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夜》新解

2022-10-12 12:05徐子娴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5期
关键词:杜甫

徐子娴

长期以来,杜甫《阁夜》一诗备受关注,讨论的焦点在于颈联用事和尾联的诗义理解。先看其诗: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是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杜甫全集校注》(全十二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本文引用杜诗,均出自此书)。“夷歌”是世变之兆还是渔樵之乐,杜甫对公孙述的情感态度是褒是贬,聚讼纷纭。综合起来又有两种观点,每种观点内部又有细微差异。

通过梳理和分析发现,首先是异文不同导致的理解差异。很多注家虽然留意到本诗的异文情况,但并没有作进一步的分析,且“野哭千家”和“夷歌几处”上下两句数字的巨大差异也给诗歌带来了丰富的阐释空间。如王嗣奭认为:“战伐败而野哭者约有千家,渔樵乐而夷歌者能有几处?”(《杜臆》卷八)仇兆鳌亦认为“千家,几处,言哭多而歌少”。其次,“夷歌”究竟是承平之音还是蛮夷之歌,理清它的情感内涵是理解这句诗的关键。程千帆先生曾强调过:“最理想的著述应当是文献学与文艺学的高度结合,互相渗透,融为一体。”又说:“文艺学与文献学两者有个结合点,那就是作品,首先要把作品弄得很清楚。”因此本文拟首先来分析此联的异文情况,在此基础上再来辨析“夷歌”的情感内涵。

众多杜诗版本中,有的径作“野哭几家”“夷歌是处”(《杜工部集》);有的径作“野哭千家”“夷歌几处”(《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有的会出校语,如《杜工部草堂诗笺》:“野哭几家闻战伐(“几”晋作“千”),夷歌是处起渔樵(“是”,晋作“几”,或作“数”)。”《钱注杜诗》:“野哭几家(晋作“千”)闻战伐,夷歌数处(晋作“是”)起渔樵。”《杜诗镜铨》:“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是处(一作“几”)起渔樵。”仇兆鳌《杜诗详注》:“野哭千(一作“几”)家闻战伐,夷歌几(一作“数”,一作“是”)处起渔樵。”考虑到唐人文集在唐代大多为写本,并无刻本,诗歌在传抄过程中其实是一个“未定型”的文本,而后人刊刻的文本是否为杜甫创作时的原貌,也未必能确定。因此对异文的分析首先应以遵从校勘学重祖本源流之义例为前提,以杜集最初之王洙本为源头。在无版本依据的情况下,再以合乎情理的逻辑推论为准则。

检阅王洙本《阁夜》,其颈联为“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是处起渔樵”。此外在最具有代表性的宋本杜集中,如蔡笺、宋九家本,也是采用“野哭几处”和“夷歌是处”。通过对校语的梳理发现,各家异文的源头最早可追溯至晋开运二年官本。然而,《草堂诗笺》本和钱笺本所保留的晋开运二年官本的异文在“夷歌”句上恰恰相反。因晋本已见不到了,故尝试从情理逻辑角度对此作一分析。蔡氏所见到的晋本和钱氏所见到的晋本,二者之中应有一个是真实原貌。相比之下,蔡氏所见晋本的对偶则更显精工。若蔡氏所见为真,即“野哭千家”“夷歌几(数)处”,后人则没有将工对改掉的道理。且“夷歌是处”之“是”既不符合形近之讹,也不属于音近之误,在版本流传过程中,这一异文是很难出现的。若钱氏所见晋本为真,那么,“夷歌几(数)处”倒有可能是后人出于追求对仗精工所改。若这一推测成立,那么杜甫以放弃精工为代价,特取“夷歌是处”则别有其用意,在理解诗义时不能不将其重点考虑。综上所述,以“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是处起渔樵”作为后续讨论的出发点。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是处起渔樵”,此为倒装句,可将其理解为“(因)战伐(而)闻几家野哭,渔樵(于)是处(而)起夷歌”。“野哭”一词,具有强烈的画面感,颠倒后被置首强调,首先会对读者产生一种视觉和听觉冲击,脑海中浮现出妇孺老幼在野外痛哭的场景。联系《晓发公安》“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和《刈稻了咏怀》“寒风疏草木,旭日散鸡豚。野哭初闻战,樵歌稍出村”中的诗句可以看出,两首诗均作于拂晓之际,此时哀悼死者,可能是古代遗留下来的一种丧葬礼俗。《仪礼注疏·丧服第十一》:“朝一哭,夕一哭而已。”贾疏曰:“此当《士虞礼》卒哭之后。彼云卒哭者,谓卒去庐中无时之哭,唯有朝夕于阼阶下有时之哭。《丧服》之中,三无时哭外,唯此卒哭之后,未练之前一节之间是有时之哭,故云而已,言其不足之意。”这一礼俗现在在某些地区依然存在,只是在具体实践中略有变化,如中原南部地区是早中晚三哭。邵宝评价道:“鸡鸣人哭,多在将旦之时。如昨日,言日日晓行所用相同也。”黎明时分,百姓以痛哭来哀悼逝者,寄托哀思。战乱时间之长,百姓之心酸苦楚,可以想见。若从用事角度出发,将典故本身蕴含的内涵纳入其中,那么诗歌的情感层次会更为丰富。“野哭”,语出《礼记·檀弓上》:“伯高死于卫,赴于孔子。孔子曰:‘吾恶乎哭诸?兄弟,吾哭诸庙。父之友,吾哭诸庙门之外。师,吾哭诸寝。朋友,吾哭诸寝门之外。所知,吾哭诸野。于野则已疏,于寝则已重。夫由赐也见我,吾哭诸赐氏。”

