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哲
辣椒(Capsicum annum L.)原产于美洲,一般认为明末传入中国,在文献中被记作番椒、海椒、辣子、辣茄、辣角等。学界一般将高濂刊行于万历十九年(1591)的《遵生八笺》作为我国辣椒的最早记载,并将浙江视作辣椒从海路传入中国的最早落地生根点,种植时间比福建、台湾、广东、广西都要早70年以上,是辣椒传入中国的第一条路径(1)如蓝勇:《中国古代辛辣用料的嬗变、流布与农业社会发展》,载《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0年第4期,第13—23页;蒋慕东、王思明:《辣椒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载《中国农史》2005年第2期,第17—27页;郑南:《美洲原产作物的传入及其对中国社会影响问题的研究》,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年;丁晓蕾、胡乂尹:《从方志记载的辣椒地方名称看辣椒在中国的引种传播》,载《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5年第3期,第104—117页。。但在最近研究中,程杰对这一论断提出了质疑,认为《群芳谱》所记载的“番椒”才是我国辣椒的最早记录,而《遵生八笺》的最初版本雅尚斋本中则并未记载“番椒”,相关内容是后人在增补时对《群芳谱》进行抄录并妄加改易所得。(2)程杰:《我国辣椒起源与早期传播考》,载《阅江学刊》2020年第3期,第103—126页。想要解决这一问题便需要对《遵生八笺》的版本体系及其增补、重刊过程进行系统梳理。
高濂,字深甫(父),号瑞南道人、又号湖上桃花渔,室名雅尚斋。浙江钱塘人(一作仁和人,均在今杭州市),生卒年不详,约在万历年间担任鸿胪寺的官员。其活动地点主要集中于今杭州、北京二地,晚年归乡,居杭州终老。高濂为明代著名戏剧家、藏书家,撰有传奇《玉簪记》《节孝记》,并著有诗文集《雅尚斋诗草》《芳芷楼词》等。(3)[明]高濂撰,赵立勋等校注:《遵生八笺校注》,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93年,《校注后记》,第812—814页。
《遵生八笺》按内容分为《清修妙论笺》《四时调摄笺》《起居安乐笺》《延年却病笺》《饮馔服食笺》《燕闲清赏笺》《灵秘丹药笺》《尘外霞举笺》八个部分,被视作集明代以前养生学大成的最重要著作(4)[明]高濂撰,王大淳点校:《遵生八笺》,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出版说明第1页。,自问世以来,一纸风行,迄今不衰。(5)刘幼生编校:《香学汇典(下)》,太原:三晋出版社,2014年,第773页。
“番椒:丛生,白花,子俨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子种。”《遵生八笺》中所记载的“番椒”在辣椒引种与传播研究中被广泛引用,“番椒”亦被认为是辣椒传入中国后最早获得的名称,也是使用时产生歧义最少的名称,鲜有同名异物现象。(6)丁晓蕾、胡乂尹:《从方志记载的辣椒地方名称看辣椒在中国的引种传播》,第108页。
在辣椒引种问题的研究中,并非一开始便将《遵生八笺》视作最早的文献记载。清人吴其浚在其《植物名实图考》“辣椒”条目记载道:“辣椒……《蔬谱》《本草》皆未晰,惟《花镜》有番椒”(7)[清]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卷6,《蔬类》,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139页。,认为“番椒”记载始于陈淏子《花镜》。《花镜》载:“番椒,一名海疯藤,俗名辣茄,本高一、二尺,丛生,白花,秋深结子,俨如秃笔头倒垂,初绿后朱红,悬挂可观。其味最辣,人多采用,研极细,冬月取以代胡椒。收子待来春再种。”伊钦恒在校注《花镜》时亦指出辣椒“系明代传入,本书首先著录”。