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 铭 薛 刚
战争是人类社会发展与变革过程中最具历史及现实意义的社会活动,战争中的幸存者也是当今社会成员中对家国情怀、民族存亡、荣誉尊严、人性道义有着最深刻记忆和认知的群体,他们的个体记忆不仅是对社会记忆的补充,更是对国家记忆的最好佐证。但目前国内战争亲历口述访谈对象几乎都是高龄受访者,口述访谈中经常会出现受访者口述内容与档案记载有明显出入,或同一时期同一事件不同受访者的口述记忆大相径庭。这种现象不仅影响口述访谈内容的真实性、可靠性及学术价值,也为口述访谈内容的挖掘与研究带来难度及困惑。分析其产生原因,是判断和甄别口述内容谬误的基础,也是对受访者最负责任的情感交代。
口述资料本身容易被研究者以及阅读者所质疑,抗日老战士口述资料也不例外。有研究者指出,从口述者亲历的历史真实到口述历史文本呈现出来的历史真实之间,要经过三重帷幕的过滤。第一重帷幕就是从口述者亲身经历的历史真实到口述者将历史事实存储为历史记忆的过程。经过这重帷幕的筛选和阻隔,历史记忆的真实相较历史本真已打了折扣。第二重帷幕通过语言将人脑存储的历史记忆之真呈现出来,通过这道帷幕的筛选和阻隔,叙述之真与记忆之真之间又有较远距离。第三重帷幕,来自口述者心境、情绪、动机、信任度、意识形态、政治权力等因素,以及从叙述文本制作到口述文本整理过程中采访者的主观因素①左玉河:《历史记忆、历史叙述与口述历史的真实性》,《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4 期。。应该说,相关研究的确点出口述资料问题的症结所在,在笔者项目组访谈所得到的口述资料中,也有具体案例。
在长达十年的口述访谈实操过程中,我们就受访者口述内容谬误产生的原因,进行了大量比对和分析,并结合每一位受访者情况,总结出一些特点和规律,并对其进行评估。
战争的胜败是导致社会变革的关键因素,战争亲历者在这种变革中,必然会受到影响而重新定义和认知所历战争。就抗日老战士而言,这个过程也给了他们全新的身份属性及社会角色。这种属性和角色的变化,必然影响每一位亲历者对战争性质的重新审视和自我评判,很多亲历者会下意识地将个人战争记忆,有选择地提取最契合当下社会所能接受和赞许的部分予以强化,甚至夸大或编造,而将记忆中那些他们认为不符合当下社会可接受认知的内容,予以主观屏蔽或删除。这种情况在国民党军老兵口述内容中最为明显。
以国民党军某师补充团卫生队女兵张某萍的口述访谈内容为例。张某萍接受访谈之前曾回忆说其年少时家境贫寒且封建保守,重男轻女备受歧视,曾被父母逼迫裹足,但她不甘心做农村小脚女人。当其家乡来驻军时,她为逃脱束缚瞒着家人参军,亲历洛阳保卫战等惨烈战役,多次负伤后嫁给一位军医,彻底改变了命运。但她在述其当兵缘由时却说:“我知道日本人打到中国来了,我不想当一个旧社会男人的奴隶,我要当一个新女性,要报效国家,国家兴亡不光是匹夫有责,女人也要上战场!”①薛刚、王立军采访张某萍(已故):2015年1月24日口述逐字稿,采访地:北京海淀区宝盛里小区,王霄、李彦锦、刘曼整理。从张的口述内容上可以看出,由于其加入的是国民党军抗日部队,在解放后的历次政审及政治运动中,她一直在强调当初参军仅是为了逃避旧社会对女性的欺压,规避加入国民党军且谈论民族危亡的大道理,是为了减轻来自政治上的压力。2015年抗战胜利70 周年之际,她再次接受访谈时,又有意将其参军意愿从纯粹的个人愿望,主观上修正和定义为符合当时社会对抗日老战士定义和认知的参军初衷,这种修正就造成了口述内容前后的不一致。
社会认知与社会舆论关联密切。舆论在战争的任何阶段,始终是引导公众了解战争态势并作出判断的主要途径,尤其战后的回顾总结与宣扬批判,对受访人的影响很大。如上升到国家层面弘扬表彰带有浓重家国情怀、民族大义与荣誉尊严等的事件或人物,对于未必亲身经历战争或非主流性参与这些重大事件和人物的普通官兵而言,都具有一定的精神诱惑。在此情境下,一些老兵在口述中会刻意将个体记忆中并不完整或不真实的内容,努力打造或迎合舆论热点,以此来拉近个体经历与舆论环境的距离,提升自我在战争中的历史地位与社会关注度。
