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一氓
齐燕铭同志不能算是篆刻家。他在向寿石工学刻印时,或许想当一个篆刻家,但他究竟没有以篆刻家名世。从他一生的学问和事业来说,在篆刻方面,恐怕只能说是他的业余嗜好了。
他学篆刻开始于1919年,时年12岁。齐家是蒙古族,在北京城里是所谓“世家”,但是个中等“世家”。他的祖父在清朝做过浙江的宁(波)绍(兴)道台,父亲写一手好的何子贞派的小楷,工整极了。他的汉学学问,来自当年北京有名的经学家吴承仕。有这么一个好的家庭环境熏陶,又随一位专家学习文字学,这对他写很好的小篆,进而学治印,也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有相似的一个例子,闻一多亦是擅长文字学而兼善刻印的。
中国治印这门学问,虽然大家都称颂秦汉,然秦汉治印的名家是谁,谁也不知道,那时亦无“印谱”。无非是这种东西传世多了,好事之徒把它们收集在一起,推波助澜地进行宣传,因为字形的选定,排列的方法,显出秦汉印的风格,这才给后来治印的篆刻家以极大的影响。这门学问,秦汉以后的晋、唐、宋、元私人用印并不突出,亦无甚特别的章法,但元代吾丘子已开始规定刻印的守则了。到了明朝中期,弄几方石头刻上些古文字,作为名字或者作为闲章,这个办法忽然行时起来了,不仅涌现出篆刻名家,逐渐形成派别,而且有自己的印谱。这样,到清初,周亮工甚至可以有充实资料做“印人传”这种书了。
清代的篆刻分为徽派和浙派。燕铭同志学篆刻于寿石工,寿石工力摹邓石如、赵之谦,从师承关系看,把燕铭同志的篆刻算在邓、赵名下,也是可以的,虽然他自己说他依偎于两派之间。说到派系,这可讲究了,徽派怎么怎么,浙派怎么怎么,行家都能说出一大堆道理。可我不是行家既不能对徽派、浙派的手力、刀工和字形、线纹有所论列,也就更难对燕铭同志的作品肆为赞弹了。
前面说过,燕铭同志搞这个东西始于1919年,大概到1931年就停下来了。北京城里照样有各色各样的石头,当时物价亦不贵—比不得这几年好一点的石头那样看涨,弄得想在这方面一显身手的艺术家,到手的都是些不怎么样的东西—物质资源并不缺乏,那么他为什么忽然会把刻印刀闲置起来呢?北京城在政治运动中是个极敏感的地方。日本兵占据了东三省,冀东出现了傀儡,冀察两省特殊化,同时中国工农红军进到了陕北,还有“西安事变”,这大概都发生在1931年到1937年这些日子。燕铭同志当然坐不住了,什么邓石如、什么赵之谦,什么徽派、浙派,什么田黄、鸡血,都不在话下了。从此一心一意在北方搞抗日的地下工作,搞群众工作,并且到过山东聊城,以后又到延安,整日东奔西跑,完全没有时间搞这个玩意儿了,政治的责任感压倒治印的艺术兴趣。
1949年进北京城后,虽忙,还是拿起刀来刻过若干方印,最显赫的当然是那方“江山如此多娇”的白文大印了,红白灿烂地盖在人民大会堂直对大理石楼梯的壁画上,真有点气派。
气数—气数就是脱离轨道的历史,把燕铭同志贬到济南,后来干脆投之“请室”,直到1974年。这时一根针都不准保有,更说不上刻印用的刀子。1949年以前,没有用功夫去刻图章,是因为顾不上,这些年不刻图章则完全是被动的,强制的了。我不可惜这些年他没有刻出一方图章,我可惜他在这段时间没有为党和人民做出他可以做的事情。可能有这么一个闲章刻在他自己心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1974年以“还有”形式出现在北京政治社会以后,他又再开始刻图章,究竟替哪些同志刻过,刻了多少方,我不请楚,反正,他在1976年确为我刻了三方。
齐燕铭 篆书条幅纸本 1963年释文:艺舍林泉获古香,雕虫小技亦文章。推陈汲古出新意,炳烛前贤法后王。西泠印社六十周年纪念,一九六三年四月,齐燕铭。钤印:齐燕铭(白)
现在可以这样分期,燕铭同志的篆刻1919年到1931年为一期,1949年到1963年为一期,1974年到1978年为一期,中间有两度由于政治原因的间歇时期。综观这三个时期的作品,我不管他自居为哪一派,总之,早期的,谨严而带稚气;中期的,气势足;晚期的,胸有郁结而手能发之。评论总应该符合实际,难,我提出的看法不妨是外行话,姑妄听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