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鸳鸯湖棹歌》中的嘉兴运河文化研究

2022-09-28 13:14陈桑闲
嘉兴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竹枝词鸳鸯嘉兴

陈桑闲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朱彝尊是清代浙江嘉兴著名诗人、词人,亦是一位满腹经纶的大学者。《鸳鸯湖棹歌》(下文简称《棹歌》)是朱彝尊赞美家乡地方风物之胜的大型组诗,写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春节(1)“春节”这一说法来自于1999年宁波出版社出版的《鸳鸯湖棹歌》蔡明先生所作的前言部分。,共计100首。学界关于《棹歌》的研究涉及多种学科门类,包括古代文学、历史学、音乐舞蹈学、地方文献学、民俗学、图书馆与数字图书馆学。单就古代文学研究领域而言,《棹歌》的研究论文数量较少,研究问题较为集中,切入点大多相似,面广而点不够深入。但也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一是《棹歌》创作渊源(2)陈水根的《鸳鸯湖棹歌试论》当为发轫之作,从棹歌发展史的角度梳理了《鸳鸯湖棹歌》。;二是《棹歌》文本本身的研究(3)吴淑娇《朱彝尊〈鸳鸯湖棹歌〉研究》重点分析朱彝尊在题材、形式、语言上对“棹歌体诗歌”的创新。;三是《棹歌》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和诗、刊刻的研究(4)相关论文有:胡剑《明清鸳鸯湖唱和研究》;孙逊,裴宏江《明清江南城镇的兴盛及其文化辐射功能——以〈鸳鸯湖棹歌〉的唱和为考察中心》;钱有江《略论鸳鸯湖棹歌体诗歌创作现象及其地方文化特色》。;四是《棹歌》与嘉兴地方文化。棹歌体诗歌具有极高的地方文献价值。学者们大多从名胜景观、风物特产、历史文化传说以及经济活动几个角度来谈嘉兴的水乡文化,但并没有觉察到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从而将其串联起来,较为散漫、浅显。可以说:有关《棹歌》的研究在形式和语言的创新以及其影响方面已经有了一定的成果,但对内容的分析还不够深入,并没有发现其所反映的嘉兴文化有一条隐秘的线索贯穿其中,将其中所言的风景名胜、江南风光、文化民俗、经济贸易等等联系起来。本文简论《棹歌》的创作背景,重点从其内容出发,分析100首看似散漫复杂的诗歌的主线及其成因,且分析主线在不同内容的诗歌中是怎样体现连接作用的。

一、《棹歌》的创作背景

关于《棹歌》的创作背景,学者们已从不同角度做了相应研究。但回归文本,不难发现朱彝尊在《棹歌》自序中已经明确阐明了创作缘由:前五句是内容和情感,其后四句是文体和形式,最后一句是诗人期望达到的影响和效果。因此,本文将结合朱彝尊的自序,从形式上的客观因素和内容情感上的主观因素两个最主要的方面来分析其创作渊源。

(一)棹歌文体: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在《棹歌》自序中,朱彝尊写道:“语无诠次,以其多言舟楫之事,题曰‘鸳鸯湖棹歌’,聊比竹枝、浪淘沙之调。”[1]32可见《棹歌》是模仿竹枝词写成的,或者说它是竹枝词发展到清朝初年与棹歌合流的必然产物。

竹枝词最初是以纯民歌的形式存在的,在四川东部、河北西部流传甚广[2]99。竹枝词在诞生之初有祭祀功能,并伴随歌舞表演形式。至元代,演唱与表演功能逐渐减弱,转为抒情与记述风土。刘禹锡在“民歌竹枝词”雅化为“文人竹枝词”的过程中做出了卓越贡献。被贬为夔州刺史后,刘禹锡在巴渝地区生活了23年。其间,他深入了解巴渝地区的风俗民情,特别是当地竹枝歌。后来尝试将自己的诗歌创作与竹枝歌相结合,这引起了其他文人的关注并掀起了竹枝词创作的热潮[3]93-95。

