,他觉得是饿的,周海平的老爹却笑话他是吓的,说俞保国送走了那么多死人胆子还这样小。他知道自己一直胆小,只有相信的人才会胆小。
吃了饭,警察对周家的人分别都问了一遍。周水根死了三十几年了,坟里怎么凭空多出来一具尸骨,谁也说不出一个名堂来。世伟说小时候的事情记不得很清楚,搬到镇上的头几年,母亲因为一直要赚钱养家,要照顾他们哥俩,很少回来,后来稍微大一点了,每年清明总会带着哥俩来给父亲上坟,但从来没有发现异样。不管是小的时候还是长大了,母亲都很少提起父亲,除了家里的几张老照片,他们对父亲了解得很少。警察走了,世伟又这样对大家复述了一遍,用世伟的话来说,就是说的都是实话,大家可以作证。
人死了,突然就像过年过节一样。所有亲戚开始走动往来,再加上周家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来的人更多了。文英的葬礼却停了下来,一连三天没有警察的通知,也不敢下葬,墓地暂时被看管了起来。看着屋里屋外的人和坐立难安的世伟兄弟,俞保国提议可以先给文英入殓,下葬就看警察局的情况再定,这样也让文英躺得体面一点。世伟兄弟也觉得好,当天就安排入殓。
祠堂里外都是人,有来送别的,有来看热闹的,俞保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近乎表演的动作完成了一个材夫掌握的所有礼仪。在给文英净面净身的时候,他掀开了文英面上的白色丝棉,看着文英的眼睛还微微睁着,他窝起手抹了抹,文英的眼睛闭上了,面色也多出几分柔和,心里的石头算落了地。扭头看看世伟、世良兄弟俩,他们一个木讷地跪着,一个哭哭啼啼的。活着的人或有不舍,走了的人不带牵挂,这是葬礼上最好的人情冷暖,他总是想让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都能安心一些,人一辈子都苦。
俞保国用辽阔的嗓音唱喝着: “小布衫两件放在身边,你要换洗的。木梳给你右手边放好,去那边你要用的……”文英生前的东西一样一样往棺木里装。木斗敲着棺木,一斗一斗,祠堂里发出“嘭嘭嘭”的回响, “一五、一十”,文英的年纪一点一点往上累计,一生的时间是用斗量的。
“七十七?”俞保国问询着。
“有!”众亲用宏亮的音色回应着。 “七十八?”文英死在七十八岁上,跪着的子孙后辈一片恸哭。文英的行李算打包完整了,在她出发前,俞保国尽了材夫最后的责任。
死了的人可以闭上眼睛走了,但活着的人却开始众说纷纷。大家议论躺在水根的棺木旁边的到底会是谁?警察还没有定下来的事情,有些人倒是很笃定地说是周家那个后来离家失踪的养女,轻易地把失踪和无名尸完整地画上了等号。也有人说不会的,秋兰那样一个文弱的女人,怎能有胆量爬进一座坟墓里去寻死呢?
俞保国见过秋兰,在周水根的葬礼上。一个精瘦、小巧的女人,一头极短的头发,从后面看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扑在周水根的身上,那是周水根从山上抬下来的第二天。围在香火祠堂外面看热闹的人很多,大家都议论着周水根的死因,也议论这个女人。周家说周水根是突然犯了什么毛病才死的,至于为什么会去山上,没人说得上来。周水根在镇上粮机厂上班,一个月就回来两三躺,平常在落霞村也没什么朋友,但大家都知道周水根喜欢下棋,而且只喜欢一个人下棋,常常有人看见他坐在院子里自己和自己下棋,懂下棋的人说那是五子棋,也就是小孩子常下的那种,不算什么高深的棋艺。村子里的人都觉得他阴沉冷淡,他不在的时候,文英带着两个孩子在家还热闹些,他回来的日子家里多一个人反而更静默清冷,大人小孩都不敢大声喧哗,生怕打扰了他。那会儿就隐隐有人传言说周水根得了抑郁症,所以才会一个人跑去山上寻死。
俞保国记得周秋兰是和一个满脸胡子的老人一起来的,也没有久留,那个老人就拉扯着周秋兰走了,说家里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婆婆要照顾,不能缺人。大家都知道,当初秋兰嫁过去就是为了服侍瘫痪的婆婆。村子里见过周秋兰的人都说,怎么能瘦成那样,和以前做姑娘时一点都不像了。也说这么瘦,才一直生不出小孩。还有说饭都不留下来吃,婆家有点太没有情面。俞保国记得的周秋兰就是那天的样子,眼睛肿大而无神,一脸茫然地跟着大胡子的老人离开落霞村。