(8)[清]陈淏子辑,伊钦恒校注:《花镜(修订本)》,北京:农业出版社,1962年,第394页。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中也征引了《花镜》内容。(9)[清]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7年影印本,第287页下栏。马宗申、姜义安在校注《授时通考》时,亦以《花镜》为最早著录的文献。(10)马宗申校注,姜义安参校:《授时通考校注·第4册》卷62,《农余门·蔬四》,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1995年,第30页注释⑤。但值得注意的是,《授时通考》中“番椒”条目所引用的正是由《遵生八笺》所辑录而成的单行本《草花谱》。胡昌炽《蔬菜学各论》也以《花镜》为辣椒的最早记载。(11)胡昌炽:《蔬菜学各论》,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6年,第233页。《中国大百科全书》所引用的亦是《花镜》。(12)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编辑部编:《中国大百科全书·农业》,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0年,第510页。
除《花镜》外,《群芳谱》所载“番椒”也多被视作我国辣椒的最早记载。天启元年(1621)刊刻的《二如亭群芳谱·蔬谱》附录“番椒,亦名秦椒,白花,实如秃笔头,色红鲜可观,味甚辣,子种”(13)[明]王象晋:《二如亭群芳谱·亨部·蔬谱》卷1,天启元年(1621)刻本,第9页a;毛晋汲古阁刻本记载相同。。伊钦恒在对《群芳谱》进行诠释后,转而认为是书为辣椒的最早记载。(14)[明]王象晋纂辑,伊钦恒诠释:《群芳谱诠释》,北京:农业出版社,1985年,第35页。近年研究中,程杰亦认为《群芳谱》中“番椒”记载是为辣椒传入中国的最早记载,更进一步推测《遵生八笺》关于“番椒”的记载是后人在翻刻过程中对《群芳谱》内容所进行的抄录修订。(15)程杰:《我国辣椒起源与早期传播考》,第104—106页。但值得注意的是,赵学敏书中多征引《群芳谱》,而“番椒”相关内容则征引自《花镜》等,吴其浚在其书中亦称《群芳谱·蔬谱》中并未记载辣椒。曹雨在其《中国食辣史》中指出,《群芳谱》原作并未收入辣椒,而是在清康熙年间汪灏扩充为《广群芳谱》时收入,但并未标明其所使用《群芳谱》版本。(16)曹雨:《至元集林·中国食辣史》,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19年,第4页,注释③。《广群芳谱》所增补“番椒”内容亦是来自由《遵生八笺》辑改而来的《草花谱》。(17)[清]汪灏:《佩文斋广群芳谱》卷13,《蔬谱》,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年,第304页。
《遵生八笺》被视作辣椒引种中国最早证据大致始于叶静渊所撰《我国茄果类蔬菜引种栽培史略》一文。(18)胡乂尹:《明清民国时期辣椒在中国的引种传播研究》,南京农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3页。该文指出辣椒在我国最早是以“番椒”之名见于十六世纪高濂《草花谱》的记载:“番椒,丛生,白花,子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子种。”(19)叶静渊:《我国茄果类蔬菜引种栽培史略》,载《中国农史》1983年第2期,第37—42页。之后,这一论点基本为学界所认同。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叶静渊所引用,抑或是文献记载中所征引的更多是《草花谱》而非《遵生八笺》。