以南京保卫战及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李某某的口述资料为例。李在回忆南京保卫战的时候说:“我是粤军第154 师三营三连普通士兵,上级安排我们死守南京挹江门。因为我们是外地人,刚来的,对南京也不甚了解。”②叶铭、张若愚、莫非采访李某某(已故):2017年11月16日口述逐字稿(未刊),采访地:南京市鼓楼区凤凰三村15 幢,方欣玉、王卓然、王威整理。然而,揆诸史料,李所在的粤师在南京保卫战驻防及突围地段在城北紫金山脚下太平门,③谭道平:《南京卫戍战史话》,南京:东南文化事业出版社,1946年,第75 页。与访谈中所言城西挹江门相去甚远。后经多方比对李前后十余年间接受新闻媒体采访时的表述发现,在南京大屠杀事件成为社会关注焦点时,李存在主观上把自己的见闻融合到个人记忆的可能,以突出其个人在重大历史事件中的存在感及关注度。即便如此,我们无需否定李在南京保卫战及南京大屠杀期间的实际身份,但其关于在大屠杀中死里逃生的很多细节是经不起推敲的,这种主观行为也是口述访谈中常见的现象。
战争的社会构成元素复杂,限于个人角色不同,他们对战争的细节会因身份差异而形成记忆和理解上的不同。有关战争的口述访谈,对记忆细节的挖掘又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因此不同身份,对细节记忆存在共同性及差异性。共同性在口述内容上基本体现同质化,而差异性既有客观上的身份差异,也有主观上的人为差异,后者在访谈内容上体现为自我性及排他性。自我性即强调个体细节记忆的准确性、权威性与唯一性,进而强化自我在战争中的身份地位及突出贡献;排他性则是对其他身份或同类身份的细节记忆予以更正或否认,以此来证明自我身份在细节记忆上的可信性与价值性。这种自我及排他现象的存在,也是造成访谈内容谬误的一个重要原因。
以八路军129 师被服厂老战士张某某口述访谈为例。张出生于山西襄垣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1940年11 岁时因为与地主家少爷打架将对方小腿打折而不敢回家,跑到县城里靠乞讨度日,在县城里被八路军某部便衣侦察兵发现,便利用其小乞丐身份让其帮助搜集敌人据点里的情报。如此,张在懵懂间成为八路军的小侦察兵。张口述中非常肯定:“第一次执行任务,我就混到敌人的驻地附近,眼睛一边观察心里一边默数和牢记敌人的数量、武器的位置还有敌人岗楼换哨的时间”,“正是因为我的情报,我们大队打了一个大胜仗,端掉了敌人的炮楼”,“襄垣县城周边的几个鬼子据点都是我先侦察的,然后再被打掉的,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别的小八路都是儿童团的,也就放个哨站个岗什么的,我可是天天出生入死的”。但当被问及其当兵前是否上过学,是否知道如何分辨日本鬼子和伪军,能否分得清不同的武器装备时,张则含糊其辞。在我们梳理其口述访谈时,发现他之所以半年后由侦察兵被安排到129 师被服厂当学徒工,就是因为年龄太小,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且不会数数,搜集信息模糊无法作为准确情报导致的。①薛刚、王立军采访张某某(已故):2017年3月9日,地点:西安市未央区西纺村,刘倩倩整理文字稿(未刊)经剖析,这种谬误产生的原因,往往是对个体身份在历史地位上过度渲染甚至虚化,进而夸大个人作用造成的。
新中国成立前后发生过很多重要历史事件,涌现出许多重要历史人物,参与重要事件的重要人物的历史记忆被视为极具历史价值的国家记忆,他们的思想甚或主宰和引导学术研究、思想潮流及社会舆论。在此情形下,作为战争亲历者的“小人物”,会由于诸多因素,将原本真实的个体记忆,依据国家记忆的标准及尺度,不断自我修订、调整甚至自我否定。原本那些最能体现战争细节、个人情感、社会底层等真实的个体记忆,渐被国家记忆潜移默化地影响,甚至最终被替代。
