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璐
武汉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2
2022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要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乡村振兴战略以“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为总要求。其中,产业兴旺是乡村振兴的基石。由于当前我国大部分农村地区依然以农业作为主导产业,产业振兴在实践中与推动传统农业转型和农业产业化密切相关。进一步来说,产业振兴不仅关乎农业产业本身,更与农村和农民密不可分:农村和农民构成乡村产业振兴的社会基础和重要主体,同时产业振兴也须以农村发展和农民富裕为基本目标,这是以产业振兴带动乡村全面振兴的应有之义。在此背景下,如何以农民为主体促进产业发展,让其在产业发展中最大化受益,从而实现嵌入乡村社会可持续发展的产业振兴,具有重大现实意义。
对占据中国大多数的农业型乡村而言,农业产业化是实现产业振兴的重要途径。在此,农业产业化是指通过将农业生产的产前、产中和产后环节有机联系而形成的农业生产、经营、服务的一体化运作[1]。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农副产品市场化改革不断深化的背景下,农业产业化有助于解决“小农户、大市场”矛盾,即作为生产经营基本单元的农户家庭和日益扩大的开放市场之间的对接问题[2],以及“小农户、大生产”矛盾,具体表现为小农户分散生产与社会化大生产不适应问题[3]。对此,以龙头企业、合作社、家庭农场、专业大户为代表的新型经营主体被引入,用以解决农业产业化各环节衔接问题。
围绕农业产业化实践,可将既有研究区分为三种代表视角。一是农业经济视角,此类研究通过运用交易成本理论、博弈论等经济分析,证明外来资本对接本地农户时会出现社会协调困难、契约关系脆弱等问题[4-6]。二是农业治理视角,从农业治理内在逻辑出发,发现部门为减少政策执行成本倾向于与资本、大户、合作社等强势主体联合,造成精英俘获和小农户边缘化[7-8]。三是农业组织视角,关注农业产业化社会组织基础[9],强调村社集体作为农村基层组织对农业产业化的统筹功能,能够有效激活农村和农民主体性[10-12]。总的来看,既有研究从多个视角出发,达成一个基本共识,即农业产业化关系到农业、农村和农民整体性发展过程,忽视农村和农民的农业产业化不可持续。但是,关于发挥农民主体性的具体机制和路径,还存在较大拓展空间。一是既有研究大多集中于单一主体,比如村社集体角色,对包括农户在内的乡村内部不同主体之间的作用关系研究不足;二是研究侧重于农业产业化过程的内生性,缺乏包容发展前提、过程和效果的整体性研究。
基于此,本文提出农业产业化内生式发展模式。内生式发展最初作为一种新型发展理念被提出,是针对以经济效率为中心而带来本土不适应、生态环境破坏等弊端的外源型发展的反思产物[13],随后被不同学科加以丰富阐释,并被广泛运用于经济、财政、文化发展等领域[14]。因此,其理念内涵和实践样态在互动中不断丰富,已经超越原有领域,形成一种发展模式。概括来说,内生式发展中心特征包括:一是本土资源利用,同时不排斥外来资源,强调发展的资源条件;二是本地主导发展,侧重发展的主体动力;三是本地利益保留,关注发展的目标效果。这一发展模式与以人为本的乡村振兴战略具有高度适配性,因而当前被越来越多应用于乡村振兴实现路径研究[15-17]。受此启发,本文认为,对于作为产业振兴重要路径的农业产业化,内生式发展模式同样具有高度借鉴意义。借鉴既有理论与实践成果,本文将农业产业化的内生式发展模式界定为基于内生资源的发展条件,以本地主体为内生动力,发展效果反馈于本地的可持续发展,并在此基础上结合具体案例分析其实践路径。