《遵生八笺》的版本大致可归纳为雅尚斋本(初刻本)、崇祯本、弦雪居本及后世印本几大支系,其中尤以弦雪居本翻刻流行较多,而雅尚斋本作为始刻本首尾完整、无残缺脱漏、错讹较少,洵为善本。(20)[明]高濂撰,赵立勋等校注:《遵生八笺校注》《校注后记》,1994年,第814页。对于《遵生八笺》的整理、校注多以雅尚斋本为底本,参校弦雪居等其它版本。(21)如赵立勋等校注:《遵生八笺校注》,1994年;[明]高濂撰,王大淳点校:《遵生八笺》,2019年;李嘉言点校:《燕闲清赏笺》,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等。在辣椒引种相关研究中,学者所征引的则多为巴蜀书社所出版本(22)如丁晓蕾、胡乂尹的《从方志记载的辣椒地方名称看辣椒在中国的引种传播》、郑南的《美洲原产作物的传入及其对中国社会影响问题的研究》等。以及弦雪居重订本(23)如蒋慕东、王思明:《辣椒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等。。除此之外,《遵生八笺》的内容被大量抽出辑改为花卉、茶谱、野菜等方面的论著,像是《四时宜忌》《四时花纪》《花竹五谱》《草花谱》《兰谱》《种兰诀》《野簌品》等。(24)葛小寒:《明代农书研究》,南京农业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127页。被学界普遍征引的“番椒”记载便见于第16卷《燕闲清赏笺下·四时花纪》以及辑改而成的《草花谱》《艺花谱》等。
《雅尚斋遵生八笺》为作者高濂自刻,被认为是《遵生八笺》的初始版本。国家图书馆中华古籍资源库中收录有三版《雅尚斋遵生八笺》,善本书号分别为11525、15332以及19495,所标注版本时间均为明万历十九年(1591)。三部刻本版式相同,均为半页9行18字、细黑口、四周单边,第一册版心下端镌有“夏尚賔镌”字样。正文前均有屠隆、李时英以及高濂写于万历十九年的三篇序言。屠隆序言以隶书写成,题“弢广居士屠隆纬真父撰”及“瑞南道人高濂深甫隶古”,并钤有“屠氏纬真”“回阳道人”“屠隆印章”以及“飞仙阁”四枚屠隆的印章。第二篇为李时英序言,题“万历辛卯仲夏之辛卯日,贞阳道人仁和李时英撰”“后学柴应楠仲美甫书”。最后一篇为高濂所撰自叙,钤有“高濂私印”“瑞南道人”“字深父”“宋宣仁高太后父北作坊副使封武功郡王遵南公十五氏孙”印。
11525号善本共20册,第一册书衣钤有“钱唐丁氏藏书”印,印上又覆有“八千卷楼珍藏善本”印,序言亦钤有丁氏八千卷楼藏书印,当为钱唐丁氏藏书。莫友芝言其所藏《遵生八笺》钤有“丁氏八千卷楼藏”印,当即是此本。(25)[清]莫友芝:《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744页。第一册序言部分钤有“北京图书馆藏”印。第一页钤有“四库著录印”,当为四库全书所收录版本。但是在文渊阁四库全书所收录的《遵生八笺》与是书则并不相同。此外,每一册首页钤有“方阳”印。15322号善本共10册,亦钤有“北京图书馆藏”印。其书衣右上角标有小篆“子”字样,并标有“杂家类”。两版在《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子部》均有著录,但是书目出版社整理出版的《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以及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所收录的当为11525号善本。19495号善本书衣钤有简体“图整库”印,目录上钤有“巴黎大学北京汉学研究所”藏印。
“书有一印本,即有一种不同之处。”(26)[清]黄丕烈,屠友祥校注:《荛圃藏书题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第182页。关于“番椒”记载出现争议,正是在之前研究中,只以雅尚斋本为初始刻本,而并未对雅尚斋本本身之修订过程予以关注。以记有“番椒”的卷16《燕闲清赏笺下》为例,国图所藏三版《雅尚斋遵生八笺》所用当为同一刻版,(27)本卷出自多个刻工之手,版心标有刻工“梅士正”“王茂春”“亨”等名称。三版标注位置、名称均相同。此外,15332号善本第49页为手抄。但校勘后则不难发现,三版部分文本的表述并不相同,而“番椒”正是其中极为典型的一个例证。