以国民党军老兵漆某某口述访谈为例。漆口述提及:(1938年2月)我在凤阳县村里面住,日本人到了以后,我们就逃到乡下去,躲在乡下,当时叫“跑反”,就是逃难,等于“难民”。“(日军)扫荡进庄子以后,老百姓就跑……首先要烧,烧了以后要抢,抢了以后就杀,搞三光政策啊”②叶铭、黎云海、莫非采访漆某某:2016年9月28日口述逐字稿,安徽省凤阳县门台子烤烟厂,刘晓涵整理(未刊)。。但仔细推敲后我们发现,诸如“扫荡”、“三光政策”等词汇,在1938年尚未出现,这些词汇是战争结束后,国家对侵华日军暴行的定性,使国家记忆取代了个体记忆,这种谬误让采访者及后续的研究者感到困惑,受访者的口述是否是当时场景的真实记忆,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回忆及口述的真实性与可信度都将大打折扣。
社会记忆是属于国家记忆次层面的社会公众记忆,虽然没有国家记忆的权威性强,但其表现形式多为社会大众所喜闻乐见的影像、书籍及自媒体等,故社会记忆因其广泛性与传播特点,而拥有良好的社会认知。就战争史而言,则体现在史料的挖掘分析、历史热点的关注度、非正史资料的传播及舆论宣传的需要。在一定的阶段和环境下,很容易形成战争亲历者的个体记忆与其产生全方位的交叉影响,从而造成个体记忆偏差,在无法以坚定的个体记忆做出准确判断情况下,进而以社会记忆的结论来改变个体记忆的内容。
以国民党军青年远征军老兵口述访谈为例。青年远征军是1944年国民政府在“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征兵号召下成立的,其目的是为了加快中国军队适应现代战争更好的配合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国,尽快打通滇缅公路大动脉,赢得中国战区抗战的胜利。然而,青年远征军招募之际,滇西大反攻已经取得全面胜利,故国民政府有计划地将此部分青年远征军送往滇缅战区大后方(印度兰姆伽等地)进行集中训练,以期将来在本土作战中发挥作用,这些在印度受训的青年远征军士兵并没有参加滇缅战役。但很多老兵在口述中,都或多或少将本已结束的滇缅战役一些细节混入个体记忆中,以亲历者的口述形式表现出来。这些细节部分源自他们受训期间参访过滇缅战役实地,另一方面是源自受训期间军事教官讲授的内容。所以,这些细节对于尚未上过战场且立志杀敌报国的知识青年而言,充满极大的诱惑性,也以极其强烈的印象植入个体记忆中①作者累计采访青年远征军老兵151 位。。70 多年后的今天,中国远征军出国作战及中国驻印军滇缅大反攻等等成为社会记忆的热点,这种社会化的历史记忆与已经被老兵们深刻植入的细节记忆,不可避免地产生多重交织,很多老兵便会错误的将并未亲身经历的这些细节不自觉地带入个体记忆中。在接受口述访谈时,他们便将这种原本是被动接受的细节记忆,当作自己的亲历感受呈现出来。这种客观谬误的出现有的是老兵口述中的机能性失误,有的是被舆论环境所挟持。
群体记忆是亲历者同属性群体的共同记忆,对个体记忆起着最直接最具体的记忆补充作用,有着显著的空间性和时间性。然而群体记忆并非群体内每个个体的亲身经历,其产生的原因是源于群体内部对某一共同话题、共同认知、共同情感的共鸣。这种共鸣在战争时期是很容易被加强、放大与演绎,久而久之此共鸣被植入个体记忆,形成被固化却并非真实的个体记忆,而当这种记忆被唤醒时,却以个体记忆形式表现出来,其群体记忆的烙印反被忽略,造成某些口述的谬误。
以解放战争初期新四军北上进入山东为例。很多亲历过新四军北上的老战士都会讲到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新四军的官兵大多是长江以南地区的南方人,刚到山东的时候因为风俗习惯的差异闹出了笑话。开饭的时候因为饭盆不够了,自己跑到老乡家借饭盆,但老乡家没人,看屋外窗户下面有个陶盆,也没多想就拿去盛饭,结果吃饭的时候发现盆里一股子尿骚味儿。”我们在采访北上的新四军老战士时,他们基本都会说这事自己亲历过。经核,这个趣事确有发生,部队还曾将其作为典型案列用以教育广大官兵注意关照军民关系。这个案例因其相当的戏剧性和幽默性,为北上新四军官兵熟记且在群体内广泛传播,久而久之这个历史细节被固化为群体记忆,出现在老战士晚年的口述中,成为个人亲历的个体记忆②作者参与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抗日老战士口述史资料抢救整理》累计采访新四军老战士367 位。。而当初这个细节的真正亲历者到底是谁、有多少人亲历过等等,已经完全不可考,口述内容的谬误也就因此产生了。