棹歌起先是渔民行舟时所唱的渔歌。“棹歌”之称最早见于唐代戴叔伦的《兰溪棹歌》,宋代开始,逐渐与兴盛的风土诗结合起来。而风土诗的兴盛也催生了大量大型风土组诗和联章体组诗。可以说自宋代起,部分“咏风土”类的棹歌开始承担“竹枝词”的功能。但此时风土诗尚未与竹枝词完全合流。

到了明代,竹枝词与棹歌等其他形式民歌合流的步伐加快。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明代商品经济的发展改变了市民消费观念和审美风尚,以民歌、通俗小说、戏曲等为代表的俗文学成为社会主流形式;二是地域文学的兴盛,地方志的修纂开始兴起,明人的地域意识也开始加强。竹枝词作为一种从民间发展而后被文人雅化的艺术形式也成为重要的娱乐形式之一;从明中期起竹枝词已经逐渐成为风土诗的代名词,后范围进一步扩大。[3]97

叶晔在《竹枝词的名、实问题与中国风土诗歌演进》中指出:“中国风土诗歌的聚合式演进,主要表现为两条线索。一条是表象层面的文体聚合,即以竹枝词为主线,先后与棹歌、杂咏、杂事诗、百咏等其他诗歌合流。另一条是内涵层面的功能聚合,即竹枝词的发展演变,本质上是以竹枝词为代表的风土诗与纪行诗、景观诗等其他地方诗歌类型互动影响的一个过程。”[4]164

《棹歌》便是竹枝词与棹歌合流的产物,是几百年来竹枝词随着社会的发展而与中华各地文化融合交织的必然选择。因此呈现出一种海纳百川、包罗万象的集大成感,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赏,既有民歌的清新通俗,又有文人的雅致和情思。在形式上,《棹歌》与竹枝词一样采用七言四句进行创作(5)七言四句是文人竹枝词的主流形式,部分诗歌存在七言二句、五言四句等变体形式,但数量少。。在内容上,它既像风土诗那样描写地方风土人情,又用极其细腻温婉的语言描写景色,民间传说和历史典故又增添了其厚重感和文化内涵,字里行间流露着诗人爱恋故乡、厌倦幕府、向往自由等复杂而深沉的情感。在语言上,多用地方方言和俚语。比如“侬家放鹤洲前水”(其一),“侬家”为吴地方言。“原田角角野鸡鸣”(其十七),用叠音象声词亦是民歌化的表达。好用谐音和双关。比如“莫漫将侬半逻抛”(其三十八)中的“半逻”与“半路”谐音;“一曲春波潋滟斜”(其五十)中的“春波”既是桥名又是春水之波,“七星桥下是儿家”(其五十)中的“七星”既是桥名也与北斗七星隐合,它们是谐音的双关语,又是生动的比喻。(6)正文所引用的《棹歌》诗句均参照朱彝尊《鸳鸯湖棹歌》(蔡明笺注,宁波出版社,1999),下文有引用诗句之处不再标出。诗歌形式演变的时代大环境,是《棹歌》创作的客观条件。

(二)思乡之情:运河南北的情感连接

朱彝尊故居在嘉兴碧漪坊,往北不远就是北丽桥,大运河从桥下流过。17岁前,朱彝尊一直生活在这里,清兵占领嘉兴后,朱彝尊一家多次迁居,最后定居在郊外梅里古镇(今秀洲区王店镇)。离开故乡后诗人四处漂泊,辗转北方各地做幕僚,幕僚生涯最后一站是北京的潞河,也是《棹歌》的创作地点。诗人在大运河的最北端书写大运河最南端的风景和故事。他的一生与大运河结下不解之缘,大运河构成了他诗歌中重要的组成成分。百首《棹歌》便是其中之一,全面反映了明清时期嘉兴运河两岸的风情。