11525号善本中并没有记载“番椒”,而15332号善本和19495号善本两个版本中,均在“山茶花六种”和“水仙花二种”之间记有“番椒”。比照之后不难发现,未记载“番椒”的11525号善本“山茶花六种”记载为:
山茶花六种(别名甚多,以可观玩,世所广者录之)(28)括号内内容在原文中为双行小字,本文其它引用文献内容括号内内容均为双行小字。:如磬口,外有粉红者,十月开,二月方已。有鹤顶茶,如碗大,红如羊血,中心塞满如鹤顶,来自云南,名曰滇茶。有黄红白粉四色为心,而大红为盘,名曰玛瑙山茶,花极可爱,产自浙之温郡。有白宝珠,九月发花,其香清可嗅。若杭之所为宝珠者,花心丛簇甚少且有白丝吐出,不佳,亦名鹤顶。(29)[明]高濂:《雅尚斋遵生八笺·第17册》卷16,《燕闲清赏笺下》,明万历十九年序刊本,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1525),第27页a—27页b。
而在记有“番椒”的两版中,“山茶花六种”条目均无“可嗅”之后的内容。对照三版的目录亦不难发现,11525号善本中《四时花纪》目录部分为每行两个条目,较为工整,而在另外两版目录中,“番椒”条目嵌在“戎葵花”与“钱葵”二者之间,与正文中的位置并不相符。(30)《四时花纪》部分的目录顺序并不严谨,但大致位置正确。
除此之外,15332号善本和19495号善本中有关“番椒”的记载也并不相同。
19495号善本如是记载:
番椒:丛生,红花,子俨状椒,味辣色红,甚可观,子种。(31)[明]高濂:《雅尚斋遵生八笺·第17册》卷16,《燕闲清赏笺下》,明万历十九年序刊本,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9495),第27页a—27页b。
15332号善本如是记载:
番椒:丛生,白花,子俨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子种。(32)[明]高濂:《雅尚斋遵生八笺·第9册》卷16,《燕闲清赏笺下》,明万历十九年序刊本,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5332),第27页a—27页b。
对三版文献进行比照后可以发现,11525号善本中,版式整齐,半页9行18字。而记有“番椒”的两版中,19495号善本“番椒”文本内容与其它文本对照并不整齐,而15332号善本的记载更是在17格中挤入18字。笔者推测19495号善本是在11525号善本基础上剜改,对“山茶花六种”条目进行删订而填入了“番椒”内容。15332号善本则很可能是在19495号善本的基础上进行剜改,并导致排字疏密不匀、字形大小不一致。“红”字被剜改为“白”字,而“白”字在整个文本中显得偏大。“状椒”二字剜改为“秃笔头”三字,在两格中挤入三字,故而使得排字疏密不匀。
与“番椒”情况相类的还有“红麦”。11525号善本中并未记有“红麦”。而在另外两版中,“戎葵花”与“钱葵”之间记载有“红麦”。
11525善本“戎葵”记载如下:
戎葵(即蜀葵):出自西蜀,其种类似不可晓,地肥善灌,花有五六十种奇态,而色有红、紫、白、墨紫、深浅桃红、茄紫,杂色相间。花形有千瓣,有五心,有重台,有剪绒,有细瓣,有锯口,有圆瓣,有五瓣,有重瓣种种,莫可名状。但收子以多为贵,八九月间锄地下之,至春初,删其细小茸杂者另种,余留本地,不可缺肥,五月繁华,莫过于此。丛生满庭,花开最久,至七月中,尚蕃,其花收干入香炭墼内引火耐烧,叶可收染纸色,取为葵笺是也。(33)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1525)卷16,《燕闲清赏笺下》,第22页a—22页b。
两版记有“红麦”的版本均没有“丛生满庭……取为葵笺是也”等内容。在目录中亦与“番椒”相类,“红麦”条亦是一行记载了三个条目。而“红麦”在正文中的位置正是“番椒”在目录中所处的位置,很可能是增补者在修订过程中,误将目录部分本应嵌入“红麦”之处,错记成了“番椒”。而目录中所增补的“长春花”在正文中则并没有找到。