综上所述,口述访谈中受访者的思想境界、内心活动、历史认知、社会环境、舆论宣传等等都是口述内容产生谬误的主观因素,因为这些因素而出现善意的、无意的乃至恶意的谬误,都是受访者在接受访谈时真实心理的体现,这种体现应当视为口述访谈的一个正常状态和心理行为,其口述访谈同样具备真实价值及现实意义,也为口述内容后续的梳理与研究提供了更细致、更严谨的要求。
正如左玉河先生在《历史记忆、历史叙述与口述历史的真实性》文章中阐释的,从口述者亲历的历史真实到口述历史文本呈现出来的历史真实之间,经过三重帷幕的过滤、筛选和阻隔,已经对历史本然之真打了很大折扣。如何正确认识和处理这些谬误是每一位口述史工作者应该认真对待的问题。
以项目组在资料获取与处理为例。在老战士口述资料的获取方面,由于本项目访谈对象几乎由志愿者完成,特别是国民党军老战士口述采访,几乎完全依靠民间力量,其身份缺乏权威认证。如此一来,所获取的老战士口述资料真实性与价值就会打折扣,加之受访者人数众多资料整理人手少,对口述资料的甄别遇到的困难与问题更多。项目口述文字稿的整理工作,涉及方言、口音等问题,整理情况也较为复杂。有学者对口述资料的整理提出建议,在口述逐字稿的整理上无需多加工,除去掉语气词、重复词汇外,可以保留口语化内容,保持其原生态特性。还有学者指出口述资料整理方法的第一步是档案化的初始,即以录音、录像为底本,如实抄录,整理出逐字稿;第二步是口述的编辑稿,即对全本或节选本进行形式上的修饰,比如对口述中听不清的人名、地名添加注释与说明。对档案无法查证、与现存资料不符、与政治环境相违等整理难点,需要整理者对口述内容背景知识、牵涉人物之间关系、相关事件进一步了解。同时注意文稿、文字的处理方式,对不明白的地方进行校注说明。但是,限于参与整理人员的兴趣与知识水准,最终呈现出来的逐字稿与编辑稿仍有大量需要修改注释之处。囿于项目组人手受限,校注工作存在很多疏漏。因而,抗日老战士口述资料整理进展缓慢,整理成文的资料也存在许多差强人意的问题。需要指出的是,规范性的整理可以有效避免上述问题。①参见陈墨:《口述历史门径(实务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94 ~304 页。
口述资料的真实性无法保证,但并不意味着口述资料一无是处。在口述资料的获取中,可以通过多种方式减少干扰其真实性的因素,增加口述资料的验证,以增强口述资料的真实性。此外,口述资料本身也可以作为研究对象,特别是真实性存在问题的资料,不但可以验证这种真实性问题的生理性或是心理性属性,也可以分析资料出现问题的原因,特别是分析受访者提供虚假信息的心理原因。
在老战士口述资料中,比较常见的是出现年代、部队长官姓名或者地名的错误,有些错误是整理者不熟悉相关背景知识造成的。以老战士何璧的口述资料为例。“1938年2月8日,贵阳被日本大轰炸,飞机到龙里,我向保安司令部机组发了警报。后我被调到99 军军部,当时军长叫张一能。后99 军开赴广西昆仑关作战,我们徒步从贵阳到柳州。”②叶铭、薛刚、黎云海、晓芳采访何璧:2016年11月10日故事稿,地点:安徽省合肥市肥西区,张领先整理(未刊)。经查阅史料发现,时任99 军军长是傅仲芳,张一能在1944年才担任99 军副军长。为何会发生这样的记忆差错呢?除了受访者因年龄原因记忆衰退导致外,也要考虑到机能性失误的可能性。所谓机能性记忆失误,“不仅包括想不起来或错记漏记,还包括不由自主地张冠李戴和言不由衷。这里所谓的言不由衷,与故意谎言骗人完全无关,而是:心里想到的是A,口里说出的却是B,说话者自己并无意识,自然也就无法控制。”③陈墨:《口述历史门径(实务手册)》,第264 页。此外,人总是会对自己生命中重要事件存在记忆。昆仑关大战和1944年离开部队担任乡长,是何璧人生中的两件大事,他极有可能将1944年批准他离开部队的副军长张一能的名字无意识地镶嵌在1939年他参加的第一次昆仑关大战的记忆中,造成口述错误。