“甲寅岁暮,旅食潞河,言归未遂,爱忆土风,成绝句百首。”这是朱彝尊在自序中的第一句话。

“甲寅岁暮”是康熙十三年(1674)末,这时朱彝尊45岁。朱彝尊出身于官宦世家,曾祖父朱国祚是明万历进士,祖父朱大竞曾官至云南楚雄知府。而到朱彝尊这一代已家道中落,他的青年和壮年时期都是在战乱和贫穷中度过的。顺治二年(1645)清兵南下,占领嘉兴,同年诗人入赘冯氏。17岁的朱彝尊为躲避战乱随岳父徙居练浦塘东之冯村。“我欲悲歌,谁当和者?四顾无人,茕茕旷野。”(《悲歌》)这首小诗含蓄而深沉地反映了青年诗人心境的寂寞与悲凉。

朱彝尊生于明王朝,且曾祖父、祖父、嗣父、伯父等均为明朝重臣,叔祖朱大定,姑父、五经进士谭贞良均抗清而死。异族入侵、前明倾覆、国仇家恨、生灵涂炭之事实,使朱彝尊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抗清之路。朱彝尊同抗清志士屈大均、魏耕、朱士稚等交接甚密,多次往来于山阴道上,是山阴秘密抗清团体的成员之一。随着郑成功水师之败绩,山阴团体抗清事泄,通海案发,魏耕、钱缵曾被处死,康熙元年(1662)十月,朱彝尊不得不远走浙江永嘉,入王世显幕以避其祸。[5]49-52

“旅食潞河”说的就是朱彝尊漫游各地做幕僚的事。为了维持生计,朱彝尊必须离开家乡四处谋食。科考出仕则意味着背弃遗民品格,朱彝尊只得另寻他径:先是居家授徒,然所得往往入不敷出,为提高收入,选择了游幕。游幕是士人普遍的一种谋生手段,如顾炎武所云:“食贫居约而获游于权贵之门,常人之情鲜不愿者。”[6]167

若把朱彝尊自顺治十三年(1656)授业于杨雍建宅作为“家贫客游”的起点,康熙十七年(1678)入京待考博学鸿儒科看作漂泊结束,那么诗人的游幕生涯长达23年。顺治十三年(1656)游广东高要知县杨雍建幕、顺治十七年(1660)游浙江宁绍台道宋琬幕、康熙元年(1662)游永嘉王世显幕、康熙三年(1664)游山西按察副使曹溶幕僚、康熙五年(1666)游山西布政使王显祚幕僚、康熙六年(1667)游直隶宣化守备严宏幕僚、康熙七年(1668)游山东巡抚刘芳躅幕僚、康熙十二年(1673)游潞河龚隹育幕府。[7]8

《棹歌》创作于康熙十三年(1764)春节,时年诗人正为潞河龚隹育幕僚。潞河在今天的北京通州区。北京潞河与嘉兴,一个是京杭大运河北边的起点,一个是大运河南边傍河的都会(7)明弘治《嘉兴府志》记载:“嘉兴为浙西大府”“江东一都会也”。,虽为一条河却隔着千里之遥。连接南北的大运河,也把身处异地他乡的诗人与江南的故乡紧紧连在了一起,通过这条大运河遥寄相思。春节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但为了生计只能“言归未遂”,诗人愈发“爱忆土风”。在《棹歌》的后几首,诗人越发流露出对归家的渴望。如第九十九首:“归人万里望邱为,白酒黄壶瓠作卮。来往棹歌无不可,西溪东泖任吾之。”唐代邱为归家后饮酒吟咏,自由自在,“西溪”在今运河西岸,明代学者鲍恂曾隐居于此,诗人渴望自己归来后也要哼着船歌,西溪东泖任去留,反映了对幕僚生活的厌倦和对家乡自由自在的生活的向往。山河破碎,异乡漂泊,他将对故国的怀想、对故乡的思念都倾注在《棹歌》中,遂“成绝句百首”。自序区区21个字,背后却是45年的岁月留在诗人心底的印记,寥寥数语,言有尽而意无穷。