福建省是我国杨桃的主要产地,杨桃种植面积占全国比重将近一半①资料来源于华经产业研究院发布的《2020—2025年中国杨桃汁行业发展趋势预测及投资战略规划分析报告》。。其中,福建省漳州市云霄县下河乡下河村是杨桃种植的“第一大村”,该村种植杨桃有近150年历史,至今已形成完整的产业体系。基于此,本文选取下河村作为研究案例,通过对杨桃产业发展的条件、主体、机制和效应的分析,阐释农业产业化内生式发展路径,见图1。
图1 农业产业化内生式发展的实践路径
下河村地处福建省南部漳州市,总户数1 200余户,5 000余人,其中常住人口4 200余人,下辖20个村民小组。全村以山地为主,约1 333公顷,耕地面积较少,约553公顷。当地自然条件适宜经济作物生长,以金枣、杨桃、蜜柚三种果树数量最多。近10年来,杨桃产业不断发展壮大,逐渐取代其他类型经济作物,成为当地支柱产业。2012年“下河杨桃”获国家工商总局地理标志认证;2013年下河村获第三批全国“一村一品”示范村称号;2017年“下河杨桃示范园”获评中国十佳绿色生态基地,同年下河杨桃成为厦门金砖峰会指定产品。至2021年,下河杨桃种植面积已达453公顷,年总产量2.5万吨,总产值过亿元,户均年收入5万元以上。纵观下河村杨桃产业化历程,大致经历三个发展阶段。
第一阶段是20世纪90年代之前,属于自发种植阶段,主要特征是种植规模小、管理粗放、市场销路差。分田到户时期,下河村根据地理位置远近和地势高低分配山地,户均山地面积0.27~0.33公顷,种植金枣、杨桃、蜜柚等多种果树,杨桃所占比例较小。早期杨桃以本地品种为主,农户管理粗放,缺乏剪枝、套袋等技术,杨桃在生长过程中易受病虫害,果实小且口感酸涩。由于杨桃品质较差且交通不便利,主要依靠人力搬运、自行车或摩托车运输到邻村和县城售卖,销路局限于本地县域市场。20世纪80年代初期,当地杨桃每斤售价仅1~2分,自然风险和市场风险较高,农民农业收入不高,发展陷入困境。
第二阶段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到2010年,属于杨桃产业化初步形成期。在此阶段,下河杨桃规模扩大,通过引进多种生产技术,品质大幅度提升,销售市场进一步拓展。作为传统主产之一的金枣面临生长期短、易掉果困境,地方政府引导农户规模种植具有相对优势的杨桃,杨桃从零散种植走向规模化种植。在当地大户自主探索和县农科所助推下,虎尾种、台湾软枝杨桃、马来西亚B17、香蜜等品种相继在本地试验,嫁接、剪枝、套袋等技术逐渐在全村范围内推广,农户管理精细化程度提高。以规模化种植和精细化管理为基础,下河杨桃的市场竞争力增强。2004年杨桃售价达到8元/千克,突破本地县域市场向厦门、汕头、平阳、石狮、泉州等东南沿海区域市场延伸,农户杨桃收入年均5 000元。
第三阶段是2010年开始至今,下河杨桃产业化进入高速发展阶段,以生产外部规模化、形成区域品牌、市场销售组织化为显著特征。下河村杨桃种植以家庭经营为主,户均5亩山地约80~100棵杨桃,达到适度规模,农户生产积极性高。细碎化土地格局下单个农户规模经营成本较高且难度较大,本地合作社通过供给农资农技等生产性服务和统一管理标准实现多农户之间外部规模化。区别于以往农户个体式对接市场,下河杨桃逐渐形成组织化对接市场销售模式,区域市场进一步拓展到深圳、上海、北京等全国性市场。依托产业扶贫,2018年该村实现73户贫困户258人全部脱贫。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来,杨桃产业与深加工、旅游业等多产业融合,逐步形成多元成熟的产业体系②2021年12月,笔者及调研团队于下河村开展了十天的驻村调研,期间就当地杨桃产业发展经验对村干部、种植大户和普通农户等不同群体进行访谈。文中相关数据主要来源于访谈记录,同时辅之以村干部提供的相关资料。。