有些老战士在口述中作了相对不真实的叙述,是为了掩饰自己不光彩的经历。例如老战士李某某在接受访谈时声称:“1937年在北京29 军38 师,修械所就在那儿。以后我又到天津,跟我的老师长干了一会儿。”当被问及在修械所修理枪械型号时,他回答“重武器,一般的枪我不修”,“重机枪轻机枪都是我修”。当采访者出示“三十节”以及“民二四”两种重机枪图片时,老人却不能分辨出来。在被询问29 军军械所具体位置时,他先说在北京南苑,后说在安定门,又回答在南苑,表述语焉不详。在被询问是否经历“七七事变”时,回答:“当时在(北京)的,我们也不参与。”之后又说:“在北京住了一年多,调到天津又去住了一段时间。到北京时卢沟桥还没打仗,那时是春天。在北京住了七八个月,到天津卢沟桥还没打仗。”当被追问“七七事变”爆发时的准确驻地,得到的回答是“在天津”。采访人询问从北京撤出后的驻地,李回答说在湖北南漳直到抗战结束。由于受访者的叙述有明显问题,采访人多次追问其在1940年后行踪,李回答:“(孙良诚是)绥靖主任。长得魁梧,人好,人不错。对我很好”,“(在开封)住了好几年,大概两年。”在开封所穿的军服是绿色的。①薛刚、叶铭、王煜采访李某某:2017年1月14日口述逐字稿,地点:江苏淮安市南昌北路老年公寓,王煜整理(未刊)。综合分析,李之所以语焉不详意在隐瞒:他早年只是修械所所长的勤务,并没有修理过军械,张自忠将军阵亡后,他跟随所长去开封投奔孙良诚后做了伪军。李对于自己的经历其实很清楚,因不愿面对自己伪军经历,故而在访谈过程中不仅抬高自己的作用,还给出含糊的、甚至是刻意误导的答复。
对于类似存在明显错误的问题,除追问外,也要考虑受访者的接受程度,采取一定的访问技巧。例如:访谈前志愿者对老战士王某获取的基本信息是,他隶属于国民党第25 军40 师120 团。这支部队打响了“皖南事变”的第一枪,且在事变中损失很大。访谈中受访者被询问入伍时间,得到的回答是1939年。在采访人询问所在部队是否与新四军发生过冲突时,受访者明显感到采访人的询问意图,声言国共合作时期,国民党军与新四军是友军,没有发生过冲突,表现出对此类问题的本能抵触情绪。于是,采访人转向询问其他问题,受访人慢慢放松警惕,当采访人突然问“你们抓到新四军战俘如何处理?”受访人下意识地回答“我们也优待。”采访人立刻追问“在哪里抓到的新四军?”受访人回答“在泾县茂林。”略显尴尬后,受访人打开了封闭的记忆之门,很配合地回答了采访人提出的相关问题。需要说明的是,在此轮问答中,双方谁都没有提及“皖南事变”这几个字。②齐春风、叶铭、莫非采访王某:2016年8月18日速记稿,地点:南京市建邺区万福院敬老院,叶铭整理。适宜的访谈技巧可以避免一些敏感的字眼,避免受访人在叙述中形成故意地遮蔽或掩饰。
在口述访谈中,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就是受访人所谈及的内容,要么在相关资料中没有记载,要么相关资料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开放,无法得到确证。面对这种问题,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采用旁证法,即在访谈中遇到与相应受访者在同一单位或者关系较为亲近的人进行求证,以解决相关疑惑。以老战士张某某的口述资料为例。
抗战结束后,张曾在国民党国防部二厅做情报工作,“我们这个科作为一个编撰报告科,需要编撰的资料有两种,一种叫动态,就是战场的现实动态,当天的动态,部队的动态,前后边的动态,叫动态情报。我们是动静态情报综合性的,包括共产党的党政经措施,包括社会活动等。这些情报资料,我们每天在二厅编的一个情报资料,叫《匪情》,土匪的‘匪’,叫《匪情》。这个《匪情》资料包括动态科把前线部队作战的双方态势,附着图,我们然后就研究后方的情报资料,综合起来,发表一个《匪情》,不多,大概十几二十页,每天一份。这个《匪情》是最机密的。