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璜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中华民族与冰雪自古就结下了深深的缘分,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中,中国人不仅学会了抵御冰雪的严寒,也逐渐学会了利用冰雪、玩赏冰雪。冰雪活动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在中国古代的文献中,记载了不少古人与冰雪交互的生动事例,尤其是在我国的北方地区,有关冰雪活动的历史记载不绝于书。研究古代的冰雪活动,具有体育学、历史学、民俗学的多重价值,对于厘清历史事实、传承民族文化、保护濒危传统体育项目具有重要的意义。
中国冰雪活动史研究成果较为丰富。除了在各类体育史著作中占有一定篇幅外,查阅学术网站,有关冰雪活动的研究千余篇,专门研究冰雪活动历史的文章也有几十篇。这些文章主要整理和研究现代冰雪体育项目中的中国古代冰雪活动历史,尤其是清代冰雪活动。造成这一研究现状的原因,一方面,离不开人类抵御恶劣自然气候能力世代增强的历史进化背景,也与清代帝王对于冰雪活动身体力行的倡导密不可分。另一方面,由于史料的阙失,其他朝代的冰雪活动历史研究存在一定的难度。目前,对于宋辽金时期冰雪活动研究殊少,尚存在一定空白。
“建设体育强国,是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一个重要目标。体育强国的基础在于群众体育。”[1]探究中国冰雪活动的历史是“带动三亿人参与冰雪运动”,开展群众性冰雪运动[2]的重要理论和文化基础。因此,本文拟对宋辽金时期冰雪活动史料重新进行爬梳,对宋辽金时期冰雪活动的面貌进行解读,以期填补相关研究之漏白,亦可为今天的冰雪体育尤其是群众冰雪体育带来一些启发。
宋辽金时期,气候的变化、社会经济的发展、国内各政治集团力量的消长、文化的碰撞和交融,为这一时期开展冰雪活动创造了独具特色的时代背景。
著名科学家竺可桢研究发现,中国历史上的商、周、秦、汉、隋、唐朝属于气候较为温暖的时期,平均温度要高于现代 1℃ 左右,而从公元 11 世纪(约与宋辽金时期同期)后开始,中国逐步转入了寒冷期,平均温度比今天低 1℃左右[3],平均温度跌破0℃。这一气温变化带来的最直接影响,就是中国北方结冰期的范围的扩大和时间的增加。这也为这一时期中国北方地区开展冰雪活动提供了环境基础。与此同时,在连续多年平均气温均低于前代1℃的情况下,对于植物的生长、动物的生存带来较大的影响。据学者赵红军、尹伯成的研究,公元11世纪后的气候变冷,影响了土壤、植被、水文的区域特征,影响了农作物、经济作物的生长期与产量、区域分布[4]。这对主要从事农业生产的农耕民族的生产生活产生了较大影响,同时也影响了北方少数民族的生存条件。气温的降低,导致草地沙化、绿洲干涸。出于生存的需要,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逐渐向南迁徙,追求水草更为丰美的生活环境。这也为农耕与游牧族群的交往和碰撞、增进彼此的了解提供了条件。
