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居家园：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

陈小光

(杭州师范大学 艺术教育研究院，浙江杭州 311121)

丰子恺的漫画，以丰富的建筑为背景，足以让人了解他那深入细致的建筑世界，进而更加完整地了解他的艺术世界。建筑是最古老的艺术形式之一，可居、可卧、可游，不仅是中国古代造园的指导思想，也是中国传统建筑的营造主旨之一。一个人对建筑的理解可以反映他的生活态度以及生活方式。丰子恺的漫画中存在着大量的以建筑为背景的作品，其出现的频繁程度是其他漫画家无法比拟的，并且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形态也有别于其他漫画家笔下的建筑形态。因此，对这些漫画中的建筑进行分析，有助于加深对丰子恺及其漫画的理解。此外，丰子恺的《认识建筑：丰子恺建筑六讲》也可以作为深入了解其漫画中建筑的佐证，虽然“建筑六讲”里的内容相对较为宏观概括。

丰子恺及其同时代漫画家的漫画各有千秋：叶浅予笔下的人物姿态各异；张乐平的连环漫画人物诙谐有趣；廖冰兄的漫画深刻，引人警醒。把丰子恺的漫画和他们的漫画放在一起，就很容易发现丰子恺漫画的一大特色：充满了丰富多彩的建筑元素。一般来说，许多漫画家都不太重视建筑背景，丰子恺则在漫画中大量运用了室内和室外的各种建筑元素。总体而言，丰子恺在前期通过学习与吸收其他绘画，兼收并蓄，形成独树一帜的丰子恺漫画。他对建筑元素的使用，不同于其他漫画家。在量的方面，《丰子恺漫画全集》中约有半数的漫画都带有建筑元素，例如屋顶、门窗、柱子、台阶和围墙等等。如果将风景园林囊括进去，则以建筑元素和风景作为背景的漫画占了大半；在质的方面(包括比例形式和风格运用)，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元素的造型更加细腻。以对丰子恺影响较深的日本漫画家竹久梦二(1)竹久梦二(1884-1934)，日本著名漫画家，以其事业后期的“美人画”而出名。丰子恺受其早期“诗意漫画”的影响较深。为例，竹久梦二早期的诗意漫画中的建筑元素的轮廓性更强，而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元素虽然进行了提炼，但依然更加细腻。陈星在《丰子恺漫画研究》中谈及丰子恺和竹久梦二的关系时总结道：丰子恺是中国艺术家中，实现从借鉴、消化到形成自己特色的较成功的范例。[1]丰子恺漫画之所以能够形成自己的特色，离不开他对建筑元素的生动运用，这是建立在深入了解建筑的基础之上。因此，只有对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元素进行系统的类型分析，才能更加深入地认识丰子恺的漫画，才能真正认识丰子恺的建筑理念，进而才能更加全面地理解丰子恺漫画中的艺术思想。

一、类型分析

如果把建筑的范围稍微泛化一下，除了建筑外在的造型本身和建筑室内部分，风景园林也可以被囊括在内。因为，即使当今出现了风景园林方面的专业设计，但风景园林仍是建筑设计过程中需要加以规划设计和考量的，所以对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进行分析的时候，也需要兼顾风景园林的部分。

(一)建筑外形

一般来说，建筑中的外在造型相对于建筑的其他部分(如布局、做法和设备等)总是显得更加引人注目。在丰子恺的漫画中就更是如此，他的漫画中的建筑造型丰富多彩。按照屋顶形式可分为两坡顶、歇山顶、攒尖顶、平屋顶以及穹顶(图1)。其中，平屋顶和穹顶不多见，两坡顶最为常见，歇山顶多用于阁楼，攒尖顶多见于亭子或塔楼。如果按照材质，屋顶也可分为茅草顶和瓦顶；按照建筑层数可分为单层、多层和高层：单层最为常见，多层其次，高层最为少见；按照建筑功能可分为居住和公共建筑：居住建筑多是民居，公共建筑又可分为商业性公共建筑和非商业性公共建筑。商业性公共建筑有酒肆、茶楼和商铺等；非商业性公共建筑以亭子和塔为代表。

