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海燕
所谓“兵学”,指的是中国历史上探讨战争基本问题、阐述战争指导原则与一般方法,总结国防与军队建设普遍规律及其主要手段的思想学说。中国历史上战争频繁,兵学典籍数量众多,论兵之作更是汗牛充栋、数不胜数,兵学家的思想如夜空的星辰,在历史的天幕永恒地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黄朴民教授长期致力于中国军事历史与古典兵学研究,对兵学研究的困境和突破之道有深刻认识和独到见解。他多次撰文,呼吁更多学人关注军事历史和古典兵学研究。他身体力行,在军事历史和古典兵学研究领域勤耕不辍,成果丰硕,当之无愧地成为当代中国在古典兵学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之一。2018年,黄朴民教授领衔承担了“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国家出版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兵学通史》的编撰工作。参与通史撰著的学者,大多具有军事学和历史学的复合知识结构,并且长期从事军事史和兵学研究,这为《中国兵学通史》的写作提供了坚实基础。经过4年的努力,该书现已由岳麓书社正式出版。全书分先秦、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近代等7 卷,300 余万字。该书以古典兵学为研究对象,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提玄钩要,烛隐探微,在体系完备性、学术前沿性、方法创新性、论述深刻性等方面,突破兵学研究中的僵化模式与平庸论调,具有别开生面的学术建树与理论价值。《中国兵学通史》的出版,不仅是黄朴民教授和该书作者团队在中国古典兵学研究的一个重大突破,更是中国兵学研究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的重要成果。
(一)中国古典兵学思想的发掘。《中国兵学通史》作者对中国古典兵学的重要地位和价值有深刻的认识,该书“总序”中开宗明义地专门论述了“军事历史和兵学思想的地位与价值”,并指出,“各个领域深层次的历史都是思想史,思想史研究是历史研究的最终归宿”。兵学思想是中国军事史灵魂与核心之所在,是具体军事问题的高度抽象,是军事发展规律的普遍揭示,是丰富多姿、异彩纷呈的军事文化现象的精神浓缩和哲学升华。
《中国兵学通史》的首要任务是对中国古典兵学思想的发掘。该书对中国兵学发展的时代背景、基本内涵、演变轨迹、主要特征、表现形式、重要地位与文化影响等,加以全景式回顾与总结;在此基础上,重点考察与揭示中国历史上的代表性兵学著作、诸子论兵之作以及经书史传所蕴含的兵学思想要义及其对中国兵学文化发展的卓越贡献;并对影响与制约中国兵学思想发展的基本要素如武器装备、军队编制、作战样式、军事训练等,进行必要的梳理与剖析。正如作者所言:“我们的初衷,是要梳理中国古代兵学产生、发展及演变的历史轨迹,总结中国古代兵学的主要成就,揭示中国古代兵学的基本特征,阐释中国古代兵学的文化价值。”
(二)兵学研究的学术创新。创新是学术的本质和灵魂。学术创新必须基于科学的理念和方法,敢于突破固有的观点和理论。《中国兵学通史》的写作努力在思维模式、研究范式和研究方法等方面开辟新的道路。具体地说,一是对兵学的内涵和外延进行科学而清晰的界定,确立起兵学研究的主体性,树立问题意识、自觉意识,使兵学研究的独立性得以完全体现;二是在继续加强兵制史、兵书研究的同时,加强对军事技术、作战方式、阵法战术、兵要地理等相对薄弱领域的研究,使兵学研究均衡发展,既独立推进,又互相促进;三是变传统的研究以军事人物思想和兵书典籍为主导,为以研究战法与思想共生互动为宗旨;四是注重对兵学思想阶段性特点的概括与揭示,真正把握兵学思想与文化的历史演进趋势和个性风貌。
《中国兵学通史》写作过程中,在尊重历史、注重史实的基础上,运用阶级分析的、历史的、逻辑的、比较的方法,对历史人物在兵学思想史上的作用、地位,给予客观辩证的分析,不因人废言。以宋代兵学为例,这一时期是继先秦之后古典兵学发展的第二个高潮,作者关于“崇文抑武”的时代背景、文人论兵的兴起、兵学儒学化等问题的论述,以及对兵学与国家战略、将帅选任以及军事技术演进的互动,都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反映了作者在学术创新上的努力与追求。
在充分运用以上研究方法的同时,作者尽可能借助于军事的范畴、概念与方法,注重从军事的角度考察问题、解决问题。以历史上著名的韩信破赵“背水一战”为例,过去的研究大多只关注到军心士气问题,认为韩信之所以部署背水阵,是为了激发士兵的战斗意志,置之死地而后生。本书作者从变易主客和攻守转换来分析,给予了新的解释,深化了对“背水一战”的认识。