在政治、文化上,宋辽金时期也为冰雪活动的开展提供了条件。宋朝(960—1279)是中国历史上承隋唐五代下启元明清的朝代,分北宋和南宋两个阶段,共历18帝,享国319年。两宋分别与北方少数民族辽、金、西夏、元政权对峙,在与游牧民族的交锋中,两宋的统治范围逐渐从北向南退却,但也因与北方游牧民族的战争和交往,留下了不少与冰雪相关的史事。北宋王安石在对宋辽缔结澶渊之盟的怀古诗中写道“黄屋亲乘矢石间,胡马欲踏河冰渡”。在引发北宋灭亡的靖康之变中,宋金军队冬季在北方战场上的厮杀“未及北岸,十余步间,河冰陷裂,士卒惊乱”[5]。建立于公元947年的辽朝,最初位于西拉木伦河流域,经其不断向南扩张,到了华北平原北部地区。辽朝所在广大地区,冬季冰雪纷繁,也留下了不少与冰雪有关的记载。辽代少府少监宁鉴,在刚刚考取进士之时,即与同科考生“吟风雪夜纵酒诗”[6]。又据《续夷坚志》记载,辽代参知政事虞仲文四岁时即能够应雪景,作《雪花》诗[7]。辽末,女真人迅速兴起取代辽朝,建立了金朝。所在区域为北宋北方地区和辽朝故地,其历史也一直与冰雪息息相关。如《金史·河渠志》记载了金代的漕运制度,其春运时间从运河冰融之时起,到夏天雨季到来之日止;秋运时间从八月秋凉时起,到初冬运河结冰时止[8]。为了生产、生活所需,金代海陵王时,还发明一种撞冰船,诗人蔡珪在《撞冰行》诗中记载:“昔岁江行苦风雪,扬锤启路夜撞冰,手皮半逐冰皮裂。”[9]其可谓近代破冰船的先驱。在日常的生活中,金国百姓也常常遇到“冰风刮面雪埋屋”[10]的情况。可见,这一时期中国北方各族人民都与冰雪有着紧密的联系。
宋辽金时期的时代背景,为北方各民族的沟通与交往提供了必要的政治、经济基础,也为民族习俗、文化的互通提供了条件。同时,这一时期辽金等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存在,亦为冰雪文化的传承与传播提供了重要内容。这也就使得宋辽金时期的冰雪活动与其他时代相比增添了强烈的地域和民族特色。
宋代《梦溪笔谈》和《江邻幾杂志》记载的“凌床”历来是作为记述宋代冰雪活动的例证,以往学者对其的论述主要包括:(1)名称:“‘凌床’就是冰床”[11]“冰床(也作凌床、拖床) ”[12]“冰床,又名凌床、拖床、冰车、凌车等”[13];(2)用途:“人力牵挽的交通游乐器具”[13]“冰上运输工具”[14]“以人力牵引或撑动的冬季冰上交通运输和游戏运动器具”[15]。而关于凌床出现的具体时间、使用的区域和范围,凌床的尺寸、形制、使用方式及其与后代尤其是清代“冰床”之间的关系则缺乏深入研究,这是厘清中国古代冰雪活动史事不能回避也尚需深入研究的问题。
查究史料发现,两宋时期遗留至今涉及凌床的相关史料至少有5条。其中《续墨客挥犀》《皇朝类苑》与《梦溪笔谈》内容记述基本一致,《谈苑》与《江邻幾杂志》内容完全一致。具体见表1。
表1 宋代文献中的“凌床”记载
通过对五条材料的解读和分析,可推知以下信息:
其一,凌床出现的时间。五条史料中,最常被提及的当为《梦溪笔谈》的记载。《梦溪笔谈》大约成书于11世纪末。其中有关“信安沧景”之地风物的记载,有学者认为是作者沈括(1031—1095)出使辽国时(1075年)根据他见闻的契丹风情所写。其实不然,根据沈括所写“予尝按察河朔”之语,实际这应当指的是他在熙宁七年(1074)八月,调任河北西路察访使,提举河北西路义勇、保甲公事任上[16],在北宋境内的所见所闻。江休复所著《江邻幾杂志》的记载,比沈括更早。该书记载凌床使用的史料在嘉祐四年(1059)十一至十二月间。清人编辑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此书记述的是江休复奉使雄州未尝出境之时记录的“馆伴之常事”[17],系在宋辽边界记录的时人、时事。由此可见,北宋史料记载的凌床最迟在北宋时期的1059年间就已为时人所记,而这种活动的实际出现时间势必要比见于记载更早。
其二,凌床出现的地点。据《江邻幾杂志》所载,其地点为“雄霸沿边”,雄指雄州,今河北雄安;霸指霸州,今河北霸州。而据《梦溪笔谈》所载,其地点为“信安沧景之间”,信安,乃信安军,屯地于霸州东; 沧景指沧州一带,永静军驻地所在。