二、《棹歌》百首诗歌的内在联系

《棹歌》内容之丰富使之被称为“有韵的地方志”。按照“名胜古迹”“地方特产”“文化民俗”“历史及地方名人”四个板块将诗歌在内容上进行简单分类,通过查阅《棹歌》诗人后注、《至元嘉禾志》《光绪嘉兴府志》《嘉兴市志》等地方文献对名胜古迹的地理位置、历史渊源、奇闻趣事、民间故事以及存亡情况进行了整理,对地方特产和风俗文化做了相应的注释,对历史和地方名人的生平事迹做了简单归纳。《棹歌》中写到的名胜古迹共有111处(有几处名胜古迹不止在一首诗中出现)、地方特产31种、文化民俗7类(其中唱棹歌共出现四次)、历史和地方名人28位。

诗歌中描写的人、事、物彼此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呢?一般情况下,风土百咏组诗在结构上较为散漫,大多随物赋形,写景抒情都很自然。清代竹枝词组诗以多首七言绝句连章而成,即便数量达到一二百首,但是每首诗仍能单独成篇,就如屏风一样,有各自的主题,或描写景观,或描写风俗,或讲述历史人物,这些组合的小分体相互勾连,并列铺陈开来,平行构成一个多层次的有机整体。

尽管如此,风土百咏组诗在逻辑上依旧有一定的联系,虽然相对独立但也相互依存。戴伟华先生说:“在表现区域文化的诗歌写作中,组诗的认识价值和艺术魅力在于其丰富性、自觉性、系统性和独特性。”[8]107百咏诗作为组诗的一种特殊形式,其篇幅众多,有着极大的包容性,多首诗歌统摄于一本诗集名下,使原本庞大杂乱的内容得以很好地整合与排列在一起,有利于从整体上观照某地风土民俗。[9]42

《棹歌》亦是如此。表面上百首诗歌内容庞杂、编排随意,其实这中间有一条主线,能最大程度把百首诗歌串联在一起。这个主线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江南水乡文化。诗歌中描写的景观和建筑、富饶的物产和繁荣的商贸、嘉禾人文风情与民间风俗都是江南水乡文化的重要体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中国不同的地区孕育着不同的地方文化,西南地区的巴蜀文化、福建的八闽文化、山东的齐鲁文化……因此,不同地区的竹枝词等民歌反映的内容和线索各不相同。但是用地域文化去串联这一百首诗歌的内容,未免有一些宽泛和直接。之前学者们在研究《棹歌》内容的时候往往只停留在了江南水乡文化这个层面而没有进一步分析其水乡文化为什么会形成,有没有将水乡文化从名胜古迹到经济贸易再到风俗人情都串联在一起的事物,以及诗人贯穿全诗的情感寄托是什么。找到推动嘉兴水乡文化形成的最重要的因素以及诗人的情感寄托,才算是找到“串联全诗的中心线索”。

(一)水乡文化的重要成因:湖泊与河流

嘉兴是典型的江南水乡,从景观、建筑、饮食、民俗,到经济贸易发展都离不开“水”。湖泊与河流是“水”的载体,亦是水乡文化之魂。嘉兴的湖泊当以鸳鸯湖为代表。现在大家普遍把鸳鸯湖和南湖等同起来,从广义上说,鸳鸯湖就是现如今的南湖,但严格说来,鸳鸯湖指的是西南湖。《嘉兴市志(下)》记载:“西南湖分东西两湖,因两湖形状似鸳鸯交颈,或说湖中产鸳鸯,雅称鸳鸯湖。近代鸳鸯湖亦为南湖雅称。朱彝尊《鸳鸯湖棹歌》即因作者祖居西南湖而取名。”[10]1852可见诗人用“鸳鸯湖”来命名,一是因为诗人对家乡常住地的思念,二是因为鸳鸯湖自宋代以来就是嘉兴名胜,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可代指整个嘉兴地区。