“野哭”是一种疏远关系的丧礼仪制,“(因)战伐(而)闻几家野哭”可以有两解:一是“几家”言其少,而多数之人正“哭诸庙”“哭诸寝”,说明他们失去的是至亲之人;二是“几家”为反语,当家家讲,言其多。虽“哭非其所”,但已无暇顾及礼制,只能“野哭”,因为已经无家可归。

关于“夷歌是处起渔樵”的解释,欲于众说纷纭中求得此句本意,首先需要对“夷歌”这一典故作探本穷源的深入分析,其次应把“夷歌”代入诗句,联系“渔樵”来理解,不能孤立地来分析,同时不能忽略此句的“是处”。

“夷”,最初指我国古代东方部族,后泛指华夏族以外的少数民族。“夷歌”,从字面意思看,即少数民族地区的歌谣。至于其出处,赵次公注为“其字则《蜀都赋》‘夷歌成章’”,后世多承此说,如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仇兆鳌《杜诗详注》,谢思炜《杜甫集校注》等。而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则注为“《后汉书·西南夷传》‘夷歌、巴舞,殊音异节之技,列倡于外门’”。从全诗来看,当以《蜀都赋》为是。首先,联系尾联来看,“卧龙”“跃马”都出自左思《蜀都赋》,这样后三句正构成一个典故群。其次,从典故内涵来分析,两处“夷歌”强调的侧重点不同。《后汉书·西南夷·白马氐》记载:“夷歌、巴舞殊音异节之技,列倡于外门。岂柔服之道,必足于斯?然亦云致远者矣。蛮夷虽附阻岩谷,而类有土居,连涉荆、交之区,布护巴、庸之外,不可量极。然其凶勇狡筭,薄于羌狄,故陵暴之害,不能深也。西南之徼,尤为劣焉。故关守永昌,肇自远离,启土立人,至今成都焉。”结合语境来看,此处“夷歌”重点强调的是“夷”,即蛮夷之人的凶勇狡猾,因而也被看作是“殊音异节之技”。白居易《法曲歌》:“法曲法曲合夷歌,夷声邪乱华声和。以乱干和天宝末,明年胡尘犯宫阙。”其自注云:“玄宗虽雅好度曲,然未尝使蕃汉杂奏。天宝十三载,始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识者深异之。明年冬,而安禄山反也。”后人笺注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法歌声变转,满座涕潺湲”即引白居易此诗来帮助理解,有识之士之所以听此音而深感忧虑,是从音乐中以小见大,从一曲中见到了时局,担忧“一从胡曲相参错,不辨兴衰与哀乐”。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后人在解读“夷歌是处起渔樵”时才有了所谓的“世俗衰变”说,如黄生认为:“夷歌非渔樵本色,乃至此属亦效其声,盖隐然辛有之忧矣。”他们忽略了夔州本为少数民族聚居之地,当地人唱当地歌曲,本属情理之中。更为矛盾的是,黄生在给“夷歌”作注时却用的是《蜀都赋》“陪以白狼,夷歌成章”。而李善注《蜀都赋》“夷歌”为:“白狼夷,在汉嘉西界。汉明帝时作诗三章,以颂汉德。益州刺史朱辅译传其诗奏之。”可见黄生并不清楚《蜀都赋》所说“夷歌”所指为何,才会在诗注和诗义解释上出现不一致,且这一解释也没有注意到诗歌前后的内在联系。