在三十余年发展历程中,下河村杨桃产业化经历从自发种植到初步形成再到高速发展三个阶段,围绕杨桃这一特色农业产业,产、供、销分工专业化和多产融合的产业体系逐渐形成,内生式发展作为关键实践逻辑贯穿始终。具体来说,内生资源利用和外来资源支持构成发展的资源条件;农户和村社集体作为本地主体的参与构成发展的内生动力;在此基础上,农业产业化内生式发展在产业能人带动、地方社会分工和村社集体引导三重关键机制的共同作用下呈现其动态实践。
我国不同乡村地区在自然禀赋、社会结构等方面差异较大,对这些内生性差异的认识是农业产业化内生式发展的前提:其一,农业产业生产特性决定其对自然资源的依赖;其二,特定乡村社会结构产生的熟人社会资源,能够提供农业产业化高效分工组织的社会基础;其三,政策资源作为必要的制度资源进一步推动农业产业化发展。下河村杨桃产业化发展,正是以本地自然资源和熟人资源,有效利用政策资源的制度支持,共同构成了杨桃产业化发展的资源条件。
1.生产条件:自然资源。自然资源是农业产业化发展最为关键的内生资源,农业产业化发展以适宜的自然资源为生产条件,下河村杨桃产业化正是建立在其独特的自然资源基础之上。对于杨桃生长来说,关键自然资源包括土地资源和气候资源。首先,下河村山地面积多而耕地面积较少,户均山地面积约0.33公顷,土壤肥力良好,每亩种植杨桃15~20棵,有利于形成适度经营规模。其次,下河村所在区域属于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全年光照时间长,雨量充沛,年气温20~30℃,契合杨桃喜阳光喜水的生长习性,适宜气候条件下杨桃一年可结四次果实。因其独特的自然资源禀赋,下河杨桃已有上百年种植传统,这为当地杨桃的产业化发展奠定了基础生产条件。
2.社会条件:熟人资源。除生产条件外,村庄内熟人资源也是下河杨桃产业化发展所依赖的内生资源,促进产业化发展过程中的组织化,减少各环节衔接成本。下河村所处的福建闽南地区属于典型宗族型地区,全村均为同一蔡姓祖先后代,至今已有四百余年传承历史。在此基础上,村庄内部形成若干血缘联系主导的“房系”和地缘联系主导的“门头”③房系和门头的说法来源于当地村民的口头表达,属于宗族型村庄。前者实质是一种血缘关系,是宗族规模壮大之后形成的分支,该村主要包括七房、坑、五房、一炮、四房等人数较多的房系和宗主等小房系。后者则是一种地缘关系,是对村庄内部居住空间的划分,该村共有六个城门,围绕城门一定地理范围内居住的村民即构成相应门头。。“房系”和“门头”在居住分布上具有一致性,但核心功能有所差异,其中,“房系”主要以人情互助为核心,而“门头”则围绕公共事务进行组织,比如以各“门头”的土地伯公庙为单位收取电费和卫生费。地方社会形成以村庄-“房系”-“门头”为核心的宗族社会结构,村民之间维持一定程度的生产和生活互助,具有熟人社会特质,即村民相互了解并彼此维持良好信任,以人情、面子为特征的熟人资源较为丰富。这种在地缘—血缘联系基础上形成的村庄生产和生活共同体,为杨桃产业化发展提供了有利的社会基础。
3.制度条件:政策资源。基于自然资源和熟人资源的内生性发展基础,外来政策资源为杨桃产业化提供必要的制度支持。在杨桃产业化发展过程中,国家和地方政府从经济、技术和销售上给予政策支持。首先,就经济支持而言,在下河村杨桃早期面临产业发展困境背景下,下河乡通过产业扶贫大力扶持当地杨桃产业,帮助下河村整体脱贫;乡村振兴战略提出后,下河村利用上级政府的项目支持建设杨桃公园,发展休闲旅游,促进多产业融合。其次,在技术支持方面,下河乡政府聘请省农科院专家,示范推广嫁接技术,引进香蜜、B12、B16等国内外优质杨桃品种,提升了下河村杨桃的品质。最后,为提升下河村杨桃市场竞争力和知名度,下河乡政府帮助完成“下河杨桃”地理商标的注册申请,并实行统一标示、标准、包装、销售、物流,打造“下河杨桃”区域品牌。
就内生式发展动力而言,农业产业化关键是激发内生动力,而非单纯依靠外来力量推动。具体来说,这一内生动力首先来自作为生产经营主体的广大农户,其积极性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农业产业化的内在需求,同时决定农业产业化成效。除个体农户之外,村社集体作为基层自治的组织单元也是农业产业化内生主体之一,而村干部这一组织代表,其积极性的发挥同样重要。下河村杨桃的产业化发展正是依靠农户和村干部的积极性进而实现了内生动力的激活。