(三)研究兵学,古为今用,为当下提供有益的历史借鉴。美国军事学者杰弗里·帕克指出,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战争方式和军事传统,而军事传统具有“惊人的连续性”,原因在于“古代的理论家和现代的战争实践者们都确信过去的教训能够而且应当影响当代的实践”。①[美]杰弗里·帕克:《剑桥战争史》,傅景川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 页。这种军事传统的连续性,就是古典兵学研究以古鉴今的逻辑起点。
《中国兵学通史》作者指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支军队如果不尊重自己的悠久军事文化传统,不善于从以往的军事历史中借鉴得失,获得启迪,那么就难以拥有与理解完整的历史,就没有资格侈谈什么军事理论创新,也不能建立真正有价值的战略学、战术学、军制学,遑论在世界大变局中确立自己的地位,施展自己的影响。兵学研究有强烈的经世致用意识,兵学史的研究不单是纯学术的探索与诠释,研究者应始终立足于当代,注重历史与现实的贯通,致力于从丰厚的历史文化资源中寻求有益的启示。
该书作者在充分肯定古典兵学的思想价值的基础上,立足于当代的立场,注重历史与现实的贯通,致力于从丰厚的历史文化资源中寻求有益的启示。在强烈的古为今用思想指导下,其写作不仅具有理论层面上的学术价值,更具有实践层面上的为国防和军队建设和现实军事斗争提供借鉴的现实意义。
兵学通史应当如何写作?中国思想文化学者朱汉民先生说:“思想史写作不仅是一种历史知识的叙述,还是一种思想传统的建构。”②参见朱汉民:《当代中国思想史的文化自觉》,《社会科学》2021年第7 期。思想通史的撰著不是简单地罗列人物思想和典籍的内容,而基于某种观念、方法和理论,对思想史进行贯通性解析和整体性呈现。
兵学思想的研究大体有历史、军事、社会文化三种路径。刘泽华教授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史,强调在“思想与社会的互动”中把握思想和思想史的脉络,开创了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的“南开学派”。《中国兵学通史》的写作借鉴政治思想史的这种研究方法,博采历史、军事和社会文化三种研究路径之长,关注“战法与思想的共生互动”,确立了“武器装备—作战方式—兵学理论”的主线与结构。该书作者在“总序”中称:“必须积极尝试研究角度切入点的重新选择,转换习以为常的研究范式,改变陈陈相因的研究逻辑。具体地说,就是实现研究重心的转移,将以研究军事人物思想、兵书典籍理论为主导,变为以研究战法与思想共生互动为宗旨。”该书撰著中,坚持军事的视角和历史的方法,始终围绕“武器装备—作战方式—兵学理论”这一主线与结构展开论述。
恩格斯指出:“军队的全部组织和作战方式以及与之有关的胜负,取决于物质的即经济的条件,取决于人和武器这两种材料”,“一旦技术上的进步可以用于军事目的并且已经用于军事目的,它们便立刻几乎强制地,而且往往是违反指挥官的意志而引起作战方式上的改变甚至变革。”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87 页。恩格斯指出了武器和技术的发展对于战争和军事思想的重要性。英国军事学者富勒认为:“新式武器的投入使用不能不引起条件的变化,而条件的每次变化又都会要求军事原则应用的变更。”②[英]J. F. C. 富勒:《装甲战》,周德等译,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06年,第113 页。
以先秦兵学为例。西周时期,军队主要有车兵和步兵,车兵是贵族,步兵是平民。当时的战争是贵族的战争,作战以车战为主,兵器主要是青铜兵器。随着社会发展和技术进步,铁兵器普及,弩机的出现,普遍兵役制的推行,战争区域的扩张,导致了车战的衰弱和步战的兴起,步兵成为主要兵种,战争形态也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与之相应,兵法理论从古司马法的“以礼为固,以仁为胜”③《司马法·天子之义》。演变为到《孙子兵法》的“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④《孙子兵法·军争篇》。。
《中国兵学通史》以“武器装备—作战方式—兵学理论”为主线与结构,这样的研究思路符合军事与兵学发展的内在理路和自身逻辑,凸显了兵学思想的主体性和兵学通史的军事特质,为兵学通史的写作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研究思路和理论框架。正如该书“总序”中所说,“按照这样的结构考察兵学思想的产生与发展规律,就可以真正揭示出兵学思想历史演进的基本规律与终极动因,对中国历代兵学思想的文化更新序列做出正确描述”。
任何思想都是时代的产物,都是根据时代需要对重大时代问题的理论应答。优秀的学术研究成果都是在鲜明的问题意识引领下取得的。