此外,《遵生八笺》中的“番椒”记载并不止这一处。在15332号善本和19495号善本中卷7《起居安乐笺上·高子草花三品说》中于“紫罗兰”后记有“红麦、番椒、绿豆花”(34)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5332·第5册)卷7,《起居安乐笺上》,第38页a;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9495·第8册)卷7,《起居安乐笺上》,第38页a。,惟有11525号善本记载止于“紫罗兰”。这更能说明“番椒”内容是在之后的修订过程中增补而入,并未出现在《雅尚斋遵生八笺》的初始版本。在校注本中,赵立勋、王大淳在校注说明中均称以初刊雅尚斋本为底本,但并未对“番椒”等条目进行注释,笔者推测是其所用的底本为有番椒记载的版本。《燕闲清赏笺》单行本在校注过程中注释“番椒”“红麦”条目为原本所无,是因为其所用的底本正是善本书号为11525的《遵生八笺》。
相邻的“瑞香花”条目亦可作为修订的证据。
11525号善本记载如下:
瑞香花四种:有紫花名紫丁香,有粉红者名瑞香,有绿叶黄边者名金边瑞香,惟紫花叶厚者香甚。四月剪近根枝,左手剪即以左手插于肥土背阴处,无不活者,换手则多不活。(35)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1525)卷16,《燕闲清赏笺下》,第28页a。
15332、19495号善本记载如下:
瑞香花四种:有紫花名紫丁香,有粉红者名瑞香,有绿叶黄边者名金边瑞香,惟紫花叶厚者香甚。他如桂林有象蹄花(似栀叶小),枸那花(夏开淡红),白鹤花(花如鹤立),上元花(上元时开),似茶花(清香素色),俱名花,惜不可得。(36)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5332)卷16,《燕闲清赏笺下》,第28页a;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9495)卷16,《燕闲清赏笺下》,第28页a。
“瑞香四种”条目在后两版中进行了剜改。
因此,笔者推测11525号善本为《雅尚斋遵生八笺》的原刻本。在重刻过程中,对文字内容进行了校正、增补,先是将“山茶花六种”条目剜改,插入“番椒”条目。但此时的“番椒”为“红花”,即19495号善本所呈现内容,而在之后的翻印中,即15322号善本中,对番椒记载进行了改动,最后呈现出“白花”的辣椒。
“剪秋罗花”的相关记载则可在一定程度反映国图所藏三版“雅尚斋”本之间的演变关系:
11525、19495号善本记载相同,记作:
剪秋罗花三种:花有三种,春夏秋三罗,以时名也。春夏二罗,色黄红,不佳。独秋罗红深色美。亦在春时分种,喜肥,则茂,一名碎剪罗。(37)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1525)卷16,《燕闲清赏笺下》,第17页b;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9495)卷16,《燕闲清赏笺下》,第17页b。
15332号善本记作:
剪秋罗花五种:花有五种,春夏秋冬罗,以时名也。春夏二罗,色黄红,不佳。独秋冬红深色美。亦在春时分种,喜肥,则茂。(又一种,色金黄,美甚,名金)剪罗。(38)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5332)卷16,《燕闲清赏笺下》,第17页b。
从此处记载不难发现,19495号善本之记载尚延用11525号善本,而15332号善本在增加“金剪罗”一种时,名称中之“金”字为双行小字,而“剪罗”二字则为正常字体,明显是在之前版本基础上进行剜改,留“剪罗”二字而导致“金剪罗”出现字体大小不同的情况。因此,笔者认为,11525号善本在三版中为最早,而19495号善本在其基础上进行剜改,15332号善本则在19495号善本基础上进行修订。