那年的冬天,俞保国在村口遇见一个男人,也是满脸的胡子,但是要年轻很多,骑着一辆摩托车,停在俞保国的身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问他最近有没有在村子里见过。照片不像是刚刚拍的,里面的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眼睛大大的,一件白色的翻领拉链衫,头发分在两边搭在肩膀上,浅浅地笑着。俞保国看着面熟,但没想起来在哪见过。大胡子的男人跨在摩托车上,两只脚支撑着。后座上挂着两只竹编的箩筐,满是油污。俞保国在琢磨照片的时候他点起了一支烟。
“照片不是很像,很多年前拍的,家里就这么一张照片。依我的心是找都不要找,我老爹在家天天催我。你还小,没娶过老婆不懂,娶个老婆像个木头,整天都没个笑脸,还不让你碰一下,你说有什么用?找不到就算了,如果找到我一定不轻饶了她,以前和自己的兄弟不清不楚地犯贱,现在兄弟死了,说不定又跑哪儿找野男人去了。”
俞保国把照片还给他,他一轰油门就走了,吐着烟的后脑勺像一只炸毛的公鸡。
后来听村子里的人说起,那是周秋兰的丈夫,周秋兰不见了,四处没找着,就来落霞村问问,俞保国这才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面熟;可面熟归面熟,还是无法把那个照片里的女娃和在周水根葬礼上被带走的那个精瘦的女人看作是同一个人。
入殓后的第二天,世伟跑到公安局去打听,回话说母亲可以正常下葬,大石坳的坟可以堆回去了。世伟世良兄弟和周家的长辈一起商量后决定另外选址,重新合葬父母。
风水先生就请远近闻名、祖传三代看相、算命看风水的小吉祥来。世伟和俞保国跟着小吉祥拿着一个罗盘一路寻到了大石坳,最后在离原先墓穴不远的地方立住,随行的几个赶紧用石灰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墓地算选好了,几个八仙七手八脚地动了起来。当天就把水根和文英安葬到了一起。
从西山送葬回来,来奔丧的人吃了饭都陆续散了。俞保国和小吉祥坐一桌,小吉祥和几个八仙你来我往喝得不少。看吃得差不多了,俞保国打算离席回家,小吉祥拉住他不放,世伟和世良开始在外面送客人。
“说起来,我和今天的本家还是远房的表亲,我那老爹在家听说今天来这里还想一起跟着来,你说他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行动又不方便,来添什么乱呢?”
“我知道他的想法。早些年他和这家的婆婆走得近,知道一些事情,听说在坟骨洞里发现了一具尸骨就想来告诉他们一些事,他说他大概知道尸骨是谁的。被我摁回去了,我说破案自然有警察在,你一个老瞎子就不要瞎凑热闹了,结果他还气鼓鼓的。气我也不能由着他来。”
俞保国看小吉祥是酒多了,就给他泡了一杯茶,拉到靠边的地方坐下。酒席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小吉祥的话匣子却刚刚打开。俞保国刚开始也想等世伟兄弟过来一个把小吉祥给他们,自己就回家了,后来小吉祥顺着话头说了很多,越说俞保国越不愿起来了。听小吉祥说起来,当年老吉祥和文英的婆婆确实是走得近的。
原来当年周水根的父亲在收养了秋兰后没几年就出事故死了。在他们十几二十来岁的时候,周水根的母亲觉察到秋兰和水根有相好的意思,觉得给他们成亲也可以,就到老吉祥这里来排八字看看姻缘挑日子,结果秋兰的生辰八字报出来一算,老吉祥就有一说一,说女娃的命太硬,克父母克夫克子,命里是没有子嗣没有天伦的。周水根的母亲当场就吓慌了,想起丈夫也是横死的,仿佛验证了老吉祥的话,就连忙向老吉祥讨教。老吉祥说: “我就是一个算命的,我只能说到这里,结不结婚是你们自己决定的事情。”周水根的母亲哪里还敢往结婚上想,连着又问了周水根去粮机厂还是去水泵厂合适,也是老吉祥指点说周水根命里带水去粮机厂更合适,又介绍了自己的远房堂弟,也就是文英的父亲给周水根做师父。周水根的母亲对老吉祥是感激不尽,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跑来和老吉祥讨主意。