(1)两坡顶(茅草顶)(2)歇山顶(瓦顶)(3)攒尖顶(4)穹顶图1 丰子恺漫画中建筑屋顶造型

此外，建筑的门窗同样造型多变(图2、图3)，例如，拱形门、圆形门、方形门、平推窗、上悬窗、下悬窗、无扇窗、格子窗、百叶窗和雨棚等等。除了建筑主体形式的丰富多样，还在漫画中刻画了台阶、栏杆、围墙、城墙、门房等附属建筑。在建筑小品(2)“建筑小品”指的是具有使用功能或观赏装饰功能的室外小建筑单体。建筑小品作为建筑的附属内容，多用于装点建筑主体而设。方面有石桌、石凳、观景台、商业招牌、路灯以及栈道等。

(1)拱形门(2)圆形门(3)方形门图2 丰子恺漫画中建筑门的造型

(1)平推窗(2)上悬窗(3)下悬窗(4)格子窗(5)无扇窗(6)百叶窗图3 丰子恺漫画中建筑窗的造型

如此丰富的建筑形式，必须建立在对建筑的深入了解和细致入微的观察之上，并加以提炼，最终以凝练的形式表现出来。背景作为衬托前景的重要部分，必须要用凝练的方式表现出来，否则就容易产生喧宾夺主的效果。

建筑形制的用法多取决于绘画内容题材的变化。茅草屋顶和两坡顶一般用于农舍和民居；歇山顶和攒尖顶多用于风景园林和城市公共风景中的建筑；平屋顶和穹顶用于描绘城市题材的漫画。至于建筑外部的门窗、廊柱等其他建筑元素的运用就没像屋顶的形制那样有章可循。

室外建筑相对于室内建筑更能营造氛围，主要是因为室外建筑在丰子恺的漫画中形式更加多样，而不同的建筑形式能给予漫画不同的背景效果和氛围；其次是因为室内建筑的空间相对于室外建筑所能营造的空间更加封闭，但在漫画构图方面室内建筑要比室外建筑起到的作用更加丰富多彩。

(二)室内建筑

首先，需要界定室内建筑所涉及的范围。对于不直接固定在建筑主体之上的器物(如，桌椅板凳、案几和床等)不作为考量对象。室内建筑主要包含内帘、内百叶、内柱和内窗等。

需要强调的是，建筑有内柱、内门、内窗、内帘和外柱、外门、外窗、外帘的区分。那么，为什么需要将内外分开并给予特殊的说明呢？因为在建筑外侧，建筑的体量和画面等其他内容弱化了外柱、外门、外窗和外帘；内部空间较为整齐和促狭，内柱、内门、内窗和内帘的出现能起到更为有力的构图效果。

丰子恺在漫画中非常喜欢使用窗户，经常将侧高窗置于画面的角落作为点景。例如，在《小母亲》中用高窗的一角和帘子来平衡画面，而在《欲上青天揽明月》中则使用侧窗，等等。

此外，丰子恺也经常使用柱子来分割幅面，这种分割技巧和造园中的分景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例如，《茶店一角》中的柱子被置于左侧，从而形成了黄金比例的左右空间的幅面分割，并让整个画面空间生动起来，充满生活气息。

丰子恺的漫画中对于门的使用多置于幅面的左侧或右侧，起到很好的幅面调节作用。《兼母之父》是一个将门与柱子结合使用的佳例(图4)。父亲在照顾儿子和母亲提包离去的两个画面被中间的门框分开。因为门框的左右都是底色，所以这个门框就像个方柱，但根据门扇以及离去的母亲，可以推定中间的分割不是方柱而是门框。