此外,哈佛大学亦藏有编号为54037075—1—1241的《雅尚斋遵生八笺》。此版书名页标有“重刊增补”,为重刻本,并在原本的基础上增刻了《菜根清谭笺》。该版9行18字,四周单边,白口,无鱼尾,框高19*12.9,但版框大小并不统一,也没有标注刻工信息。书衣左上角贴有书签,题“尊生八笺”。书名页题“尊生八笺”及八笺题名,并记有“增附菜根谭笺,古杭高濂深甫氏编次,雅尚斋识”。目录中增补有“番椒”,正文“戎葵”与“钱葵”之间也增补有“红麦”,但记载有“番椒”的第28页缺失。所增附《菜根谭》题“菜根谭前后集”,二三行退九格题“还初道人洪自诚著 觉迷居士汪乾初校”。收录在万历年间翻刻的《遵生八笺》附录中的《菜根谭》被认为是该书的最初版本。(39)林家骊:《洪应明与<菜根谭>》,载《中国典籍与文化》1997年第1期,第75—81页。亦有学者指出《菜根谭》一书为汪氏宗族的家训语录,由汪氏后裔集宋代汪革语录编纂而成,书成附于家族谱系之中一并刊载,于万历年间被洪应明搜集与重新整理并付梓初刻刊行问世。(40)章军华:《洪应明无辜,汪信民有冤——新发现宋刊明刻本<菜根谭>的作者辨证》,载《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第87—90页。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证明即便是此版重刊本《遵生八笺》与原刻本的刊刻时间相隔也并不久。
程杰认为《遵生八笺》中的“番椒”记载并不见于雅尚斋本,而是见于弦雪居本,因后者传刻较多,成了通行易见之本。而今人整理,实际上多是以弦雪居本为依据。(41)程杰:《我国辣椒起源与早期传播考》,第104页。但程杰对《雅尚斋遵生八笺》的版本未做深入研究。不仅书名相同者可能版本相异,就是同一刻本也时常会因为印刷的先后而出现不同的文本。(42)郭立暄:《中国古籍原刻与初印后印研究·通论编·实例编》,上海:中西书局,2015年,序言第2页。雅尚斋版本身亦经历了多次的修补、增订而产生了文本上的差异。虽然在原刻本中并未记载有“番椒”,但翻刻、修订过程与原刻本时间相隔应当并不久,因此“番椒”记载距万历十九年也不会太远,并不足以推翻辣椒传播史的长期研究结论。
《弦雪居重订遵生八笺》9行18字,“番椒”条目亦为一格一字,题“景陵钟惺伯敬父校阅”。钟惺(1574—1624),字伯敬,明万历三十八年进士,著名文学家,更有人推测《遵生八笺》即是钟惺所著,(43)叶德辉等撰,湖南图书馆编:《湖南文库·湖南近现代藏书家题跋选第二册》,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第467页。程杰则认为所谓钟氏校阅应是书商托名促销而已。(44)程杰:《我国辣椒起源与早期传播考》,第106页。《珍本古医籍版本叙录》对课花书屋藏版《弦雪居重订遵生八笺》的版本信息有详细介绍,基于版片修补与文字痕迹推测是书为明末清初重印。(45)程新:《珍本古医籍版本叙录》,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42—446页。
王毓瑚先生在《中国农学书录》中写道:在《燕闲清赏笺》中有《四时花纪》,所记草花共96种,其中很多是另有若干别种的,合计为128种,都一一作了形状颜色的描述并讲到了栽培方法。这一部分收录于《居家必备》《广百川学海》《说郛续》等丛书之中,书名作《草花谱》或《艺花谱》。草木之外,还记录结子可观的盆种树木22种,都是作者亲眼见到的,也附记在此。(46)王毓瑚:《中国农学书录》,北京:农业出版社,1964年,第157—158页。
《说郛续》中所收录的《四时花纪》改名《草花谱》,退五格题“古杭高濂”,《广百川学海》癸集中则改名为《艺花谱》,退五格题“古杭高濂著,武林仲震阅”。两书所用当为同一刻板,除题名及增加校阅者外,版式均相同。9行20字,左右双边,单白鱼尾,版心题书名,标有页码。两版在原文基础上均对内容进行了删订。
此外,哈佛大学藏有编号为54037082—1—970的《遵生八笺》,题《雅尚斋重订尊生八笺》,钤有“五车一极”“何衙藏板 翻刻究治”“浪华藏”三枚印章,是版内容更像是一部丛书,与其它几版《遵生八笺》大不相同。该版“番椒”亦记载于《艺花谱》,退五格题“古杭高濂著,武林仲震阅”,与《广百川学海》相同。