不同于武汉的长江或广州的珠江,嘉兴虽然河网密布,却没有自然形成的大江大河。嘉兴市域水系总体上属长江水系太湖流域,因京杭运河为贯穿市境的主干河道,而其他支干河道均与之相关成系,所以也称“运河水系”。嘉兴因运河而生。京杭大运河(嘉兴段)为江南运河要冲,全长约110公里,由北而南从吴入越,首站即是嘉兴,与钱塘江交汇于嘉兴境内,沟通了五大水系。隋以前,今苏杭之间,以嘉兴为中心,早有水道可通。隋开通江南运河,在此段多是利用或遵循旧时的河流或水体加工开凿、掘深、拓宽、截直的。唐时,以嘉兴城为中心的运河水网体系形成:南湖由运河各渠汇流而成,上承长水塘和海盐塘,下泄于平湖塘和长纤塘;嘉兴环城河由运河、秀水、濠河以及与其相连的西南湖等部分构成,西北段(分水墩—西丽桥)长2.6公里,历史上兼作大运河主航道。杭州塘、苏州塘、长水塘、冬瓜湖塘(又名长纤塘)、海盐塘、平湖塘、嘉善塘、新塍塘等8条人工运河呈放射状从四周汇聚嘉兴,连通运河环城嘉兴段,形成“运河抱城,八水汇聚”的独特运河水系城市景观,这是区别于江南其他水网城市的重要特点。[11]34

从湖泊与河流的关系来看,湖泊往往是河流的组成部分。因为湖泊本身是相对静止的,流动性较差,要靠河流将其与别处水域沟通联结起来。而湖泊又对河流具有调节作用,二者相辅相成。对于嘉兴来说,鸳鸯湖是大运河流经的重要水域,是大运河的重要组成部分。

大运河改变了嘉兴长期偏于江南一隅的封闭状态,完成了南北运河的贯通,使嘉兴成为交通干线的一个节点。运河沿岸的许多颇具江南特色的风景名胜,也让嘉兴形成水网纵横、河湖环绕的城市布局,为农业生产创造了有利的条件;富饶的物产和便捷的水上交通又促进了经济贸易的发展;优美的水乡风光和湿润宜人的自然环境又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嘉兴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习俗,涵养出嘉兴人含蓄温润的性格特点。总之,包括鸳鸯湖在内的大运河水系,是嘉兴江南水乡文化形成的最关键要素。

(二)湖泊河流的情感折射:思乡念家

运河除了与嘉兴水乡的形成与发展有紧密联系,也与诗人有紧密联结。前文已写到朱彝尊出生于运河畔的江东都会,祖居西南湖;离开家乡四处漂泊最终在运河最北端结束了游幕生涯;生命的最后又回到故乡,潜心学术。贯穿南北的运河见证了诗人颠沛流离的一生。《棹歌》里的每一首诗几乎都与故乡的河、故乡的湖、故乡的水有关,因为这是他记忆中最能代表故乡的事物。诗人以运河为根创作了许多诗篇:有表达反清爱国情怀的《舟经震泽》;有以描写运河江水、传颂爱情的名篇《桂殿秋》;即使后来朱彝尊长期离家走南闯北时,他也时刻记挂着那运河边的家乡,《棹歌》就是最好的证明。朱彝尊的棹歌组诗,几乎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在他的带动号召下,嘉兴运河两岸兴起了一个写“棹歌”的高潮。据嘉兴市图书馆不完全统计,嘉兴运河两岸各县(市、区)保存的冠名于“棹歌”的诗集有近百种之多,数量当以万计。诗人笔下的棹歌是一部嘉兴运河的风情史,是运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从运河与嘉兴、运河与诗人两方面可以看出联结《棹歌》一百首诗歌的核心纽带正在于此。