1.农户:经济理性驱动。在自发种植时期,广大农户以家庭为基本单位从事杨桃生产经营并以个体化方式对接市场,面临生产效率低和交易成本高等困境。杨桃的产业化发展通过生产、经营和服务各环节的组织化,能够使处于产中环节的农户更好地与产前和产后环节衔接,以组织化方式提高农户生产效率,降低对接市场的交易成本,扩大农户的经济机会。杨桃是经济作物,属于劳动力密集型而经济附加值较高的产业,契合以家庭经营为主要方式的本地农户的生产优势。家庭劳动力的自我投入不计成本,并且具有很大灵活性,适应精细化经济作物管理。农忙季节,家庭中的青壮年和老年劳动力均投入生产,参与打药、施肥、套袋、采摘等不同环节。家庭低成本而灵活的劳动力投入与经济作物的较高附加值相结合,加强了农户经济积累能力,由此,经济理性计算成为本地农户推动杨桃产业化发展的主要驱动力。
2.村社集体:社会评价和治理政绩激励。在乡村振兴背景下,产业发展、服务农民成为村社集体这一基层自治单位的中心工作。作为村社治理主体的村干部具有发展村庄产业的动力和能力,较强的发展动力和发展能力构成内生产业化的政治资源。从发展意愿上说,一方面,村干部生活在村,社会关系在村,带动杨桃产业发展、提升农户收入,能够获得积极的社会评价激励;另一方面,村干部通过打造地方特色产业,能够凭借经济发展成绩获得进入行政体制的机会,因此也受到一定政治激励。就发展能力而言,村干部作为国家自上而下项目资源承接的中介主体,在项目资源运用于地方产业发展中具备一定的统筹权;与此同时,自下而上的选举和监督使村干部在地方产业体系形成过程中,有能力在符合村民内生需求下引导产业发展。
上述对特定资源条件和内生主体动力的阐述,从静态资源和主体两个方面回答了农业产业化内生式发展何以可能,接下来进一步提炼当地农业产业化的三个关键性机制,呈现其内生式发展动态过程。这三重机制的运作,通过利用资源条件和主体动力,从多方位推进了农业产业化的内生式发展。一是本地产业能人带动机制,以少数产业能人带动普通农户的方式,推动农业产业生产转型和销售转型;二是地方社会分工机制,通过村庄内部的横向和纵向分工,推动农业产业化内部分工和组织化;三是村社集体引导机制,即提供必要辅助性支持,产前环节提供生产性公共服务,产后环节打造区域品牌以扩大市场。
1.产业能人带动。产业能人是指在本地农业产业中具备突出优势的群体,这种优势可能体现在农业产业某个环节,也可能同时占据多种,比如创新精神、生产管理经验、准确的市场信息把握、广泛的社会资本等。这些产业能人一方面具有积累经济资本的强烈动力,以经济理性作为其行动基本逻辑;另一方面又与村庄社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其社会关系、情感寄托和价值归属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村庄,成为主导产业能人发展行为的社会动力。得益于农业产业上的突出优势,以及发展的强经济动力和社会动力,产业能人虽然相较于普通农户而言极少,但在农业产业化中却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第一,产业能人率先探索新型品种和先进农技,降低普通农户试错成本,推动杨桃产业转型。品种改良和农技传播是下河杨桃品质转型的关键因素,但是不可避免存在试错成本。杨桃初次成熟期一般为3~5年,如果试验失败,便要承担已经投入的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同时还会失去按照传统种植方式可能获得的经济收益。在较高的机会成本下,一般农户没有能力也不愿轻易作出新尝试,这使得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杨桃生产品质难以提升。此时,具有一定经济积累和创新动力的产业能人率先试验新品种,引进嫁接、套袋等先进农技,探索出适宜本地自然条件的杨桃生产模式,实现杨桃品种质的飞跃。试验成功之后,产业能人将新的生产经验在村庄范围内以人情互助方式无偿推广,其他农户随之效仿学习,进而实现生产新经验低成本高效率的社会化传播。
