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与四川

2022-10-12 12:05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5期
关键词:范成大成都

王 珂

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以出生先后论列,分别是:陆游、范成大、尤袤和杨万里。我们如果要给南宋诗人排座次,陆氏坐头把交椅,应该毫无异议。范、杨,则肩随其后,不过二人却难分轩轾,大概在伯仲之间而已,故世人常以“范杨”或“杨范”并称他们。倘若以和四川(指传统行政区划的四川,含今重庆市)的缘分论,陆、范、杨三人,要属陆最深;范其次,但要浅不少;杨更是毫无瓜葛,只能叨陪末座了。

范成大帅蜀近两年,时间并不算长,但仁民爱物,政声斐然。公事之余,不废吟咏,迄今留下诗歌约两百首、词约九首。另外,在离任返乡途中,还写有两卷日记《吴船录》,实在称得上是笔耕不辍,作品颇丰。范成大在蜀,大致可以划分为赴任时蜀道中、在成都任上、离任出川途中三个阶段。我们接下来就依照时间顺序,分别来谈谈三阶段中范成大的创作。

范成大一路行来,蜀中山川风景之异,真是令他应接不暇。民风民俗的不同,更是时时引发他的感慨。比如在途经东川时,他发现当时的巴蜀人爱吃生蒜,口气严重,让作为江南人的他很不适应。于是写下一首题目很长、颇具幽默味儿的五言律诗,诗云:

旅食谙殊俗,堆盘骇异闻。

南餐灰荐蛎,巴馔菜先荤。

幸脱蒌藤醉,还遭胡蒜薰。

丝莼乡味好,归梦水连云。

这首谑而不虐的小诗,生动描绘出一位在异乡初次遭遇“黑暗料理”的人的窘态,以及由此勾起的对家乡味道的思念之情。当然,也为后世的人了解宋代巴蜀地区的饮食习惯,提供了一份很可贵的史料。

类似的新奇感受继续延伸到范成大抵达成都、上任四川制置史后。宋代成都,每年正月初一,全城男女老幼都会到安福寺礼塔,以庆祝新年的到来,并祈求地方风调雨顺、亲友平安健康。作为四川地方长官的范成大,为表与民同乐,在来到成都后的次年,即淳熙三年(1176),也前往安福寺拜塔。在欢声笑语的热闹气氛中,范成大挥笔写下了七律《丙申元日安福寺礼塔》:

岭梅蜀柳笑人忙,岁岁椒盘各异方。

耳畔逢人无鲁语,鬓边随我是吴霜。

新年后饮屠苏酒,故事先然窣堵香。

石笋新街好行乐,与民同处且逢场。

石湖自作注,对诗中“鲁语”一词加以解释道:“蜀人乡音极难解,其为京洛音,辄谓之虏语。或是僭伪时,以中国自居,循习至今不改也。既又讳之,改作鲁语,尤可笑。姑就用其字。”原来,宋代四川人的方言很难听懂,为了沟通,范成大这样的外来人,就尝试用宋朝普通话——东京、洛阳一带的话,去和蜀人沟通。结果没料到,竟然引来蜀人的鄙夷,说东京、洛阳话是虏语。范成大推测,这可能是五代十国时,前蜀、后蜀先后割据四川,以中朝正统自居,以“虏”来贬称中原人的结果。不过后来,宋朝结束了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蜀人就不好再称中原人是虏了,但习惯一时半会儿又改不了,就转用同音的“鲁”字来代替了。另外,石湖还对“石笋”作了极简短的一句注:“余新甃石笋街。”原来,今日成都人都知晓的街道“石笋街”,其修造也有范成大的一份功劳!

成大在四川任上,“定规模,信命令,弛利惠农,选将治兵”,政声卓著,这与他民胞物与的信念息息相关。有诗为证:

岁晚羁怀有所思,秋来病骨最先知。

镜中公案已甘老,纸上课程休讳痴。

西堰颇闻江涨急,东山犹说雨来迟。

锦城乐事知多少,忧旱忧霖蹙尽眉。

范成大即便疾病在身,他最牵挂的还是降雨的多少是否影响到了农民耕种。这种关心民生的精神,也正是传统士人身上最值得我们后人尊敬和继承的东西。

蜀中僻处西南,与江南相隔万里,范成大不时会起“莼羹鲈脍”之思,但蜀地的繁华富庶、奇珍异物也使人流连忘返。石湖有一首平生得意之作,调寄《醉落魄》,题曰《海棠》,词云:

马蹄尘扑。春风得意笙歌逐。款门不问谁家竹。只拣红妆,高处烧银烛。 碧鸡坊里花如屋。燕王宫下花成谷。不须悔唱关山曲。只为海棠,也合来西蜀。

世间万事皆有聚散,淳熙四年(1177)四月,朝廷诏至,范成大准备离任。五月二十九日,他告别成都,踏上了归程。行前,他写了一首七绝,对其帅蜀两年的成绩作了非常谦虚且风趣的总结:

手开花径锦成窠,浩荡春风载酒过。

来岁游人应解笑,甘棠终少海棠多。

长亭连短亭,刚离开成都,石湖就连续写了好几首诗来抒发自己的依依惜别之情,中有一首《怀古亭》云:

朝来写得故人书,双鲤难寻雁亦无。

付与离堆江水去,解从郫县到成都。

范成大动身之日起即开始撰写旅行日记《吴船录》。日记中写道:

