傣族传统文化的守望者
—— 我与国家级象脚鼓制作技艺传承人俸传诗的交往

2022-09-28 01:53申吉浩岚
音乐生活 2022年8期
关键词:傣族笔者文化

申吉浩岚

2019年暑假,外出旅游的笔者在当地学府滇西科技师范学院小住。这座山水环抱的学校坐落于云南西部小城临沧市。若是驾车再往西行驶一百多公里,就到通往友好邻邦缅甸的南伞口岸了。既然来到多民族的边疆地区,按照笔者的习惯,一定是要在周边“走马观花”一番,了解当地的民风民俗以拓展自己的见闻。

一个周日的午后,在学校罗老师、普老师和张老师的协助下,我们一行来到位于临沧城郊的新华街道上寨国家级象脚鼓制作技艺传承人俸传诗的家里拜访。“新华”是一个传统时代傣族的聚居地。但从过去乡村“村委会”到现在城市“街道”这种行政隶属称谓的转换就可以感受到,城市化进程的推进,无论是都市抑或边地,都对包括“上寨”这个傣族村寨在内的各个村寨产生了巨大影响。

出生于20世纪40年代的俸传诗老人与他的老伴居住在一个破旧的小土院里。这样的居住环境与上寨各家各户 “钢筋水泥”高墙大院的气派相比,我完全感受不到坐在我面前的老人是一位国家级的少数民族文化传承人,更与笔者田野所见积累的“印象”形成了极大反差。的确,俸传诗作为民间艺人,他的生活状况、言谈举止,与当下许多民间艺人的生存状况呈现出极大的反差:小院角落制作象脚鼓的作坊冷清颓败、身边没有一个弟子陪伴、言谈木讷、动作缓慢。看得出来,他对我们的到访没有太多的兴趣。为了不打扰老人的生活,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便自觉地离去。

陪同我们来访的小芳姐姐是几位老师的学生,现在新华街道的幼儿园做老师,她尊敬地称俸传诗为“老祖”,这是傣族对出家还俗的长辈才会赋予的称谓。据小芳姐姐介绍,几个月前,俸传诗唯一的儿子在外地务工时出意外去世了。独子的离世对这个家庭造成了极大的打击,采访的不顺就在情理之中。

2022年的一次休假,笔者再次来到临沧,同样入驻滇西科技师范学院。当地热情的老师们希望我再次前往拜访俸传诗老人。由于上一次的记忆,我对这次拜访不抱太多的期待,只是碍于长辈们的热心鼓动,就再次来到了俸传诗老人的家。

四年不见,俸传诗家的小院里建起了三层白色的小楼,院落进行了重新翻修,围墙的周边种上了各种热带花草,盛开的各色花朵把小院装点得充满了生气。更为可喜的是,俸传诗夫妻俩的精神面貌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他们身着傣家的盛装早已在小院等待着我们的到来。俸传诗充满微笑地张罗着为我们一行冲泡茶水,老妈妈还特地把她的两个女儿叫回家为我们准备午餐。看得出来,两位老人已经慢慢从失子的悲痛中走出来重新开始了他们的晚年生活。我为这样的场景发自内心地高兴,同时,这样的气氛也打破了我先前的担忧与顾虑,为即将开展的对话充满了信心。

事实上,与俸传诗的对话,就是了解他与象脚鼓之间的故事,感受他一生执此一物以做情感之托的心路历程,更感受他与傣族民间音乐的情缘。

我们知道,傣族地区在传统保留的时代,男孩子必须具备到佛寺出家做和尚的经历,才算一个合格的社会成员。在傣族社区,必须具备修得傣族传统基本礼仪规矩、掌握傣族传统生活习俗之人,才能独立地承担社会职责。因此,与同龄人一样,不到十岁的俸传诗即到临沧坝子的中心佛寺出家做和尚。

张振涛老师就说过,响器被局内人认为是最能发挥仪式功能的法器。因此,作为区域文化的标志性景观,象脚鼓之于傣族民众就是一件具有神圣象征意义的响器/乐器,更是法器。在民众的心目中,但凡重大民俗节令,只有以象脚鼓敲响的声音去供奉佛祖,来年才有风调雨顺的期盼。直到今天,象脚鼓也是不能随意搁置的而只能存放在佛寺内以示神圣。仪式来临,必须由僧人诵经以达成“用时请”“毕时送”的庄重秩序,不可半点马虎。

