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欣
以叶兆言先生的儒雅和涵养,写小说自然不会过于操切和峻急,可是,一旦要处理那些需要表示赞成或反对,甚至是需要以“怒目主义”表达态度的作品时,写什么和怎么写,还是有些看头的。
小说《月光宝石之夜》便是一个“有看头”的短篇。小说含混而隐晦。从小说的题目就可以看出,叶兆言其实是别具怀抱的。 “月光宝石之夜”,何谓“月光宝石”?何谓“月光宝石之夜”?小说中,李玲玲曾经问按摩的女服务生, “这个小岛,为什么会取名叫‘月光宝石’?”姑娘被问住了,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很莫名其妙,她答不上来。
姑娘自然是答不上来。姑娘答不上来,是因为她没有李玲玲内心的逻辑。李玲玲是省文旅厅的处长,一个文化人,她知道“月光宝石”是一种晶莹、皎洁、半透明的会发出蓝光的宝石,如果再赋予它一点象征意义,那就是和美好的爱情有关。姑娘心里没有象征。象征是对事物进行分析的结果。姑娘是不需要对事物进行分析的,她习惯面对事物本身,就像她所在的那个按摩房,只能用现金支付,干脆、直截。月光宝石,这个被称为“恋人之石”的美妙事物,在月光宝石小岛上,唤起人们的,并不是男女之间持续、热烈、温柔以待的情感联想,而是喧腾的、热烈的、不加掩饰的肉欲。
小说中,陶诺博物馆设有 “爱情墓园”。“墓园”,和艺术有关,和灵魂有关,和死亡有关。小孟设计这个“爱情墓园”的初衷,是为失去的爱情,找个可以留恋的场所,或为专门收藏那些恋人们不便保留的物品。 “墓园”是埋葬,埋葬过往,埋葬内心隐秘的梦想。小说穿插叙述李玲玲的母亲张和与鲁山作家陶诺的婚外恋。炽热的年代,火热的情书,两个人因为文学,一个喜欢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一个喜欢苏联作家康斯坦丁·亚历山大罗维奇·费定,而相互生情。他们的情,是爱情,不是爱欲。1954年他们唯一的一次见面,张和带着陶诺去的是南京的灵谷寺和中山陵。李玲玲和小孟闲聊时候曾问到,他们为什么去灵谷寺和中山陵,而不去玄武湖?去哪里不去哪里,源自他们内心某种沉睡的意识,灵谷寺和宗教有关,中山陵和革命有关,两个地方都是禁欲主义的;而玄武湖不是,玄武湖是感性的、情爱的。去灵谷寺和中山陵,不去玄武湖,说明张和与陶诺,他们自我开启的仅仅是精神与灵魂之恋,而不是肉体与欲望之恋,——不是他们没有,而是因为克制,所以,陶诺会选择在天蒙蒙亮,在晨曦中赶往张和的住处。
世间事,一切皆有因果,小说也是。小说有小说的逻辑,这个逻辑就是故事、情节的合理性。按照小说的逻辑,故事能够打开,必有它的动力原点。 《月光宝石之夜》中,故事的动力原点,就是李玲玲来鲁山。李玲玲为什么来鲁山?小孟邀请李玲玲来鲁山不假,但小孟为什么邀请李玲玲来鲁山?李玲玲为什么答应小孟来鲁山?这些都是小说的“因”。显而易见,小说的这个“因”是含混的。通读作品,我们约略知道,李玲玲的鲁山之行,是暧昧之旅。小孟是李玲的旧同事,做同事时,两个人“不能算非常熟悉,也不能说不熟悉”。小孟因为与大他十岁的综合处一位女处长闹绯闻,单位内闹得鸡飞狗跳,不得不辞去文化厅的职务。小孟辞职后和李玲玲闲聊,直截了当地说: “我就是喜欢老女人,喜欢岁数比我大的女人。”小孟的直截了当,让李玲玲面红耳赤。