第二,产业能人自主研发运输技术,减小销售市场拓展阻力,促进杨桃产业销售转型。杨桃销售从本地市场到全国市场的拓展有赖于运输技术的创新和销售渠道的开辟。杨桃果实较软,早期依靠人力大批量运输时易受到挤压磕碰而影响外观,且保鲜时间较短,运输时间不能过长,因此当时杨桃销售市场十分有限,主要集中于本县域范围内。为了增加运输距离、减小运输损耗,本地产业能人自主摸索包装技术,从传统竹筐(内装40~100千克杨桃)到泡沫箱(内装15~20千克杨桃)再到鸭梨箱(内装2.5~4千克杨桃),通过关键包装技术改良突破运输难题,为打开全国市场奠定基础。
2.地方社会分工。完整产业链的形成是一系列分工环节组织衔接的产物,杨桃产业化有赖于专业化分工体系的不断完善。在杨桃产业发展过程中,农户以家庭经营为基本单位,劳动力自我投入为主要特征,承担从生产到销售的不同产业分工环节。在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家庭经营基础上,村庄内部自发组织和整合各分工环节,共同推动以村庄为经济共同体的杨桃产业体系发展。
具体而言,村庄内部围绕杨桃产业的分工主要体现在两个维度,即横向维度和纵向维度。横向维度的分工是指同一环节内规模的累加,以家庭经营作为生产单元具有灵活性但是规模相对受限,而不同家户之间的规模累加则能带来总体上的规模效应。简而言之,横向分工通过外部规模化实现。以生产环节为例,村内一般农户家庭杨桃经营规模大约是0.33公顷,而以村庄为单位的整体种植规模达到453公顷;同时,在村社和大户的支持和引导下,各农户生产经营趋于统一化,以外部规模化和标准化实现横向分工。此外,各环节之间的组织衔接构成杨桃产业纵向分工。下河村的杨桃产业包括多个分工环节,比如种植、采摘、分拣、销售,以及农资和包装材料供应等,每个环节的数量弹性变化以适应其他环节需要。而各分工环节之间的对接则以经济理性为核心,人情、面子等熟人资源发挥润滑作用,纵向上的完整产业分工体系得以有效实现。
由此,通过横向分工和纵向分工,村庄内部形成以杨桃产业为核心的生产共同体。一方面,横向分工以外部规模累加效应为地方特色农业的产业化提供数量条件,有利于区域产业在全国市场获得竞争优势;另一方面,纵向分工各环节对接依托村庄内部的社会资源完成,降低了各分工环节衔接过程中的交易成本,提高交易效率。围绕杨桃产业形成的村庄生产共同体是内部分工机制作用的结果,此一生产共同体以集体化方式对接外部市场主体,村庄和农户自主性增强,能够有效缓和市场风险,同时提升竞争优势。
3.村社集体引导。以产业能人带动和地方社会分工为基础,杨桃产业实现了基于农户内生需求和动力的自组织发展。在这一自组织的产业化发展过程中,村社集体发挥了必要的引导功能。正如上述已经论及的,村社集体在当前乡村振兴背景下承载双重属性,即一方面作为村民自治的组织单元而具备政治属性,另一方面在地方产业发展中充当引导型角色,具有经济属性。以此双重属性为基础,村社集体将自上而下的国家政策和资源投入以话语转化和需求匹配的方式落地于村庄,以更好地引导杨桃产业发展方向,助推产业化进程。村社集体的引导作用具体表现在产前和产后环节。
产前环节,村社集体改善农户生产的基础设施和耕作条件,满足农户一家一户难以承担的公共品需求。从2009年开始,下河村自筹资金修建机耕道5公里,并在扶贫期间对机耕道进行硬化,极大便利了大型农机入园,新农机普及率达到80%。此外,最近三年天气较为干旱,杨桃生长缓慢,少数缺乏抽水设备的农户生产效益受损。为满足农户用水需求,村社集体争取县政府项目资源建设水利设施,铺设遍及各杨桃生产园的水管,降低了杨桃种植的自然风险。对于传统化肥累积造成的本地水源和土壤板结等不良后果,村社集体及时干预和引导,改良土壤的同时管理化肥,鼓励使用环保、健康的农家肥。