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到的,要处长以上的或者主管部门的,一般的参谋看不到的,包括蒋介石的侍从室啦,部长办公室啦,还有几个厅长啊之类,其他的恐怕处长以下都不太知道的。”他的军校同学要看,他虽然觉得此人有问题(可能是中共),但还是交给他看了。③张连红、齐春风、叶铭、莫非采访张某某:2016年7月19日逐字稿,地点:江苏南京市兴都花苑,蓝梓铭整理(未刊)。作为国民党军情报核心的二厅,纪律如此废弛,毫无“敌情”观念,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其后,我们在安徽访谈到也在二厅工作的老战士费某,他依稀记得张某的名字,但是两人1949年之后没有联系过。他回忆“陆军司令部由昆明迁南京受降,陆军总司令部改为国防部,我们隶属于二厅三处,处长是纽先铭,瘦瘦的,对人很友善。可以说野战部队每前进一步集团军这个层级都会和我们有联络。”“当时二厅三处里有位秘书叫周行之,负责收发文件,我俩关系非常好,我们撤离到上海以后,周行之劝我不用再逃了,他可以保证我们安全,因为据他声称他哥哥是共产党的飞行员。我当时并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就没有听从。”④莫非、叶铭、雷晓凡、裴源访费某:2016年9月14日故事稿,地点:安徽省全椒县,雷晓凡整理(未刊)。在费某的口述中,与张某类似的经历同样上演,而且费某、张某都没有向上级汇报,张某后来更是参加了党的地下工作。两位同在一个单位的老战士,他们的口述资料中有如此相似的经历,能够判定两位老战士相应的口述资料的真实性,该记忆的合理性也得到解决。不过,由于种种因素,能够访谈到在同一个单位有共同工作经历的老战士概率较小,但这样的验证方法却颇具意义。
经过数年的访谈,我们从受访老战士处获取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不仅理解了老战士口述访谈中存在的问题,同时也摸索出一些适应抗日老战士口述问题的处理方法。绝大部分老战士的口述与现有档案资料能够相互印证,尽管老战士们都已年逾九旬,许多细节仍然鲜活地保存在他们的记忆中。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原因造成的老战士记忆错误与口述谬误,都应归因于岁月流逝、人生跌宕与社会变革,而不应以此来否定或质疑老战士的口述价值及其真实性。这种谬误的产生并非简单的因果关系或逻辑关系,而是夹带着各种历史背景、社会关系、人文体系及情感牵连。这些问题的存在也提醒我们,如何以辩证唯物主义理论来分析、判断及修正这些谬误。正如左玉河先生所言:总之,记忆是口述历史的核心。口述历史以访谈方式将流动的记忆固化为音像口述史料,实现了流动记忆的外化、固化和物化。记忆的外化、固化是通过口述访谈实现的,口述访谈则以当事人的回忆方式展开,而回忆又是由记忆中介唤起的。当事人通过记忆中介唤起“过去”的记忆,呈现“当下”建构的记忆。当下建构的记忆是以真实存在的记忆为基础的,故包含着部分的真实。回忆本质上是“当下”对“过去”的建构,口述历史就是发掘和保存建构性记忆的过程。当下建构的记忆必然是有误差的记忆,口述历史又是减少和矫正误差的工作,是保存记忆、对抗遗忘的工作。既然记忆和遗忘都是社会选择的结果,那么口述历史视野下的记忆和遗忘必定是选择性记忆和选择性遗忘。面对创伤性记忆,口述采访者必须坚守伦理底线,尊重当事人的遗忘选择。①左玉河:《固化、中介与建构:口述历史视域中的记忆问题》,《史学理论研究》2021年第5 期。
抗日战争胜利迄今已经70 多年了,抗日战争研究应该走向更全面、多学科、多视角的研究新领域。从新军事史层面,运用军事社会学理论知识,利用现有的档案文献资料以及老战士口述资料,研究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人的战地生活,不但可以丰富抗日战争史的研究,也可以从多角度、多侧面全面看待抗日战争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