在出家期间,少年的俸传诗看到佛寺大殿里摆放着许多象脚鼓,便禁不住好奇地敲敲打打而遭到师傅的训斥:按照南传佛教的规矩,出家人是“禁绝歌舞观听”的。但是,少年好奇心的驱使,促使他总想去敲响那些鼓。最终,他的好奇心打动了师傅。老和尚同意他把象脚鼓抱到大殿后面的山坡上去敲。每逢举办民俗节日,做小和尚的俸传诗就躲在旁边观察大人们的敲奏手法、观察肢体动作、记住各种节拍。什么节拍与肢体如何配合、什么仪式环节怎么敲、身体怎么表达、强弱如何掌握等,他都默记于心。慢慢地,他不但会敲奏各种手法的鼓点,还可以挎上象脚鼓翩翩起舞。特别是还俗后,他用参加生产队劳动积攒下来的钱买来木工工具和做鼓的材料,开始尝试着制作象脚鼓。

20世纪80年代少数民族的传统民风民俗得到恢复,俸传诗又重新添置工具并琢磨象脚鼓的制作技艺。但是,毕竟十多年都没有接触这些手工技艺了,他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为了做好这项工作,他省吃俭用地积攒了几十元钱,希望到中缅边境素有傣族“歌舞之乡”美誉的耿马县的孟定坝去拜师学艺。

在国内找不到师傅学习,那就去缅甸学习做鼓的手艺。主意已定,他向当地的熟人又借了几十元钱,在熟人的介绍下,就跟着缅甸邦桑和瑙帕的手艺人学习象脚鼓的制作技术。

俸传诗老人与他制作的象脚鼓

俸传诗与他的小女儿俸花共同擂鼓起舞

在缅甸学手艺时,他没有更多的钱交学费,就帮师傅家做家务或帮别人搬运石料、扛木料等体力活。据俸传诗介绍,缅甸的掸族就是中国的傣族,两边都有亲戚或朋友关系,语言也基本相同。后来家中托人带话,说媳妇又生娃娃了,一家老小需要人照顾,他只好回到家里把缅甸学到的制鼓方法与自己的理解结合起来进行琢磨,慢慢的,他的鼓就越做越好了。特别是前几年,赶上政府对“非遗”文化加大扶持政策,各级文化单位与社区村寨对象脚鼓的需求都非常大,俸传诗制作象脚鼓的名气就越来越大并成为各级文化部门的重点扶持对象。

作为民间的工艺流程,俸传诗制作的象脚鼓几乎全凭经验,借用简单的工具即完成打坯、开模、镂空、描图、雕刻、彩绘、蒙皮等所有的制作程序。据介绍,前些年社会需求量大,他每天都守在作坊里赶着完成订单。这几年市场慢慢饱和了,他就做一些儿童使用的小型象脚鼓。随着年岁的增加,俸传诗认为自己的体力大不如过去,因此,闲着的时间就明显更多一些。我向他提出借助线上推广的手法,介绍象脚鼓的产品以加大产业化的推广。但这种“时尚”的建议似乎全然不能调动老人的兴奋点,作为晚辈,笔者也就不便展开。

在与俸传诗的交流中,我能够感觉得到“自我他者”在少数民族文化精英身上的体现:当我问及象脚鼓的象征意义与“guang”(傣语“鼓”的发音)的关系时,他告诉我,他们的叫法和缅甸那边的叫法都是一样的。但论及象脚鼓的象征意义时,他就指着鼓腰说道:你看,这就是象脚的大腿嘛,还有它粗糙的皮肤。他又进一步指着鼓座说道:这就是大象的脚板嘛,各种花纹就是大象的指甲。对于这种具象的言说,我肯定无法与之展开讨论,作为晚辈,笔者更多的只能倾听老人的表达,我不可能在学理层面要求民间艺术家在艺术心理的解构立场,探讨象脚鼓形制的原型出处而彰显学者的话语思维。

我们说,文化是人的存在方式,人也是文化的存在载体。与俸传诗的对话,象脚鼓制作技艺的传承问题必然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交流中,我们极力避免提及他不幸离世的儿子。好在他的身边目前有一位叫贺岩底旺的傣族汉子从孟定坝主动找上门来跟着俸传诗学习制鼓技艺,同时,伴随时代的发展,过去手艺人传男不传女的禁忌也逐渐淡化。俸传诗最小的女儿俸花也跟着父亲开始了手艺学习,这使他的制鼓技术得以传承下去。当我提到传统手工与现代机械对于象脚鼓标准化制作的选择时,在俸传诗看来,他都八十多岁了,对新生事物的接受是有困难的,加上现代机械需要前期经费的投入,他表示不会改变传统的制作手段。当我把同样的话题与贺岩底旺进行交流时,他认为,应该先把俸传诗传统的技法学到手。“当然,还要看师傅是否愿意都交给我呢,”说话间,他用眼睛看着俸传诗笑道。贺岩底旺接着提出自己的看法:“机械制作与标准化形制的调整固然会提高工效,但却缺乏手工制作过程中双手与心灵互动带来的灵性。如果每一台象脚鼓的外形和音色都是标准化的,那统一的鼓声所蕴含的音色和承载的内心情感与色彩就淡化了”。通过不经意的对话,笔者能够感受到对于传统文化的坚守,在傣族民众内心深处依旧保留着一片纯净的空间。在民众的心目中,标准化的世界是不会产生出感动神灵的艺术的,这也从某个角度提醒我们,音乐不仅是技艺与听觉的愉悦,对于文化持有者而言,心灵的敞现才是最为重要的。