产后环节,村社集体对内协助农户组织化进入市场,对外宣传发展区域品牌,提高本地杨桃在全国市场的竞争力。下河村农户早期凭借个体对接市场,交易成本较高,随后逐渐产生专门从事本地杨桃收购和对外销售的杨桃经纪人,销售组织化程度得到提高。在此基础上,村社集体助推成立多家合作社,赋予其法人身份并给予政策支持,提高农户组织化程度,进一步降低本地农户对接市场的交易成本。与此同时,村社集体积极对外宣传,打造区域特色品牌,提升下河杨桃的市场认知度。早期下河杨桃缺乏知名度,为了更好销售往往冠以“台湾杨桃”品牌,而伴随下河村成为“一村一品”示范村以及下河杨桃获得一系列国家级称号,形成在全国杨桃市场具有竞争优势的区域品牌。村社集体发挥其组织优势引进地方政府和农科院的资源和技术支持,引进深加工产业和电商销售渠道,使得下河杨桃的产业链不断延伸和完善。
从内生式发展目标来看,其强调发展利益保留于本地,这对于农业产业化具有重要意义。针对已有实践中出现的外来资本和地方精英俘获利益而排斥小农户的困境,农业产业化的内生式发展将利益反馈于地方社会和农户家庭,产生经济、社会和治理等多方面的积极效应。
显著的经济效益是农业产业化内生式发展对本地最为直接的影响,农户家庭的经济收入得到提升。下河村山地户均0.33公顷,产均杨桃种植数量80~100棵,家庭年收入可达5万元以上;山地面积较少的家庭通过参与杨桃套袋、采摘、包装等雇工环节,每年收入不低于3万元;对于从事杨桃收购、包装加工等多种经营的农户,其年收入在10万元以上。经济收入的提高增强了广大农户的家庭发展能力,农户家庭能够以较为充裕的经济资源积累投入城镇化、教育等发展性目标之中。
首先,农业产业化提高了务农的经济收入。对于当前中国大部分农村地区来说,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是主导的家计模式,农民家庭收入主要来自于务工,农业处于保障性地位。而在下河村,杨桃这一特色农业的产业化发展,凭借其在生产组织和对接市场方面的优势,使得农业收入成为当地农民家庭主要收入来源。其次,农业产业化拓展了本地的经济机会。除提高生产种植环节的农业收入之外,本地杨桃产业化发展体系衍生了丰富的新型经济机会。从纵向来看,产业体系分工不断完善使得农户能够参与产业链上游和下游,比如农资供给、生产性服务、分拣包装、市场销售等。从横向来看,围绕完整产业体系所带来的在村居民生活和消费需求,村庄内的生活娱乐供给非常充裕,超市、小吃店、理发店等遍及各处,构成新的经济机会。最后,农业产业化提升家庭劳动力配置效率。下河村农户以家庭经营方式参与杨桃产业化分工,家庭成员劳动力投入不计成本且高度灵活。在农业产业化不同分工环节,家庭成员能够依据自身劳动能力有选择性投入:男性青壮年劳动力从事机械化、搬运等体力劳动环节,妇女则参与采摘套袋、分拣包装等需要细致耐心的轻体力劳动,有劳动能力的老年人也能帮助打药管理。
除直接经济效应外,农业产业化内生式发展还发挥了重要社会效应。通过对本地劳动力的吸附,村庄维持了充足而稳定的人口规模,在村常住人口达到4 000余人,家庭结构和村庄社会结构相对完整,形成了良好的家庭和村庄社会秩序。
首先,家庭结构的完整维持了家庭伦理秩序和关系秩序。一方面,家庭内的青壮年大多居住在村,有利于对老人赡养义务的承担和对子女履行基本的抚育责任,家庭基本伦理秩序得以再生产。另一方面,家庭成员的共同生产生活为代际之间、夫妻之间的互动沟通和情感交流创造了更多空间,有利于家庭成员关系和谐。相较来看,在全国大多数人口大量外流的农村地区,养老困境、留守儿童、婚姻不稳定等家庭和社会问题凸显,而本地均较少出现,老年人具有可靠的子代养老预期,基本没有父母双方均外出半年以上的留守儿童,本地婚姻关系也较为稳定。其次,社会结构的完整性维系了村庄生活秩序和规范秩序。一方面,稳定的在村人口使得村庄内的基本公共服务得以维持,在村人口能够较为便利地获取教育和医疗等基本公共服务,村内小学十多年来生源稳定,基本保持在两百余人,为农民提供了低成本而便利的义务教育。除基本公共服务外,村庄内还能满足村民更高层次的消费需求。杨桃产业化使得快递服务在近几年迅速普及,本地村民能够在村进行多样快捷消费。另一方面,完整的社会结构延续了熟人社会的基本特征,村民对内共享一套地方性共识和规范,当地俗语“父母不孝顺,朋友不用交;兄弟不和睦,神明不用拜”即是当地关于家庭伦理、社会交往和信仰秩序一体化的生动反映。个体在长期生产生活中将共识规范内化,不易产生违反规范秩序的行为,否则就会受到公共舆论的消极道德评价。