不同历史时期有不同的时代主题。兵学家的思想不是凭空臆想,不是文字游戏,而是对时代问题的思考与回应。其回应时代的力度,思考问题的深度,决定了其在兵学思想史上的高度。还原古代兵学家的问题意识,探讨其兵学思想的发生、发展与演变,探讨其兵学思想的内涵、特征与成就等,便成为当下兵学研究的主题和重点。《中国兵学通史》的写作,把“兵学主题”作为研究的重心,“区别不同时期兵学思想的鲜明特征,探索产生这些特征背后的深层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原因,观察和说明该时期兵学思想较于前人传承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增益了什么,和对后世有什么影响,以揭示和深化不同时期兵学主题为中心,以点带面,提纲挈领,从而把握兵学思想的历史演变和时代风貌,把握兵学思想研究的关键”。
概括地讲,中国古典兵学萌芽于夏商周时期,在春秋战国时期形成独立的学术理论体系,充实提高于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至隋唐五代时期,丰富发展于两宋以迄明清时期,直至晚清让位于近代军事学。
先秦兵学经历了兵学萌芽、发展与初步成熟、首次繁荣的过程,这一时期出现了中国古典兵学的第一次高潮。由于先秦兵学时间跨度大,兵学演变过程复杂,作者将先秦兵学分为古史传说时代的兵学、夏商西周三代的兵学以及春秋战国时期的兵学几个阶段。其中,作者关注的是“古司马兵法”到《孙子兵法》的演变,把握了这一转变,就把握了先秦兵学的重点与关键。
秦汉兵学,作者将其时代特征归纳为帝制时期“大一统”的精神,概括精准。这一时期的代表性兵学著作《黄石公三略》,其兵学主题与先秦兵学大异其趣,“《黄石公三略》是大一统兵学,这一主题与先秦兵学不一样。先秦兵学讲的是夺天下、取天下的问题,而《黄石公三略》讲的是安天下、治天下的问题”。与先秦兵学侧重于理论创新有所不同,秦汉兵学更多体现为兵学思想的系统梳理和文化总结。具体地讲,秦汉兵学的重心实现了三个显著的转变,即由“争天下”“夺天下”向“安天下”“治天下”的转型,由以作战指导为中心向以治军建军为侧重的过渡,由兵儒相分向兵儒融汇的嬗变。
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是中国兵学思想发展的过渡时期,这一时期兵书数量少,战争频繁,兵学思想主要体现于战争实践之中。在大分裂、大动荡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统治者为了适应战争需要,加强了对兵权的控制,军队建设思想和军事谋略思想都有很大发展,兵学思想更加注重实用主义的导向。隋唐时期的兵学思想,在系统总结前人兵学成果的基础上,注重汲取新的实战经验并有所创新,体现出道、兵、儒思想交融、注重实用、锐意进取的时代特征,在注解《孙子兵法》、总结战争经验、诠释兵学范畴等方面取得了较大成就。
宋代兵学是继先秦兵学之后中国古典兵学发展的又一个高潮,其繁荣主要体现为:武学的兴起,系统规范地培养专业的军事人才,并使之成为定制;颁定“武经七书”,作为武学的官方教材;兵书分门别类,更加专业化,等等。但是,在“崇文抑武”治国方略以及“文人论兵”思潮之下,兵学儒学化倾向严重,创新性不足,在总结火器初兴条件下新的战术战法、指导战争实践方面未能发挥应有作用,兵学在文献繁荣的表象之下蕴含着衰落的危机。
明清时期,是中国古典兵学发展的最后一个时期,明朝中后期至清初,出现了中国古典兵学发展的第三次高潮。这一时期,兵书数量众多,有些兵书在兵学文化上也颇有建树,表现为重视具体的军队战术要领总结,如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出现了论述海防问题的兵学著作,如郑若曾《筹海图编》。明代还引进了佛郎机、红衣大炮等西洋火器,火器的广泛运用催生了新型战法,如孙承宗《车营叩答合编》。传统兵学转型迎来难得的机会,但王朝更替打断了这一转型进程。清代兵书数量不少,但兵学在西方军事理论引入前,并未有实质性发展和突破。清代后期西方军事理论引入后,传统兵学逐步让位于近代军事学。近代,传统兵学并未销声匿迹,兵学家对古典兵学的研究与思考,主要体现为:对古典兵学价值的反思与重估,对兵学观念和原则的重释,以及对兵学体系与框架的重构。
纵观中国古典兵学的发展历史,有高潮有低谷,有繁荣有沉寂。《中国兵学通史》的写作,不因形式统一而强求各卷的均衡,“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在各卷中,先秦卷、宋元卷、明清卷字数居多,与中国古典兵学发展的三次高潮正相对应,客观反映了古典兵学的发展状况。各卷作者对不同历史时期兵学主题与阶段性特征的归纳,切中肯綮,立体地、多角度地还原了兵学家关注的问题意识,在此基础上,系统梳理了古典兵学的思想精华、发展脉络和演变轨迹。
《中国兵学通史》的出版,有助于加深人们对中国兵学思想的发展演变、精华要义及其文化价值的认识和理解,对于推动中国古典兵学研究乃至军事史研究、继承和弘扬古典兵学文化具有重要的积极意义,对于加强国防和军队建设乃至现实军事斗争亦可提供有益的历史借鉴。应当指出的是,该书所采取的“武器装备—作战方式—兵学理论”的研究思路,关注兵学与战争的互动关系,符合军事与兵学发展的内在理路与研究逻辑,对于军事思想研究提供了具有普遍的方法论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