相对于室外建筑元素，丰子恺对的室内建筑元素的运用，明显受到竹久梦二的影响。如图4显然借鉴了图5的构图手法，但却不能说是抄袭。首先，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元素要比竹久梦二漫画中的建筑元素凝练得更好；其次室内建筑元素比室外建筑元素在形体轮廓上的差别小。由于审美的需要，室内建筑元素在装饰细节上要丰富得多。漫画对室内建筑元素的提炼就让这种差别更不明显。因为室内建筑元素的差别更多的是装饰上的差别，这种差别在漫画中一定程度上被弱化甚至剔除了。室外建筑元素在形体轮廓上比室内建筑元素的差异更为明显。因此，丰子恺漫画中室内建筑相对于室外建筑显然受日本漫画家的影响更深。更进一步说，相对于室外建筑，丰子恺在构图上对于室内建筑元素的运用更加丰富多彩。客观原因主要是室外建筑体量较大，可变化性相对较小，而室内建筑元素可以更加灵活自由地布置。此外，室内建筑元素还可以与室内陈设(桌椅板凳、台灯餐具等等)灵活搭配，让整个漫画更加精彩生动。

图4 丰子恺的《兼母之父》[2]91图5 竹久梦二的Room to Let[3]

如果对建筑的室外造型和室内造型考量是对建筑本体的探讨，那么风景园林则是跟建筑紧密联系的外围空间，因为建筑大都需要对外围空间给出相应的回答：无论是有机建筑，还是应对地形、日照等因素的大部分建筑，都对外围空间给予了自身的应对。即使是那些刻意不考虑外围空间的建筑设计，也谋求从外围空间束缚中得到解放，同样也是对外围空间提出了自己的应对方法。因此，风景园林可以并且应该被纳入对丰子恺漫画中建筑元素的探讨之中。

(三)风景园林

在对丰子恺漫画中的风景园林部分进行分析之前，需要清楚中国传统绘画与造园(风景园林)之间的关系。中国早期园林可以推究到商周时期的“囿”，汉代有上林苑，唐代有芙蓉园，到了宋代有艮岳等。北宋李格非著有《洛阳名园记》(3)《洛阳名园记》是北宋李格非所著的一篇关于北宋私家园林的游记，书中翔实的园林记载，反映了当时的私家园林的兴盛。，可见汉唐以后私家园林的盛况。明清私家园林更加兴盛，城市公共风景园林也同样兴盛。汉代以前的早期园林多是自然园林；唐代以后，随着私家园林的兴起，出现了更多的人工园林(多是在自然基础上加以大量的人工修整，而自然园林的人工修葺的部分较少，更加强调野趣)。人工园林的发展也借鉴了绘画的手法。许多叠山造园艺术家都以画理筑园。例如，明末清初的造园艺术家张南垣曾言：画之皴涩向背，独不可通之为叠石乎？画之起伏波折，独不可通之为堆土乎？今之为假山者，聚危石，架洞壑，带以飞梁，矗以高峰，据盆盎之智以笼岳渎，使入之者如鼠穴蚁垤，气象蹙促，此皆不通于画之故也。[4]绘画也经常以园林内容作为取景素材进行创作。所以说明清时期，园林与绘画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二者之间相互影响。

图6 六朝旧时明月夜[2]86

丰子恺的漫画中有相当丰富的山水田园和城市景观。由于中国传统绘画和园林之间的紧密联系，在分析丰子恺漫画中园林的时候，不仅要注意到他漫画中的园林背景，还要注意到各种风景园林的处理手法在其漫画中的运用。明代计成的《园冶》(4)明代造园家计成著的《园冶》是世界上最早的造园著作，成书于崇祯年间。全书分为“园说”和“兴造论”两部分。《园冶》不仅有理论内容，还有具体的造园实践内容。将借景分为近借、远借、邻借、互借、仰借、俯借以及应时借7类。造景方式又不局限于以上借景手法，也有人将造景方式分为抑景、透景、添景、夹景、对景、障景、框景、漏景、借景和分景等。蔡克斡和陈星就曾在《框中生景:丰子恺绘画作品中的框景表现与审美追求》一文中着重介绍了框景手法在丰子恺的绘画中的生动运用。[5]