三、《棹歌》中的运河文化

《棹歌》中直接描写运河的有两首,均描写桐乡:“郎牵百丈上官塘(8)这里的官塘是大运河现今镇江至余杭一段,称江南运河或江南河。,客倚篷窗晚饭香。黄口近前休卖眼,船头已入语儿乡。”(其七十六)“轻船三板过南亭,蚕女提笼两岸经。曲罢残阳人不见,阴阴桑柘石门(9)这里的南亭就是桐乡崇福镇,是大运河畔的千年古县城。石门,即桐乡石门镇,春秋时吴越以此为界,垒石为门,京杭大运河南来自此急转往东。青。”(其七十七)这两处对于运河的描写是直接易见的,但是仔细分析后便会发现与运河息息相关的诗歌远远不止这两首。

图1 运河流域的景点建筑群

(一)建筑与古迹:运河文化的物质载体

纵观一百首诗歌,其实处处都有运河文化的印记。现仅以嘉兴市区内的运河流域为主要分析对象。《棹歌》中写到的运河沿岸代表性建筑和古迹大多也集中在市区,共写到了36处,其分布呈“小范围”聚集的局面,大致可以分为“三塔及周边”“鸳鸯湖及周边”“范蠡湖及周边”“子城及其内部”“人民公园周边”“苏州塘城北段”“环城西路段”“建国路北段”八个核心区域,此外还有3条人工水道连接市区和下属县城以及王江泾镇的射襄城。具体见图1所示。

36处建筑和古迹在《棹歌》中的具体诗句以及在地方志中的相关记载如表1。

表1 嘉兴运河沿岸名胜古迹详情

再续表1

除了明确写到的运河沿岸的建筑和古迹,《棹歌》还描述了很多水域:11个湖泊、7条溪流、15座桥、10处水塘、10余处河池驿泾堰,“水”在《棹歌》中所占比重是最大的,这正是运河开通后嘉兴形成了水网密布、河湖纵横的城市布局的体现。不是气势磅礴的大江大河,而是连绵曲折的小溪小河,正是小溪小河可以流入寻常百姓家门前,所以会出现非常多的可供人们日常行走的桥,会出现代表早期商业贸易的渡口和驿站,会出现傍水而居、以船代步的生活画面和与水紧密相关的风情民俗。

(二)物产与商贸:运河文化的经济体现

江南地区优越的自然条件以及运河开通后形成的水网纵横的城市格局,让嘉禾一带经济得到了空前发展。首先体现在粮食丰收上。《棹歌》第九十五首写道:“父老禾兴旧馆前,香秔熟后话丰年。楼头沽酒楼外泊,半是江淮贩米船。”借父老聚拢一处闲话丰年与酒楼码头泊满江淮粮船、商贾如云等景象描写,反映了唐宋以来嘉兴作为江南粮仓的经济地位和粮食交易的兴旺发达。唐李瀚《嘉兴屯田政绩记》曰:“嘉禾一穰,江淮为之康;嘉禾一歉,江淮为之俭。”(10)穰:丰收;康:丰盛。

除了稻米,嘉禾还有蚕桑、棉花、丝绸等物产。如“村边处处围桑叶”(其十)、“红蚕四月已三眠”(其十八)、“村中桑斧(11)桑斧:剪桑叶的工具。响初停”(其十九)、“织成锦衾碧间红,缭以吴绵四五通”(其二十九)、“五月新丝满市廛,缫车响彻斗门边”(其五十八),从侧面反映出嘉禾地区经济繁荣的面貌。