说真的,周水根的母亲也是真心喜欢秋兰,幼小就是当亲生的养,就算后来周水根的父亲出车祸死了,家里经济断了来源,也还是把一对儿女不分伯仲地养;只是听老吉祥这么一说,想起秋兰的命运,想起自己丈夫的死,怎样也不肯同意秋兰和水根结婚了。秋兰的性子柔弱,加上年纪也小,对着母亲也不敢执拗。周水根虽然也是挺内向的人,但倔强起来却像一头直头牛,要和母亲对着干,母亲真的急了没有办法,天天在家里寻死觅活的,周水根如果一定要娶秋兰,她是真的会寻死的。那会儿粮机厂的工作也刚刚安排好,周水根拗不过就离家住到了厂里。虽然暂时是分开了,但他们母亲也不放心,就暗暗托人给秋兰找对象,对于算命的事自然是绝口不提的。
后来就找到了秋兰的夫家,父子都是杀猪卖肉的,婆婆是突然中风瘫痪在床,水根的母亲想着夫家做小生意,日子总是过得去的,就急急忙忙地同意了。酒席也没有办,领个证就算过门了。周水根就算不愿意也没有办法,不能真就抛下母亲娶了秋兰,只是原本内向的性格更加沉默了。那时候多亏他的师父、文英的父亲常常开导他,也觉得他人很实在,母亲也是善良的人,就有意把文英许配给他,秋兰结婚两年后水根就和文英结婚了。
如果就这样,大家就都好了,各过各的安稳日子。偏偏秋兰嫁过去两三年肚子一点消息也没有,天天在家伺候瘫痪的婆婆,婆婆不记好还总是有一句骂一句的。丈夫又是一个脾气不好的人,稍不顺心抬手就打,就是公公还帮着秋兰些,这就更惹婆婆生气,即使口齿不清,什么狠毒的话都能骂出口来。秋兰跑回娘家来诉苦,娘家的母亲也不敢留,怕一留留出事情来。周水根的母亲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好,加上秋兰的不幸福,她也觉得自己有责任,当初不该那样仓促地嫁出去,渐渐地就气郁成疾。
小吉祥说父亲最后一次见周水根的母亲是老二世良刚出生的那一年,那一年周家因为秋兰和水根又闹得不可开交。原来秋兰和水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又悄悄地好上了,村里的人自然不知道,水根除了周末平常也不回落霞村,他们就暗暗地在镇上见面;那会儿文英还在月子里,水根连着两个星期都不回家,水根的母亲就跑到粮机厂来找,结果在粮机厂的宿舍撞见了水根和秋兰。水根的母亲怎么好张扬呢?文英还在月子里。这水根也不怕,干脆说要离婚和秋兰过。水根的母亲也不闹了,回去瞒着文英,把月子伺候好。那一次到底是伤着她了,世良不到半岁,水根的母亲就查出了乳腺癌。水根的母亲最后来找老吉祥的时候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不想看医生,如果水根和秋兰不断了,她对不起文英和两个孙子。
那次以后就没再见过水根的娘。大约半年以后老吉祥就听说水根的娘过世了。水根的娘走后,水根的精神就不好了,听他师父也是老丈人说也去看过医生,但心病没有心药怎么能好得了?后来水根怎么死的老吉祥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他一个人死在了山上。
“你知道吗?我那个老爹啊,虽然眼睛是瞎的,但心里就爱琢磨事情,他后来还特意打听了秋兰在夫家过得好不好,打听到说秋兰失踪了,他心里就一直存着一个疙瘩。今天听来接的周家人这么一说,心里就有了个数,所以一定要跟过来,把这些旧事说出来,思前想后觉得水根墓里的尸骨可能就是失踪的秋兰。”
世伟送走了客人,看俞保国和小吉祥一起在角落里坐着就走了过来,给两个杯子里续了水后也坐了下来。 “如果尸骨真是秋兰的,你们就当是积德就把她给厚葬了吧,都是苦命的人。我家老头看了一辈子的命相,一直和我唠叨着,我们看命相除了看天命还得看人命,天命是不可违,但到底人命关天啊。”
世伟有点摸不着头脑,俞保国只得大概解释一下,说大家都在议论说你父亲的骨洞里的尸骨是秋兰,你们家的嬢嬢。
世伟一脸懊恼,这个嬢嬢,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家里连一张老照片都没看到过,母亲在世的时候也从未提起过。现在大家在议论的事情,他和世良多少也都听到了一些,但总归没有一个定论。世伟懊恼的是大家议论的都是父亲和嬢嬢的那些事情,多少觉得有点不光彩。
俞保国的院子里种满了兰花,别家的房前屋后种的是葱韭大蒜,不然就是瓜棚豆架,他的院子里种的却是各种品种的兰花,而且并不种在花盆里,只是像大蒜一样种在地里,一垄一垄的,上面搭了架子,太冷了盖一层薄膜,太阳太晒了就盖一层黑纱遮遮阳光。这天,兰花刚刚浇到一半,世伟从侧门里进来,俞保国把世伟让进屋里,坐下后世伟就把一个红包递了过来,保国也不推辞。世伟又从塑料袋里取出两条烟,两双回力球鞋,俞保国问怎么是双份的礼?