在当前乡村人口大规模外流、农民生产生活不断分化的背景下,村庄的公共性往往难以维系,村民自治丧失必要的治理基础,村庄的小微公共品供给面临困境。而经由农业产业化过程的分工和组织,农民的利益关联和社会关联被重塑和强化,以利益共同体和生活共同体为核心的公共性得以再生产。在公共性基础之上,村庄呈现简约治理样态,村庄内简单矛盾能够在本地通过有威信的社会精英化解,同时村民的小微公共品需求也能通过自发筹资筹劳实现低成本而高效的供给。
第一,农业产业化通过分工体系将各环节的农户组织起来,农户围绕产业体系形成生产上的利益共同体。一是对内的利益共同体。农户在村庄内从事杨桃产业体系的不同分工环节,比如生产种植、分拣包装、销售供应等,占据各环节的农户有着不同程度上的经济往来。相较于前产业化农户经营相互独立时期,农户之间的利益关联被建立起来,例如从事杨桃销售的农户需要种植农户提供品质达标的产品,而种植农户同时也依赖本地收购农户扩大市场销路。二是对外的利益共同体。从村庄对接外部的市场看,农户摆脱了早期个体化对接市场的困境,将村庄作为整体性单位以组织化方式对接市场,降低了交易成本,提高了农户议价权。在此条件之下,本地产品在市场上维持竞争力需要村庄内农户共同努力,每一农户的生产经营不仅关乎其自身,更关系到其他农户甚至区域市场,可见,农户在面向外来市场时也形成了利益共同体。
第二,农业产业化各分工环节的自发组织强化了农户之间互动,原有村庄内的熟人关系得到维系和拓展,基于社会关联的生活共同体由此形成。一方面,农业产业化通过对本地劳动力的充分吸附,维系了村庄人口规模和社会结构稳定,以血缘-地缘为核心的熟人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下来,村民互动在“自己人”的认同逻辑之内发生。另一方面,农业产业化将市场因素引入村庄,但是市场的经济行为并未消解传统熟人关系,反而与熟人关系形成正向互动关系。村庄内基于熟人信任关系和互助传统为经济行为创造了良好的社会基础,降低了交易成本;与此同时,在密集的经济互动中,熟人关系的人情、面子等资源也被不断援引而得到强化。
为更好实现乡村产业振兴,农业产业化需要以农村和农民为主体,利用和激发乡村内生资源和动力,以实现嵌入于村庄的内生式发展。本文以闽南特色农业村杨桃产业发展案例,呈现农业产业化内生式发展的实践路径。从发展的资源条件看,内生的自然资源、熟人资源、政策资源分别为农业产业化提供了基础生产条件、必要社会条件和有利制度条件。就发展主体动力来说,经济理性驱动广大家庭经营农户参与农业产业化发展,而正向社会评价和治理政绩则成为推动村社集体参与农业产业化的主要动力。在发展资源条件和主体动力的共同作用下,农业产业化的发展形成了三重实践机制,包括产业能人带动机制、地方社会分工机制和村社集体引导机制。在发展的效果上,农业产业化内生式发展为当地带来了经济、社会、治理等诸多方面的积极效应。简言之,基于乡村内生资源条件、内在主体动力的农业产业化实践能够真正实现内生式发展,并实现发展利益在地化反馈,这是实现可持续产业振兴以及推进全面乡村振兴的关键。
在当前乡村振兴背景下,农业产业化要以农户为主体,充分利用乡村内生资源,激活其发展的内生动力,以可持续发展模式推动产业振兴。在当前农业产业化实践中,不管是外来资本主导,还是地方政府扶持,当新型经营主体的引入脱嵌于乡村,没有与乡村所具备的各种内生性基础相匹配时,就会出现本土不适应、市场竞争力弱、利益分配失衡等消极后果。相较之下,以村庄内生资源和动力为基础的农业产业化,能够充分调动起农户的积极性和主体性,并实现内生—反哺的正向循环和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