在丰子恺的漫画构图中，多种造景手法的综合运用也不乏案例。如图6中，虽然很明显地运用了框景的造景手法，但同时也运用了借景的造景手法。将远处建筑纳入到漫画中，属于远借的借景手法；将天空中的明月纳入到漫画中，属于应时借的借景手法；将拱门内所框的两栋建筑分别置于左右，从而形成对景；或者说将人和月分置左右，形成对景。

丰子恺的漫画中，涉及风景园林的漫画十分契合中国古代造园中所使用的各种造景手法。对于各种造景手法的精彩运用，使得丰子恺的漫画意趣横生。如果说对于各种造景手法的恰当运用，让丰子恺的漫画充满诗意，那么对于室内陈设的精彩捕捉则让其漫画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这些生活气息体现着丰子恺深深的人文关怀。

二、人文关怀

王九成在《丰子恺漫画中的人文关怀》一文中，从丰子恺漫画中的题材内容来探讨其中蕴含的人文关怀。[6]人文关怀是一个相对宽泛的表述，它所蕴含的内容十分复杂，需要从多方面进行探讨，特别是从漫画本身来进行探讨。而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就是一个很好的出发点。

建筑是出于人们的需求而设计建造的，充满了人文关怀。丰子恺的漫画充满了建筑元素，充分分析建筑在丰子恺漫画中的具体体现，才能真正认识到他那深切的人文关怀。

(一)建筑之于丰子恺

丰子恺对建筑的理解建立在实证的基础上，与一般大众对建筑的第一印象所产生的理解不同。丰子恺认为：人世间的建筑艺术的最初题材，不是活人住的房屋，而是死人躺的坟墓。[7]38现存最早的建筑遗迹是丧葬坟墓，因为地面建筑相对于地下建筑更难保存。这里且不去争论丰子恺这句话的对错，因为关于建筑最初的题材是难以定论的。

如果一个人认为最早的建筑是丧葬建筑，那么在他的认知体系里就应该有这样的一个概念：建筑不仅是生前的活动空间，也是身后的居所；不仅是日常的活动场所，也是人们打造的“生命空间”。

丰子恺在他的《认识建筑：丰子恺建筑六讲》中明确说道：建筑这种美术品，形体最庞大。[7]5时至今日，不管当代建筑的技术如何复杂，人们还是承认建筑是艺术。丰子恺所作的“建筑六讲”，是从艺术或者从思想文化层面对建筑给予了全面的介绍。然而，建筑并非只有艺术，它还有结构、工艺、采光、通风、隔热、防潮和隔音等等非常复杂的需求。也就是说，丰子恺并没有涉及建筑中复杂的营造层面，也没有从建筑史的层面对建筑的发展和功能给予细致的陈述，而是从美术和艺术的层面对建筑的发展给予了非常生动的阐述。

建筑是人们生前和身后的寄寓空间。这个空间不仅要为人们提供物质上的活动空间，还要提供精神上的关怀和慰藉。此外，在丰子恺看来，建筑是美术品，是艺术。或许在丰子恺眼里，建筑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被视为“绘画”或者“漫画”。

(二)漫画中的建筑之于丰子恺

出于类型分析的需要，前面的内容中把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的各个部分分开来考量，然而，建筑的目的不是为了各个部分的单独建造，而是为了整个建筑空间的营造。所以需要从建筑的整体角度揣度与分析漫画中的建筑对于丰子恺漫画的作用和意义。想要最大程度地认识漫画中的建筑对于丰子恺的价值和意义，就必须立足于丰子恺的漫画本身，并结合丰子恺对于建筑的观点才能达到这种认识。