《弦雪居重订遵生八笺》《草花谱》《艺花谱》三版“番椒”记载均为:“番椒:丛生,白花,子俨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子种。”(47)[明]高濂撰,[清]钟惺校阅:《遵生八笺》卷16,《燕闲清赏笺下》,清嘉庆十五年弦雪居重订本,第27页a—27页b;[明]陶宗仪等编:《说郛三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1887页下栏;[明]冯可宾辑:《广百川学海》,北京:中国书店,2015年影印本,第931页下栏。关于《草花谱》与《遵生八笺》的关系,张箭认为《草花谱》要早于《遵生八笺》,(48)张箭:《新大陆农作物的传播和意义》,北京: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91页。程杰也怀疑“番椒”内容可能先出现在《草花谱》中而后被融入重刻的《遵生八笺》之中。(49)程杰:《我国辣椒起源与早期传播考》,第107页。但根据前文对于《雅尚斋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下》初印后印之分析,笔者认为《草花谱》《艺花谱》等是从《遵生八笺》中抽出辑改而得。
由于《遵生八笺》中的“番椒”记载,学界一般将浙江作为辣椒传入中国的最早落脚点,华东沿海亦成为辣椒传入中国的主要渠道之一。(50)蒋慕东、王思明:《辣椒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第18页。郑南更是据此推测辣椒在当时钱塘地区已是比较常见的品种,传入中国的时间比1591年要早得多。(51)郑南:《美洲原产作物的传入及其对中国社会影响问题的研究》,第114页。但值得注意的是,被视作辣椒最早传入地的浙江,并没有成为辣椒的传播中心。早期辣椒传播形成了以陕西、河北、山东为中心的北方地区和以福建、广东、台湾为中心的南方地区两个主要传播中心。而以“番椒”为名的传播形成了南方以广东、福建、江西、湖南、台湾为中心以及北方以河北、陕西、山东为中心的两个主要传播区。(52)丁晓蕾、胡乂尹:《从方志记载的辣椒地方名称看辣椒在中国的引种传播》,第108页。作为辣椒最早明确记载的“番椒”一名在当地甚至没有得以沿用。康熙十年(1671)浙江方志中对辣椒的最早记载是当时康熙《山阴县志》所载“辣茄:红色状如菱,可以代椒。”(53)康熙《山阴县志》卷7,《物产志》,第3页a。浙江省域范围内更多地是使用“辣茄”而非“番椒”来指称辣椒。
这样的情况在外来作物传播中并不罕见。福建是外来作物引种传播的重要节点,相较于番薯而言,玉米在福建本土并没有成为优势作物,却凭借福建移民在湘赣、川陕等地山区获得了绝对优势。(54)韩茂莉:《近五百年来玉米在中国境内的传播》,载《中国文化研究》2007年第1期,第44—56页。国外亦然,玉米由葡萄牙人引入印度,但是在印度同葡萄牙贸易往来的港口一带,玉米至今是罕见的作物,而在远离港口的喜马拉雅山海拔1700公尺处的种族,玉米则是主粮。(55)游修龄:《玉米传入中国和亚洲的时间途径及其起源问题》,载《古今农业》1989年第2期,第1—10页。从“番椒”到方志中出现“辣茄”记载,所反映的可能正是由于外来作物经由多次传播才得以落地生根,(56)李昕升:《近40年以来外来作物来华海路传播研究的回顾与前瞻》,载《海交史研究》2019年第4期,第69—83页。而与此相随的是作物的角色变化。辣椒从引入时被视作“甚可观”的观赏性植物而列入“花谱”,到“人多采用以代椒”的日常调味料,角色的变化也使辣椒的传播范围得以迅速扩大。植物名称本身,就反映着当时人们对这种植物的认识程度。(57)夏纬英:《植物名释札记》序,北京:农业出版社,1990年,第2页。
以往的外来作物研究,往往更多关注于作物的首次记载。但作物的引种传播过程大多并非一蹴而就,即使是同一地区,也往往需要多次引种才会落地生根。(58)李昕升:《近40年以来外来作物来华海路传播研究的回顾与前瞻》,第72—73页。诚如李中清先生所言,由于人们对新作物口味的适应性较慢,新作物的明显优势最初都被忽视了。(59)李中清:《中国西南边疆的社会经济(1250—1850)》,林文勋等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194、197 页。此外,它们不易于做成菜肴和被饮食体系接纳,经常见到文献记载玉米、番薯适口性不好,更难引起文化上的共鸣,这些心理因素也造成发展的鸿沟。(60)李昕升:《美洲作物与人口增长——兼论“美洲作物决定论”的来龙去脉》,载《中国经济史研究》2020年第3期,第157—173页。作物引种并得以推广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物的生物特性和传入地的地理环境。食辣中心地之所以集中于四川、湖南、贵州等地,便与长江中上游地区冬季冷湿少阳的环境背景密切相关。(61)蓝勇:《中国古代辛辣用料的嬗变、流布与农业社会发展》,第23页。在今后的外来作物研究中,不仅要对已有的传入时间、传播路径进行修正考订,更要对传播过程进行细化,对作物在区域内的多次传播以及与社会之间的互动予以更多的关注。