面红耳赤,是因为“意往而神驰”。李玲玲来鲁山见小孟,就有好几次的“意往而神驰”。小孟邀请李玲玲去他的住处看看,李玲玲觉得小孟的邀请,有些暧昧,有些挑逗的意思,但是没有拒绝,这是“意往而神驰”;在小孟住处,李玲玲一杯一杯喝着具有美容功效的冻顶乌龙,这也是“意往而神驰”;能说会道的小孟不管说什么,李玲玲都咯咯地笑个不停,这当然是“意往而神驰”;李玲玲去了两次私密意味极浓且带有性爱含义的卫生间,看到浴帘杆上挂着带蕾丝的三角裤,第二次去卫生间时,发现三角裤不在了,便有了福尔摩斯般破案的悬想,这更是“意往而神驰”……凡此种种,皆为李玲玲无法言明的心意。直到在按摩房里,小孟离去,把李玲玲一个人丢在按摩房,姑娘的手最终“触碰到了那个地方,停留在那个地方”,李玲玲才忍无可忍地离开按摩房。在小孟打来电话时,李玲玲质问小孟: “你怎么能把我带到那个地方,你怎么会把我扔在那地方?”一个“扔”字,表达的是愤怒,是羞辱。特别是李玲玲,是在“你和我”的特定关系之中,发出如此的质问,更增添了幽怨、愤恨、绝望的味道。
小说始于“无理”,而终于“有理”。所谓“无理”,就是李玲玲究竟为什么来鲁山?小说没有明确的起因;这个模糊的起因,存在于李玲玲的意识中,或者是无意识之中,是小说未曾言明的部分。或许,很多时候“无理”才是生活的本质,才是文学的本质,因为,文学面对的从来就不是确凿无疑的世界,而是我们生命的困惑。但是,小说的终点却是归为“有理”的,这个 “有理”,就是李玲玲的质问:“你怎么能把我带到那个地方?你怎么会把我扔在那地方?” “你怎么能”,是一种道德判断和价值判断; “你怎么会”,则是情感判断和伦理判断。这两个判断,是李玲玲的“有理”,也是这篇小说的“有理”。
当然,对于小说来说,申明“理”不是小说的目的,好的小说,从不是写“有理”,而是通向 “无理”,因为,生活、生命、人生,很多时候本就是“无理”的,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结论和准确的答案。但是,倘若这个世界就是无理,人生就是彻底的无理数,那就完全不可理喻了。所以小说可以有“无理”,但叶兆言心里必须是“有理”的。这个 “理”,有不同的表达方法,叶兆言的表达,就在小说对地理系统的运用上。小说开篇就写到三个地方:江苏、山东、河南。李玲玲总觉得鲁山应该在山东,是因为其中有个“鲁”字,直到她决心去鲁山,才晓得鲁山其实并不在山东,而在中国的地理中心、中华文明的发祥地——河南。江苏、河南、山东,这个三角区域的地理构建,究竟是叶兆言的随意为之,还是别有深意的构造?我以为应是后者:一来,叶兆言本就极擅写地方意象,他的“秦淮系列”对秦淮河的历史、文化气韵的运用就是极好的例子;另外, “鲁山”不管在哪,山东、河南在李玲玲的印象中,都在北方,都是中原地区,都可能和孔子他老人家沾边。它们是中华文明的腹地和核心地带。如此的引申,我以为当不是闲笔,而是隐含着叶兆言的某种深刻的文化审思:鲁,文化之邦,礼仪之邦,而以今日之鲁山、今日之“月光宝石岛”相印证,又哪见得到文化和礼仪?哪见得到儒家人文伦理熏陶的影子?对这个问题,小说当然没有必要作答。《月光宝石之夜》有个曲笔,就是李玲玲与一干人关于地铁的议论。李玲玲说,郑州与南京都是文化古城,地下全都是文物,挖地铁是不是特别困难?董事长笑着说:郑州地下文物是多,全是文化层,可是地铁挖得深,跟那文化层已无任何关系了。此一叙述,言者自然无心,但听者却未免有苍凉的哀叹:文化淹没,即便是曾经的文明心脏,又能如何?没有文化,月光宝石小岛,到了晚上,便是神神鬼鬼都出笼,便是神神鬼鬼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