不仅物产丰富,运河聚落依托运河这一黄金水道,以漕运为主导功能,同时促进商业、贸易、运输、仓储等多方面的产业发展,大运河嘉兴段的聚落普遍是经济文化重镇。“金鱼院外即通津,转粟千艘压水滨”(其二十三)中的“金鱼院”在小西门附近,小西门濒临运河,是水路中转枢纽,这句诗写出了运送粮食的船只数量之多、水上贸易的繁荣。“漏泽寺西估客多,楼前官道后官河”(其五十七)中的“估客”是贩货的行商,可以窥见明清之际早期资本主义的萌芽;寺前官道,桥畔官河,水陆交通十分便利。“须知美酒乌程到,遥见新塍一片帆”(其六十)展现了乌程美酒销往嘉兴数量之多以及新塍酒税机关事务的繁忙。“石尤风急驻苏湾,逢着邻船贩橘还”(其九十四)写游船停泊与贩橘船相遇之事,水运便利、贸易兴盛、物产富饶的江南城镇跃然纸上。

(三)风俗与人情:运河文化的人文内核

运河带动了城镇经济的发展,人们的文化娱乐活动也因此趋于活跃。如第四十七首写道:“酒市茶寮总看场,金风亭子入春凉。”酒楼茶馆都是说书唱戏的场所,金风亭子虽然春寒料峭,但去听说书的人依然兴致不减,写出旧时嘉兴城里酒楼茶馆洋溢着的浓郁的文化氛围。又如第五十七首写道:“正值喧阗日中市,杨花小伎抱筝过。”时值日中,市场交易,喧闹繁华,吴船歌女,入市唱曲,百年前嘉兴市区经济兴盛、文化繁荣的情景宛在眼前。

除了由发达的经济带来的人们消费水平和审美观念的提升,运河贯穿的嘉兴城也孕育出许许多多因水而生的地方风情民俗。“唱棹歌”在诗歌中有四处描写:“菱花十里棹歌声”(其一),“春城处处起吴歌”(其三),“四更枕上歌声起”(其九十一),“来往棹歌无不可”(其九十九)。两处在开头,两处在结尾,首尾呼应,应和标题。小桥流水的江南,舟楫随处可见,鼓棹而歌的吴音也成为了朱彝尊心中最动听的故乡之音。

还有关于传统节日热闹场景的描写,如第五十二首曰:“江楼人日酒初浓,一一红妆水面逢。不待上元灯火夜,徐王庙下鼓冬冬。”这首诗记录了人日(12)人日,又称“人节”“人七日”,是中国古老的传统节日,在每年农历正月初七。传说女娲初创世,造出了鸡狗猪羊牛马等动物后,于第七天造出了人,所以这一天是人类的生日。这一天嘉禾城的热闹,人群中洋溢着热闹又幸福的气息。江楼上熙熙攘攘,宴饮正酣,盛装出行的女子三五成群,荡着游船,水面上欢声笑语一片。还没到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徐王庙前已经人头攒动,锣鼓喧天。

运河畔还流传着很多动人的故事,比如《棹歌》中大量记载的西施范蠡的故事,“落花三月葬西施,寂寞城隅范蠡祠。水底尽传螺五色,湖边空挂网千丝。”(其四十八)又比如苏东坡和文长老的交往,“桑边禾黍水重围,时有秋虫上客衣。三过堂东开夕阳,满村黄叶一僧归。”(其八十七)桑林成片,禾黍丰茂,运河及其支流将本觉寺重重环抱,东坡任杭州通判期间,三过本觉寺,三访蜀僧文长老,三次皆题诗以记。“诗有曰:三过门前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因名其堂。”[13]卷十四南宋嘉定年间,寺僧建三过堂,内供苏东坡塑像。两人交往成为文坛与丛林流传佳话。