六月己巳朔……自侍郎堤西行岷山道中……五十里,至郫县。观者塞途,皆严妆盛饰,帟幕相望。盖自来无制帅行此路者……郫邑屋极盛,家家有流水修竹……未至县二十里,有犀浦镇,故犀浦县。今废,属郫,犹为壮镇……庚午,二十里早顿安德镇。四十里至永康军。一路江水分流入诸渠,皆雷轰雪卷,美田弥望,所谓岷山之下沃野者正在此。崇德庙,在军城西门外山上,秦太守李冰父子庙食处也。辛未,登城西门楼。其下岷江。江自山中出,至此始盛壮。对江即岷山。岷山之最近者,曰青城山。其尤大者,曰大面山。大面山之后,皆西戎山矣。西门名玉垒关。自门少转,登浮云亭,李蘩清叔守郡时所作。取杜子美诗“玉垒浮云变古今”之句,登临雄胜。又登怀古亭,俯观离堆。离堆者,李太守凿崖中断,分江水一派入永康以至彭、蜀,支流自郫以至成都。怀古对岸,有道观曰“伏龙”,相传李太守锁孽龙于离堆之下。观有孙太古画李氏父子像。出玉垒关,登山谒崇德庙。新作庙前门楼甚壮,下临大江,名曰都江。江源政自西戎中来,由岷山涧壑出而会于此。

之所以不避繁琐,引了这么一大段话,不仅是为了将范成大的游记与诗相互印证,更是因为我们今日若身处成都,读到诗文中那些熟悉的地名,会生出一种特别的亲切感,真是人物已非,山川依旧啊!

范成大出成都城后,没有直接从水路东下出川,反而绕道西北至永康军(今四川省都江堰市),大概是由于本年春他曾大病一场,为了祈福,故专程到道教的洞天福地青城山禳祭。在青城山稍事停留,并度过了自己五十二岁生日,两日后范成大再次启程,取道蜀州(今崇州市)、新津,在彭山(今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县)与家人汇合后,乘舟迤逦而行,经眉州(今四川省眉山市)抵达嘉州(今四川省乐山市)。嘉州之山水冠绝两川,加之范成大笃信佛教,而嘉州境内峨眉山乃普贤菩萨道场,故他在嘉州停留时间最久,约计十八日。我们依旧从成大的游记、诗歌里挑选几段来欣赏一番吧:

(嘉州)城累大石为之,以备涨湍,虽庳而坚。仪门之榜曰“犍为郡”,然非汉郡旧地也。尤多荔枝,皆大本,轮囷数围……乙酉……渡江游凌云。在城对岸,山不甚高,绵延有九山头,故又名九顶。旧名青衣山……跻石磴,登凌云寺。寺有天宁阁,即大像所在。嘉为众水之会,导江、沫水与岷江,皆合于山下,南流以下犍为。沫水合大渡河由雅州而来,直捣山壁,滩泷险恶,号舟楫至危之地。唐开元中,浮屠海通,始凿山为弥勒佛像以镇之。高三百六十尺,顶围十丈,目广两丈,为楼十三层。自头面以及其足,极天下佛像之大。两耳犹以木为之。佛足去江数步,惊涛怒号,汹涌过前,不可安立正视,今谓之佛头滩。佛阁正面三峨,余三面皆佳山,众江错流诸山间,登临之胜,自西州来始见此耳……丙戌……游万景楼,在州城,傍高丘之上。汉嘉登临山水之胜,既豪西州,而万景所见,又甲于一郡。其前大江之所经,犍为、戎、泸远山缥缈明灭,烟云无际。右列三峨,左横九顶,残山剩水,间见错出。万景之名,真不滥吹。余诗盖题为西南第一楼也……下山,入小巷,至广福院。中有水洞,静听洞中,时有金玉声,琅然清越,不知水滴何许作此声也。旧名东丁水,寺亦因名东丁院,山谷更名方响洞。

想必今天的乐山市民读到范石湖这段描摹细腻的文字,都会激动莫名!在嘉州城中又停留了五天后,范成大单骑入峨眉山朝拜,途经苏稽、符文二镇(今二镇仍是前往峨眉山的必经之地)。夜宿苏稽镇时,石湖有诗云:“送客都回我独前,何人开此竹间轩?滩声悲壮夜蝉鸣,并入小窗供不眠。”到达峨眉县城后,范成大没有耽搁停留,即开始攀登峨眉山。范成大对登山作了非常详细的记录,让我们随着他清新俊逸的健笔,作一番卧游:

石湖游峨眉山所历路线与今日登峨眉路线基本一致,有些景观、地点的名字至今依然沿用,如虎溪、中峰、华严寺、双桥清音、雷洞平等。而石湖对山顶光明岩(即今日金顶)奇异景色与气象现象的描写,应该是目前所知有关峨眉山金顶风光最早的文字记录。前人推许范石湖序山水之笔最得柳子厚(宗元)之神,确实是不虚之言。五十二岁的老人,又是大病方愈,石湖竟然豪情不减地壮游峨眉,实在堪与东坡晚年渡海之行前后辉映,诚可谓“兹游奇绝冠平生”。正如夫子自道,“非好奇喜事、忘劳苦而不惮疾病者,不能至焉”。这样活泼坚毅的精神是令千载之后的我们尤为感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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