作为一种判断:俸传诗生活的“街道”较之笔者所见其他传统文化传承人生活的环境更为城镇化,这使得他所拥有的手艺难以被周边的环境所认识并被广泛地接受,虽然作为国家级的象脚鼓制作传承人,他的身边缺少众多弟子的追捧也在情理之中。

俸传诗的小女儿俸花或许能为他的象脚鼓事业带去更多的情感安慰。俸花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她的性格豪爽、开朗,在周边的傣族民众中具有很强的号召力。在俸花与她二姐的组织下,她们有一支三十余人的女子象脚鼓队,成员不单有本村的傣族大妈、大嫂,还有周边村寨其他民族的文艺爱好者,常年坚持排练。俸花特地介绍道:“现在的许多人都以挣钱为目的,对传统文化的传承都不关心。但是,为了把父亲钟爱的事业传下去、为了维护民族的文化特色,她一直在努力维护女子象脚鼓队的凝聚力、用象脚鼓为载体以构建傣族的文化身份。俸花接着说道:“你们都看见了,我们寨子虽然是傣族寨子,但傣族的建筑风格完全没有了,娃娃也和你们一样,都讲普通话,平常也不穿傣族服装。接下来俸花放低声调悄悄地告诉笔者:“就是因为象脚鼓音乐作为一种精神支撑,我父母才能走出悲伤的阴影。因此,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象脚鼓的声音决不能在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中消失。”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多年的坚守与推广,作为地方文化的一张名片,女子象脚鼓队不单承担了周边傣族寨子所有民俗节日祈福仪式活动的开展、更代表临沧市参与过各级政府举办的众多展演活动:包括首届“中国农民丰收节”以及省、市、区政府部门举办的各种民间文艺汇演和比赛,每年六月份的第二个周末,市、区非遗中心举办的“非遗”展演,也一定会看到她们的身影,有时她们也承担一些商业性的庆典活动,收费用于维持演出队的日常开支。在常年的相互配合中,为了便于身体技术的提高、调动队形的变换,她们还积累了许多“自己人”才能心领神会的排练用语和手语表达:有的用傣语,有的用汉语,有的就直接借用象脚鼓的音响节拍予以替代,这样就提高了排练的效率。

俸花率领的女子象脚鼓队在表演现场

在笔者的观察中,俸大爹制作的象脚鼓,无论是家中存放的样品还是俸花她们象脚鼓队存放在佛寺里的象脚鼓,形制都属于“guangtun”一类的造型。即,便于挎在腰间载歌载舞的那种类型。当我问及为什么不做“guangyao”(长型象脚鼓)时,俸大爹回答:“我们这里从老辈人起,只要敲鼓,就必须把鼓挎在身上配合舞蹈一起完成。那种只能站在旁边敲奏的长鼓不适合我们这里的敲鼓习俗”。俸花补充道:“前几年政府为了鼓励我们开展非遗传承,送了一只长型象脚鼓给村委会。由于与我们的歌舞习俗不一样,那只鼓就一直放在佛寺里很少使用。”父女的上述对话,或许正好应验了人类学的一种价值判断:人类任何文化现象,都是为了满足特定区域中人们的某种现实需要而存在的。

笔者观看供奉在佛寺内的象脚鼓

对于笔者一行的到访,俸大爹非常配合我们的交流并一定要挽留我们在他家用晚餐,因此,他把两个女儿和女子象脚鼓队的许多成员都叫来协助我们的采访。高兴之余,已逾八十高龄的老人也挎上象脚鼓与俸花一同擂鼓起舞:父女俩的肢体动态一会儿以整齐划一的身体表达组成相协相趣的舞步,在规整鼓点的引导下,他们变换着脚步,前后左右地蹁蹁挪移,随着鼓点的变化,父女二人又以富于对比的鼓点和身体配合,构成“规约化”的表演场景,身体语言在交错的鼓点中,既各有体态,变化中又呈现出表演语境的统一,音声技艺的表达呈现出乡村生活诗性的创造,也预示着:有安顿的人生,他们的情感世界是不会萎靡的。

欢乐的鼓点使人头攒动的小院充满了欢歌笑语,为没有文本记录的象脚鼓乐舞表演“活”在每一位参与者的心灵深处提供了又一次“模塑”的机会。事实上,传统民间音乐的传承,通过自然习得、在生活的体验中唤醒身体的记忆、继而获得文化的濡化,当然,也为笔者的田野学习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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