陈垣先生指出“校勘为读史之先务”,但这在外来作物研究中往往得不到足够的重视。程杰对《遵生八笺》“番椒”记载的质疑虽然并不能够成立,但是颇具启发性。不仅是在研究过程中对文献版本的重视,也在于对版本概念的重新认识。诚如郭立暄所言:过去学者探究诸本之间的源流及优劣,多以“版本”为基本比较单位。从物质层面来说,“版本”是一个集合名词,一副书版在不同时间印出的所有本子,都被归为同一版本。至于各印本之间是否发生过文本变异,一般不在考虑之列。在研究过程中,应当“刻与印结合研究”,将每个文字发生变动的本子作为独立的考察单位。(62)郭立暄:《中国古籍原刻与初印后印研究·通论编·实例编》,第115页。《遵生八笺》中“番椒”记载所引起的争议正是如此。“番椒”从无到有,其花从红到白,则让人心生疑惑,作者有关“番椒”的记载是否出自于实践,亦或只是转抄、耳闻得来。
如果说“校勘为读史之先务”,那么作物史研究还需多加一条,那就是名实考释。“番椒”作为辣椒最早传入中国的证据,其争议性不仅存在于《遵生八笺》的版本问题,还有其所描述是否为辣椒的问题。程杰认为“丛生”二字与辣椒生长状况不合。《花镜》中所载程文亦认为是抟合木椒类植物与耳闻辣椒信息而成。(63)程杰:《我国辣椒起源与早期传播考》,第106—109页。相似的问题在美洲作物研究中一直争论不休。罗荣渠先生认为研究者把古籍中所出现的同名的植物如“薯蓣”“落花生”“御麦”等指为美洲作物,这种孤立推论完全脱离美洲作物外传的历史背景,导致美洲作物传入中国的时间被提前。(64)罗荣渠:《中国与拉丁美洲的历史联系(十六世纪至十九世纪初)》,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2期,第3—16页。这是由于我国古代缺乏对于植物分类的严密分类且文献记载中语焉不详,缺乏相关的性状描述所造成的。在研究中,只有对所引用的植物名称进行细致地考释才能保证所得结论的可靠性。
以辣椒在浙江的传播为例。除“番椒”外,《遵生八笺》中所记“地珊瑚,产凤阳诸郡中,藤本,其子红亮,克肖珊瑚,状若笔尖下悬,不畏霜雪。初青后红,收子可种。又名海疯藤子,未详。”(65)国家图书馆藏本(善本书号11525)卷16,《燕闲清赏笺下》,第28页b—29页a。在陈淏子所编撰的《花镜》中,“海疯藤”也变为了“番椒”的别名。程文指出康熙二十六年《仁和县志》第一次出现“辣椒”一词,并推测这一名称可能兼取浙东辣茄和北方秦椒而成,意味着此处的辣椒传播与山东并非同源,有着自己独立的海外源头。(66)程杰:《我国辣椒起源与早期传播考》,第113页。但对相关记载进行梳理后,此处当是程杰对文本句读错误而致。康熙《仁和县志》载“五辛□□簇葱、韭、姜丝、芥辣、椒、蒜为之。”(67)康熙《仁和县志》卷5,《风俗》,第12页b。程文在句读时将“芥辣”之“辣”与“椒”相连,误认为是“辣椒”。芥辣实为浙江广泛使用的调味品,万历《杭州府志》便载“芥菜……其味最辛,杭人捣其子以醋和之,用拌粉皮食,名曰芥辣”,(68)[清]彭泽修,《明代方志选·杭州府志》卷32,《土产》,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5年,第617页下栏。同治《湖州府志》亦载“芥辣:白芥子研磨为之,调和所用。”(69)同治《湖州府志》卷33,《物产略下》,第30页a。浙江方志中对辣椒最早的记载当是康熙《山阴县志》所记“辣茄”。当然,根据前文对《遵生八笺》版本的比对,依然认为《遵生八笺》为辣椒出入浙江乃至中国的最早记载也或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