需要强调的是：出于分析的需要，在这里将丰子恺漫画中建筑的形式和内容分开进行详细讨论。实际上，二者之间的关系是紧密的，难以用割裂的方法来看待其关系。

从形式方面来说，建筑是丰子恺漫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丰子恺对于建筑的精彩运用，极大地丰富了漫画的层次。不仅用建筑丰富了空间中的层次，还巧妙地构建了同一水平线上的建筑层次，从而提升了整个画面的空间性。此外，丰子恺的经典构图是将建筑置于漫画的左侧或者右侧来平衡整个画面的活动中心。在室内建筑方面，丰子恺充分运用了室内建筑元素进行构图和切分画面。在风景园林方面，他不仅绘制了许多带有城市公共风景的漫画，还充分运用了园林中的各种造景手法。虽然很难考究丰子恺学习这些造景手法是通过传统绘画，还是风景园林。但传统上，绘画和造园之间是相互影响的。

实际上，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都有大量以建筑作为背景的绘画。丰子恺充分运用了中国传统造型手法的多样性以及西方的透视方法，在绘画中创造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建筑世界。在他看来，建筑是现实空间场景中的美术品，那么在绘画中将建筑形式与漫画形式结合也就合乎情理，并不突兀。

从内容方面来说，漫画中的建筑又可分为漫画内容和思想内容。事实上二者是交融的，难分彼此。建筑作为漫画内容来说，首先，它为漫画中的人物建构了活动空间。一般来说，漫画多是用简单而又夸张的手法来描绘。所以，在空间背景方面，许多漫画并不给予细致的刻画。丰子恺对漫画中建筑空间的营造，再加上大量运用中国传统建筑元素，构成了其漫画的特色之一。也就是说，在漫画内容方面，丰子恺对建筑空间的使用，让他的漫画内容更加立体饱满。其次，漫画中的建筑也体现了中国处于社会变革期的建筑特色。总的来说，这个时期有三种建筑风格倾向：第一，沿用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的造型；第二，中西结合的建筑风格，即在西方建筑屋顶加上中式的屋顶，或在局部采用中国固有建筑元素的混合式造型；第三，纯粹的西方建筑。其中，第一种和第二种建筑风格在丰子恺的漫画建筑中出现得最多。由此可以推定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是基于中国本土视角而构建的。

通过认识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再结合丰子恺漫画中的内容，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丰子恺漫画中对理想中栖居家园的构建以及深厚的人文关怀。在生存空间之外，丰子恺用漫画的形式，以批判、劝诫、讽刺、警示以及抒情等各种手法，某种程度上表达了他理想中的生活方式和态度以及深切的人文关怀。他的人文关怀和中国传统艺术文化是一脉相承的，是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给予相应的符合时代形势的表达。在动荡不安的社会背景下，这种人文关怀的坚持是难能可贵的。

三、栖居家园

把丰子恺的漫画置于中国传统绘画的脉络中，显得既合理又突兀。合理的部分源于丰子恺漫画中深厚的人文关怀；突兀的部分源于丰子恺对于现代漫画等其他绘画形式和题材的充分吸收。

(一)一脉相承

丰子恺漫画的形成受到了其他漫画的影响，尤其是日本漫画。即使如此，丰子恺对日本漫画的学习和借鉴，并没有让丰子恺停留在对日本漫画的摹仿之中，而是与中国传统绘画的神髓保持高度一致。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丰子恺漫画与中国传统绘画是一脉相承的。

中国传统绘画的种类很多，其中，山水画和风俗画充满了生活气息和人文关怀。从表面上看，山水画主要描绘的是山水田园、亭台楼阁等等景观，而实际上却充满着对于理想居住空间的向往。风俗画主要以描绘社会生活为主的绘画，是人们生活方式的表达。这两类，一种是居住空间的表达；另一种是生活方式的表达。这两种表达在丰子恺的漫画中均有丰富的体现。