为了更好地理解“夷歌”,就需要对李善的注进行溯源讨论,《后汉书·西南夷·莋都》:“永平中,益州刺史梁国朱辅,好立功名,慷慨有大略。在州数岁,宣示汉德,威怀远夷。……白狼、槃木、唐菆等百余国,户百三十余万,口六百万以上,举种奉贡,称为臣仆。辅上疏曰:“臣闻《诗》云:‘彼徂者岐,有夷之行。’传曰:‘岐道虽僻,而人不远。’诗人诵咏,以为符验。今白狼王、唐菆等慕化归义,作诗三章……帝嘉之,事下史官,录其歌焉。”由此可知,“白狼”指包括白狼、槃木、唐菆等在内的少数民族,《蜀都赋》“陪以白狼,夷歌成章指的是在这些少数民族的辅佐帮助下,才有了《远夷歌》。实则是他们受汉德感化,特来归顺,朱辅上其乐诗三章,即《远夷乐德歌》《远夷慕德歌》《远夷怀德歌》,简称为“夷歌”。因此,此处“夷歌”当是少数民族臣服汉朝之歌,它是汉朝国力强盛的体现,也有对朱辅教化蛮族功绩的赞赏,侧重在其“歌”上。杜甫诗歌中多次有提到“夷歌”,如《送杨六判官使西蕃》“边酒排金盏,夷歌捧玉盘”,即为设想西蕃宴饮的场景。关于此诗写作背景,《新唐书·吐蕃传》载:“至德初,取巂州及威武等诸城,入屯石堡。其明年,使使来请讨贼且修好。肃宗遣给事中南巨川报聘。”而透过典故,又可以读到杜甫对吐蕃的期许。因此,“夷歌”就情感而言,有时侧重在“夷”,表达的是对蛮夷入侵的忧虑;有时侧重在“歌”,象征着对和平盛世的期许,因此需要结合具体语境来分析,不能一概而论。此外还需要注意《后汉书》中的“夷歌”和《蜀都赋》中的“夷歌成章”之间的关系,二者故事中再套故事,亦即赵次公《杜诗先后解·自序》中指出的“祖”典与“孙”典。

具体到“夷歌是处起渔樵”,还需要对“渔樵”进行分析。

“渔樵”在诗歌中往往代表着隐士,表达一种隐逸情怀。然而在杜甫诗歌中,却更多是一种被否定的、不得已的选择。如《村夜》“胡羯何多难,渔樵寄此生”,上句想到胡羯何其多难,感叹战乱无休;下句想到以渔樵来聊寄此生,是伤己身之沦落飘离。《严氏溪放歌行》“呜呼古人已粪土,独觉志士甘渔樵”,仇注认为:“此自伤旅况,叹时无知己也。……因叹古之好士者不可复作,志士独向渔樵而遁迹耳。”甘老渔樵是他的愤激之语,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杜甫真正期望的是“麾下赖君才并入,独能无意向渔樵”,在这首《赠田九判官》的诗中,杜甫以渔樵自况,希望田能予汲引。

