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渊
他兴致颇好,已喝下三碗桂花酒
春日流水明净,缓慢推动浮云
樱花树下,圣女果和草莓坦然相示
美丽而速朽的事物,充满诱惑
比起语言,肉身更像不系之舟
你口中的姐姐,是一棵晚樱
我们都曾醉心于她的丰饶
彼时的繁茂、热烈,如今的纷纷扬扬
窗外暖风拂来,海棠花开了不少
她沏茶时,落下了几粒鸟鸣
假山之间,有绿树、石阶和落英
有我们试图掩盖的,内心巨大的水声
听诸师友谈诗。“笨重的力量”“意动用法”……
受益于他们秘授的方法论
那天,我独自站在山崖之上
用力将落日推进了一步
天气晴好,满城都是看樱花的人
想起少年时,意气风发
牵着小城里最轻的那条河流
阔步走在春天的平原上
吃烤鱼,鱼刺在喉
像是一种难言之隐涌上心头
用土法子:喝醋
米醋并没有把它软化
不适之感在我全身荡漾开来
我感到它似乎有一种野心
立志要横亘在
食物和肠胃之间
心事和言辞之间
表象和真实之间
它想征服我的身体
或者逼迫我承认
它在体内的合法地位
成为我骨骼体系的一部分
成为我欲说还休体系的一部分
在寺庙里吃素斋数日
口味清淡如老僧
此处所喝之粥
去蟹虾骨肉,去葱姜香菜
去一切有色、有形之物
暮晚,在古朴的方桌之上
面对墙壁,喝着白粥
想起那日厨房所见
有人将稻米倒入锅中
仿佛山下细小的鸥鹭
纷纷隐没于湖面
忽而粥中竟有肉味
忽而我嘴角沾满了羽毛
头发渐渐稀疏
不惑之门在远处
虚掩着。妻子说
荒芜是大势所趋
昨晚梦见一个年迈的和尚
在寺院内手持经卷,念念有词
院外桃花灼灼,肉身沉重
他说起一生的三个法号
起初叫空无
后来叫盈满
如今叫不舍
梦醒来,枕头是湿的
而镜中之我
有着不舍法师的愁容
今晚你吟诵的小令
比芦蒿还要短一些
我们的游兴时高时低
却总是比假山高出一筹
今晚有魏晋之风
从湖面上徐徐吹来
宾客悉皆归去
我微醺,步态尚稳
在就寝之前
我还要把囚禁在心中的月亮
放生到宽阔的酒杯里去
今年是广西荔枝的丰年
新闻上称果农大量贱卖荔枝
而县城水果店的标价依然不菲
当我问起是何品种,店员说
这一批是刚刚到货的唐朝荔枝
他这话突然让我有了购买欲望
即使他回答不出我后来的追问:
这批荔枝,从岭南运到明州
一共累死了几匹好马
从唐天宝年间托运到这个夏天
又耗费了多少繁花似锦的光阴
昨夜,夏天赤膊睡在人间
虫鸣是他揉碎的呼噜声
金鱼在水草丛里入定
窗外明月圆寂于乌云
清晨醒来,茉莉花香私藏偈语
碗中稻米有一粒粒的生趣
山水是历史的遗骸
言辞是另一种刀具
所有的门,打开的都是空
所有的平静,都有暗流涌动
我蛰居在三北平原
有山水,保持着世袭的低调
有青瓷,破碎在山明水秀处
有招潮蟹,在山水之外
过着横行霸道的日子
阳春三月,满街行人
幼儿园传来的儿歌声
在阳光下浮动着
鸟儿不知落在何处
鸣叫深浅不一,彼此呼应
仿佛在密谋一场狂欢
春天丰富得像一个王朝
我将自己想象成
一个失势的地方官员
挟持春风以令桃花
挟持桃花以令归人
大雨止步于黄昏
夏夜虫鸣泛起
像是落笔在田畴的草书
晚餐后,我盘腿坐在
西瓜和群星之间
衣衫潦草,而内心整齐
装杨梅的篮子里
垫着一层厚厚的芒萁
这是我钟情于它的理由之一
正是大啖杨梅的好时节
乡人们多为饕餮
常常满嘴殷红,牙齿带血
在这挂满雨水的六月
以如此真实的面孔
贪恋,缱绻,大快朵颐
祖父一辈子生活在海边
死后安葬在离家几公里的公墓地
生前唯一一次搬家
也无非往北挪动了两三里
那里更靠近大海,也更荒芜
这一次迁坟
算是他第二次搬家
他一个人向西搬迁了几公里
新址依然在海边
被成群的芦苇包围着
迁坟后,我第一次去扫墓
新建的墓地显得肃穆整齐
祖父的墓碑上多出了祖母的名字
其实祖母健在,精神尚属矍铄
她像村里一些丧偶的老人一样
在为死者迁坟的时候
选择了可以合葬的墓地
墓碑左下侧,刻着立碑人
在附近其他的墓碑上
都写着“孝子某某立”
唯独祖父的墓碑上
写的是, “孝孙某某立”
墓地里响着低沉的音乐
母亲正在摆放供品
我转过身去。那么多年了
又一次为死去的亲人落泪
母亲从布袋里一一取出:
清明饺、橘子、饼干……
还有一些事先炒好的家常菜
这些,是她在他墓前布置的供品
她总是念念有词
愿在世的亲人平安顺遂
愿她儿子取得世俗的成功
我几乎未在他墓前开过口
少年时不经事,如今又习惯于缄默
我辨认出坟上的野草
并除掉其中一部分
一蓬草似乎比去年又多了些
细雨微冷。两个月以后
枝头熟透的杨梅掉落
这里,又将摆放出一种供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