图7 王蒙的《夏山高隐图》(绢本设色，149×63.5 cm)

对于居住空间的表达，除了以上看到的丰子恺在漫画背景中大量运用各种建筑元素，最能触动人们的是他漫画中那诗意空间的描绘。而关于生活方式的表达就更为常见了，除了日常生活的生动描绘，丰子恺在《护生画集》里以佛学思想劝人向善，从而影响人们的生活方式。这两种表达，经常在同一幅漫画中交织共存，引导着人们去营造自己的栖居家园。从这个角度来说，丰子恺的漫画继承了中国传统绘画众多传统中的一个传统：表达理想中的栖居方式。

在明晰了丰子恺绘画与中国传统绘画相契合的部分之后，人们还应该看到二者之间的区别。丰子恺将漫画与中国传统绘画结合，创造出不同于中国传统绘画和一般漫画的绘画。丰子恺所处的时代是中国社会处于剧烈变革的时代，所以丰子恺的漫画在传统的基础上进行了符合他所处的时代的演绎。

(二)时代演绎

丰子恺对中国传统绘画的时代演绎大致分为对中国传统山水画和对风俗画的时代演绎。事实上这种划分也不是绝对的，因为丰子恺也有将诗意画(类似山水画)和风俗画相结合的漫画。将二者进行区分是出于分析的需要。

首先，丰子恺根据漫画的特点对传统山水画的演绎。从北宋画家李成的《晴峦萧寺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和元代王蒙的《夏山高隐图》(图7)等带有建筑和人物的绘画中可以看出，自然风景的部分远大于建筑和人物的部分。丰子恺在许多漫画中将建筑和人的部分加以扩大，占据整个绘画的主体部分。这种处理手法不仅很好地迎合了漫画的特点，保留了传统山水画的韵味，还增添了漫画中的生活气息和人文关怀。总体上，丰子恺的绘画是山水描绘向建筑描绘的转变，也显示了传统山水人文向社会人文的转变。

其次，在风俗画的演绎方面，丰子恺的漫画显得更像是一本百科全书式漫画。由于丰子恺漫画的复杂性，很难确切地说这方面在前人的基础上有哪些突破和创新。但丰子恺在漫画中通过教育、警示、劝诫、叙事和抒情等手法，期望引导人们走向更美好的生活方式。这种宏大的社会理想，是传统风俗画所不具备的，至少是传统风俗画难以完全囊括的。这种生活方式的引导和远大的社会理想，跟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内容一起构建出理想中的家园。

如果丰子恺的漫画中没有建筑元素，那么这种对生活方式和社会理想的表达就会逊色很多；如果没有对生活方式和社会理想的表达，那么丰子恺漫画中的建筑就会缺少生机。丰子恺希望用漫画来更加直观地表达和引导人们构建理想中的栖居家园。

(三)未来栖居

建筑在基础层面关注的是活动空间，但优秀的建筑同样关注人们的精神家园。无论是美国建筑师赖特(Frank Lloyd Wright)提倡的“有机建筑”，(5)“有机建筑”是现代建筑大师赖特(Frank Lloyd Wright)所提倡的建筑思想，注重建筑与自然的融合。赖特的建筑理念和老子的思想颇有相似之处，且受老子思想的影响很深。他的代表建筑有《流水别墅》和《罗比住宅》等。还是意大利建筑师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提倡的“诗意地栖居”(6)“诗意地栖居”原为德国诗人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在其诗文中所提，后经海德格尔阐发为人们熟知。这种理念在建筑实践方面相对应的是伦佐·皮亚诺(Renzo Piano)，其代表作有新喀里多尼亚努美阿的《吉恩·玛丽·吉巴澳文化中心》(Jean-Marie Tjibaou Cultural Centre)。，都是构建人们精神家园的尝试与实践。国外有许多对理想居住环境的构想和实践，有着深厚文化传统的中国同样如此。