“这场事情下来,你是尽了力了,过意不去。”世伟客气着说, “原本早就要送过来了,就是这些天的事情接二连三的,顾不过来。”
“那具尸骨有结果了?”
“公安局根据失踪人口档案在调查,但是要比对DNA什么的也没有那么快,再说了如果真是我家的嬢嬢也没地方比对,连她的生父生母在哪都不知道。”
“前几天警察又来过一次。上次在那具尸骨的头部垫着的是一盒黑白棋,里面还有一张照片,警察让我们辨认,我和世良也只认得我们父亲的照片,又找了几个老人一起看,才确认是我父亲和嬢嬢,大概还是十来岁的时候。”
“警察也去嬢嬢的夫家调查了,只是那边在嬢嬢失踪没多久就又娶了一个老婆,那个老婆倒是会生,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现在以前的姑父已经死了几年了,在那边也是调查不出什么的。”
“这样查来查去,基本是清楚的,但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就是嬢嬢。就看我们这边了,我们要认了就是,再过段时间就到月底了,公示过了没人认领就只能当作无主认领的野尸送到公墓去了。”
“保国,我已经和几个长辈商量了,不管叔伯这边还是母亲娘家那边都不主张我们去接回来。一边是替我母亲不平,一边是说就算是嬢嬢,也是嫁出去的,没道理葬回落霞村。你看看,我们家的这些陈年旧事现在都被翻出来到处传说,我真是听听都头大,愁死了。工作也是,看看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单位里的事情也总是依不得自己。走完你这里,我得要先回去上班了,世良他们已经先回去了,假期用完了,单位里一摊事情等着的,管不得那样多啊。”
俞保国抽着烟,一句话从喉咙里一直往外窜,但随着一口烟在嘴巴里转了几圈,过滤了一遍,最后还是只吐出了长长的一口烟,把那句话留在了嘴里。
离月底还有两天的时候,俞保国走过文英家的小院,门已经上了锁,兄弟俩都在外面工作,以后应该会回来得更少了。
那天早早的俞保国从自己院子里挖了一筐兰花,去镇上卖。回来的时候背着筐直接就上了西山。进山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寻,最后到了当年被雷击中的那个地方。俞保国还记得那时从后畈看上来,松黄的树冠在一片墨绿中那样耀眼,现在回想,那是第一次被落霞村的死魂选中。
枯死的树早就腐烂成泥,俞保国从身后拿出掘兰花的小锄头,准备在松软的土地里挖一个坑。他在公安局里摁了好几个手印才把秋兰的尸骨带了回来,就在装兰花的筐里。还有那个用塑料盒装着的黑白棋和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秋兰眼睛眯眯地笑着。俞保国很想责备几句,就像对一个女娃那样,但想想秋兰比自己还大好多呢。俞保国把照片放进塑料盒里,一个只有黑白的世界里。
人死了就是停留在某一个时刻不再前进,俞保国想要秋兰停留在照片里的那个时刻就好。做了材夫那么久,每一次送走一个灵魂,都希望他们能早点轮回投进一个新的世界。而这一次,俞保国却希望把秋兰的灵魂送回过去,回到她最幸福的时光里。
十月黄昏的太阳斜斜掠过树梢,俞保国找到了那株兰花,第3104株兰花,把它种在了秋兰的旁边,夕阳下完成了一个人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