回到此联来看,悠扬的歌声传来,不禁引人深思:此歌由谁而唱,唱了什么,又唱给谁听。仔细聆听辨别,方觉是“是处”“渔樵”所唱。因为异文原因,前代解释多忽略了“是”。“是”通常作为指示代词来用,解释为“这、此”;又可作“凡是,任何”解,“是处”则似可解作“处处”。渔樵之人于是处唱起夷歌,不是别处,强调此处,这一处,或每一处。就此联后句来看当为写实之景,则上句“野哭”即为虚写。葛兆光先生在《唐诗选注》中对此联有精妙解读,“其实前一句是杜甫遥想中原战争的惨烈,后一句是杜甫感叹夔州不曾遭战事的安恬”。他敏锐地认识到前虚后实,杜甫此时确实是感受到了这份恬静的:拂晓之际,除了军队的鼓角声,还有渔樵者的歌声飘来,以声衬静,更显环境的幽静。诗人思绪飘忽,鼓角声提示他,这份安恬是暂时的,是相对的。此时“夷歌”这一典故的深层内涵开始在作者的潜意识中活动:朱辅当年使蛮夷之人慕化归义,此危乱之际,非他这样的豪杰之士不能拯救。纵目远眺,城上的白帝祠,郭外的孔明庙依然存在,而白帝、孔明诸人如今安在?此时夔州仅存的这份平静,不能不令人想起严武等人曾经的努力,这些英雄又安在?此时渔樵“是处”响起夷歌,而如今蜀中正是“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之时,倘若人人甘老渔樵,安享宁静闲适,这份眼前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联系到自身,也是处在“渔樵是处”,虚度时日,才不得施,志不得展,只能徒然寂寥。

上文通过重点探讨颈联的用事,不仅可见杜甫的用事之妙,也圆融地解释此联诗义。而对此联的理解,不仅关系着全诗主旨,也能够使我们更深入地理解杜甫夔州诗作的艺术特点。

莫砺锋先生在《杜甫评传》中指出:“杜甫夔州诗最引人注目的题材走向是出现了大量的回忆往事和历史的作品,体现着一种浓厚的怀旧情愫。”这种怀旧情怀使得其夔州诗作充满强烈的时间感。与此同时,落叶归根之念及随之而来的强烈思归之情,也强化了杜甫一直以来的那种漂泊感,表现在诗歌中则为辽阔的空间感。时间感的表现多样,从宏观来看,有对历史人物的追忆缅怀,对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反思;从微观来看,或对自己过往道路的追忆,或对时间流逝的感伤。空间感在诗歌中有两种表现:一种是强调自己四处漂泊、天涯流离的渺小感;一种是在诗中囊括不同的地区。《阁夜》一诗即典型地体现了上述这种时间感和空间感,而从时间、空间两个角度来分析《阁夜》,将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用事之妙。

“岁暮阴阳催短景”,从时间角度分析,是年终将近,同时带出诗人的迟暮之感。“天涯”二字,点出空间上客居异地的漂泊感。“五更”暗示了一夜时间的流逝,“三峡星河”,巨大的晃动不安中,更突出自我的渺小和难以自处。“野哭几处”遥想中原,或不止于中原之地,有战伐之处,即有野哭之哀。稍后,空间跳跃回此时此处,耳边传来渔樵之人的夷歌声。破晓时分,更反衬出环境的静谧。或许是为了突出强调此时的现场感,作者才没有用工对的数词,而是选择了指示代词“是”,且虚实结合,构成一组鲜明的对比。蜀中这一份难得的宁静祥和从何而来?尾联由颈联的空间跳跃,转入时间角度的书写。而“卧龙跃马终黄土”,用一“终”字,而没有用“同”字,一来可见杜甫对二者的一视同仁,二来也恰是在强调这种时间感。从过去看,英雄已逝,终成黄土;朝未来看,人事不可期,依依漫寂寥,空无消息。

整首诗,脉络井然,结构严谨。前两联分别是从时间到空间,后两联则一写空间,一写时间。从时间角度看,既有年关在即的漂泊,也有一夜之内时间流逝的伤感;既有过去已逝的不可追寻,也有未来难期的怅惘失落。从空间角度看,既有漂泊天涯的孤独描写,也有夔州与其他地区的对比描写。《阁夜》,不但用到“夷歌”“卧龙”“跃马”,这些富有鲜明地方色彩的词汇,而且联系时局,在时间的流逝中,在空间的跳跃中,抒发老杜此时此刻的感伤、忧虑、思归和失望,而典故的深层内涵则使这些复杂情感的抒发更加耐人寻味。且杜甫身处夔州,作诗用事用蜀典,切合时地。从表层意思看,“夷歌”与“卧龙”“跃马”同出《蜀都赋》,构成一个典故群;从内在思绪看,又形成一个情感环路,由追慕—忧虑—微讽—追慕,最后归结到自我,真可谓是“水中着盐, 饮水乃知盐味”的用事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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