1990 年7 月31 日，钱学森院士写给清华大学吴良镛院士的信中说道：“我近年来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能不能把中国的山水诗词、中国古典园林建筑和中国的山水画融合在一起，创造‘山水城市’的概念。”[8]老一辈的科学家有这样的构想，建筑师同样如此。无论是建筑师马岩松的城市森林的提案，还是王澍的中国美院象山校区，都是对如何营造中国理想中生活空间的探讨与实践。

当今中国社会有这么多关注居住空间的构想与实践，并在现实生活中向它们越走越近的时候，回溯过往，回溯传统，才能走得更远。无论是历史上的两晋动乱、五代十国到宋初的战乱，还是元末的纷乱，人们采取的方式往往都是追忆往昔，消极避世，或者寄情山水。如果把丰子恺的绘画思想与古代绘画思想相比，会发现丰子恺的绘画具有了更多的建筑元素和社会人文关怀，并且具有更多的积极因素。这些因素推动着人们迈向理想中的栖居家园。

丰子恺的漫画深深植根于中国古代绘画的传统之中。他在漫画中所构筑的理想中的栖居家园，在今天看来形式上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了，但人们依旧用审美、用艺术的眼光来欣赏它，并去理解他漫画中所表达的深刻内涵。也就是说，丰子恺的漫画所延续的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在中国古代和当代之间构筑了一座沟通的桥梁。如果没有丰子恺以及丰子恺同时代人所构筑的桥梁，那么中国的艺术文化的延续性就要经受巨大的考验了。

从远古时代至今，人们一直都致力于营造更美好的生存空间。只不过不同的职业和不同的人所使用的方法和方式不同罢了。丰子恺通过各种艺术形式表达了他理想中的栖居家园，但在漫画形式中，透过建筑的丰富表现显得更为直观。然而，人们无法预测未来具体的栖居方式，但可以预见的是：随着物质和思想层面的高度发展，人们的栖居方式必定是多元化的。如同丰子恺的漫画一样，博采众长，丰富多彩，最终达到“我自为我”的境界。

丰子恺从社会的角度用漫画来强调建筑所能带给人们的关怀；相对于中国古代，他更加强调了建筑空间的重要性。在未来，当人类将要在宇宙中生存的时候，生存空间的营造成为了更为基础的保障和关怀，建筑所营造的栖居空间对人类的重要性将会更加明显。丰子恺对建筑空间的强调，是建筑在古代和未来之间的重要性的过渡。漫画是美术品；丰子恺认为建筑同样是美术品。虽然这两种艺术形式出发的角度不同，但在人类打造理想中的栖居家园的过程中都贡献着自身的价值作用。

总之，丰子恺作为中国现代的一个绘画大家，他继承了中国传统绘画的精髓，吸收了中国以外的绘画语言，进而融会贯通，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的独特风格。丰子恺在漫画中对建筑元素的大量运用，不仅仅为漫画主体内容创造了一个生动的背景空间，而且通过对建筑元素的巧妙运用，将建筑元素作为画面造型构图的构成元素。在整体上，丰子恺将建筑背景与漫画内容融为一体。正如丰子恺所言：“建筑这种美术品，对人生社会的关系最为密切，凡有建筑，总是为某种社会事业的实用而造的。”[7]5丰子恺对建筑的理解，再加上他那百科全书式的漫画，可以让人们体会到丰子恺对理想中栖居空间的理解。

丰子恺在漫画中的追求，也是全人类永恒的追求：打造理想的栖居家园。在某种程度上，与其说丰子恺是漫画家，不如说丰子恺是一位建筑师。因为，丰子恺在他的漫画中不仅关注人们现实中的寄寓空间，更加关注的是人们精神上的栖居家园。在丰子恺这里，漫画可以成为人们精神上的栖居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