运河滋养下的江南水乡,婉约灵动,温柔秀丽,自然环境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江南人民。《棹歌》中除了描写江南民俗风情和市民们的娱乐活动,还有一部分是用来歌咏男女之情的。尤其是有大量的以女子口吻吟唱的“情歌”。[15]23全篇提及的男女爱情的诗歌共计13首(13)十三首分别是其七、其二十三、其二十五、其二十八、其二十九、其三十一、其三十六、其三十八、其四十四、其四十六、其六十三、其八十、其九十二。,占了《棹歌》较多篇幅。朱彝尊笔下的爱情故事朦胧而浪漫、清新而隽永,一如江南的自然环境。这样的性格特点和表情达意方式,恰恰是运河文化的人文内核。

托物起兴是《棹歌》中情歌最大的特点,也是它含蓄深沉的重要原因。“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这一点极类《诗经》。《棹歌》的托物起兴好用语义双关。例如第三十一首:“长水风荷叶叶香,斜塘惯宿野鸳鸯。郎舟爱向斜塘去,妾意终怜长水长。”前两句中“长水”“斜塘”既是两地自然风光,又语义双关:“长水”喻少女的情爱似长水之绵延不绝,“斜塘”则与“邪唐”同音,“野鸳鸯”含蓄地批判男女非法姘居。后两句赞扬少女的专一忠贞,谴责男子用情不专,虽然情感上是气愤激烈的,但表达出来却是含蓄内敛的。

同样以地名切入,运用双关手法的还有第六十三首:“伍胥山头花满林,石佛寺下水深深。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这与刘禹锡“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竹枝词九首·其二》)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景入情也是《棹歌》中情歌常用手法,如第三十六首:“三姑庙南豆叶黄,马王塘北稻花香。秋衣薄处宜思妾,春酒熟时须饷郎。”前两句先写景物,“豆叶黄”“稻花香”暗示时节变换,多情少女时时刻刻都在关注心上人的起居生活,企盼情郎在天凉时刻能想起自己,家中春酒酿熟时还准备给他品尝。景为情铺垫,细腻动人,颇具生活气息和民歌风味。

再如第四十四首:“榆钱阵阵麦纤纤,野菜花黄蝶易粘。记送郎船溪水曲,平芜一点甑山尖。”读到后两句才明白前两句是诗中少女站在溪水边目送心上人远去时的画面,但是诗人并未在起始就直接交代,仍然是以景入情。后两句这种写作方式类似于苏东坡“登高回首坡陇隔,但见乌帽出复没”(《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又似王摩诘“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观别者》)[16]1-2,视线会因送别之人渐行渐远而被拉得很远,语虽不同,其惜别之意同矣。

运河滋润下的江南民俗、经济繁荣后的娱乐生活以及自然环境潜移默化孕育出的江南人含蓄温婉的特质,是运河文化的最深刻的反映。

总之,从《棹歌》里描绘的水乡文化的重要成因——湖泊与河流,再到湖泊与河流背后的情感折射——思乡之情,我们找到了“大运河”这条线索,把诗歌中“名胜古迹”“地方特产”“经济贸易”“风情民俗”“历史人物”等描写串联在一起。《棹歌》的诞生既是中国文学史上文体演变的重要体现,更是诗人在异地他乡的运河北端思念运河南端的故乡的情感凝结。虽然看似结构散漫、内容庞杂,实则通过“运河文化”这个核心实现了逻辑上的完整统一:大运河(嘉兴段)的开凿沟通了各大水系,使得嘉兴形成“运河抱城,八水汇聚”的独特城市布局和水乡景观,运河沿岸的建筑和名胜自古以来都是嘉兴城亮丽风景线;水网密布、河道纵横的布局也促进了农业灌溉,便利了水上交通,繁荣了水乡经济,早期资本主义雏形初现;而经济的繁荣又推动了文化的繁荣和人们消费水平的提升,人们的生活或恬静温婉,或热闹喧阗,丰富多彩的地方民俗也因水应运而生。在运河文化的滋养下,江南人民含蓄内敛、温柔深沉,同时这又构成了运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后,出现了一大批应和朱彝尊的同名棹歌,大运河的故事就这样在一代又一代文人手中不断书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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