两书所记之地,与凌床的出现存在紧密的关系。首先,以上地区均在今天的河北省白洋淀附近,因处于我国北方且水系交错,为该区域冬季的冰上活动提供了环境基础。其次,该地区地处冲要,是宋辽交锋的军事要地之一。白洋淀地区是北宋一代屯兵御辽之地,而周边的雄州北界即为宋辽界河巨马河,其东邻为霸州,这里在宋辽澶渊之盟订立前,一直是双方开展激烈争夺的战场。最后,这里也是北宋设置的主要的榷场治所。榷场是自北宋始,由官府控制的边境贸易市场。澶渊之盟签订后,宋辽双方进入一段相对和平的时期,根据盟约,北宋在河北边境陆续开放了多处榷场,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令雄、霸州、安肃军置三榷场……又于广信军置场”[18],“终仁宗、英宗之世,契丹固守盟好,互市不绝”[18]。雄、霸等地,从军事意义上的御辽门户,转变为经济意义上的边贸特区。与以上两条史料所记内容相吻合的是,江休复史料所记之嘉祐四年(1059)、沈括记载之熙宁七年(1074)正处于宋辽榷场贸易兴盛之时。可见凌床在此出现不仅有当地气候和水文条件为前提,也与宋辽之间通过军事冲突与经济贸易的交流互通、对当地的开发等情况密切相关。
其三,凌床的使用方法、尺寸及材质。据《梦溪笔谈》所记,凌床需要“挽床者”于“冰上拽之”,可见这是一种通过人力拖曳使之活动的器具。在材质上,《皇朝类苑》与《梦溪笔谈》记载其为“小坐床”。“坐床”,是一种坐具,可容纳数人并坐。据南宋时期《五山十刹图》所绘画面中寺院僧众的坐具图画来看,前方丈“椅子”有扶手,可坐1人;内方丈“坐床”用于打坐、较窄,平时供1人坐,实际体量也可容纳2人共坐;径山僧堂“坐床”则比较宽,最多可容8人共坐[19]。此外,与同时期辽、金文物和图画遗存对比可知道,“坐床”是一种具有靠背和扶手,比椅子宽,比凳子高,和交椅相比不能折叠的坐具。由此推知“小坐床”一般应为1-2人可坐、有扶手靠背的离地较高的坐具,在这一时期一般为木制品。《续墨客挥犀》与上述二书中相异之“木床”也正印证了凌床的材质。
其四,凌床的用途。《江邻幾杂志》指出凌床在冬天的“雄霸沿边塘泊”主要用来拉载蒲苇,“官员亦乘之”,《梦溪笔谈》则直接指出这些冰上的凌床系运使、提刑等官员所乘用。可见,凌床至少有物品运输(蒲苇)、人员交通两种功用,而这也是近年来学者所达成的共识。
而对于人员交通具体的用途,则无确说。根据前文对于凌床使用区域来看,这些肩负着军事和边贸双重重任的“重镇”,需要运使、提刑等官员日常往返于榷场、驻地等多地。从官员职能角度讲,宋代的“运使”指转运司下的转运使,在榷场贸易中充当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宋史》载,运使有监控商品价格、严防走私,维护市场稳定之职。“提刑”指提点刑狱司下的官员,主管司法、刑狱和监察。这两类官员,都需要频繁地来往于各处,夏天可乘船或绕路骑马、乘车出行,冬天则可利用凌床出行,不仅速度快,还可以少绕路,不啻为一种便捷的交通工具。
部分国内学者认为凌床还具有娱乐功能。其观点往往是依据清代文献,将清代所记“冰床”源于或者等同宋代凌床的记载,因而将清代具有娱乐、游嬉功能的“冰床”之用途,直接移植于宋代凌床之上,这种“移植”显然较为主观、缺乏说服力。能够确定的是,交通运输功用是宋代凌床的可考用途,而其娱乐用途还需发掘更多史料方可认定。
其五,凌床的流变。宋代之后的元明清各朝文献中提到的冰上活动器具名词日益增多,但“凌床”这一称谓几乎绝迹,取而代之的则是“冰床”“拖床”“冰车”等词汇。哪怕偶有提及,也仅仅是特指凌床出于宋代。对于二者的联系,精于考据的清代学者普遍认为,凌床与冰床、拖床、冰车是同一种东西。一方面,从用途、用法和形式上二者具有相似性。如何秋涛所著《朔方备乘》“拖床”[20]条载:“臣秋涛谨案:拖床即冰床也,亦曰爬犁,满洲语曰法喇。《黑龙江外纪》曰爬犁。制如凌床,而不施铁条,屈木为辕驾之。”又如揆叙《隙光亭杂识》所载:“‘冬月,作小坐床,于冰上拽之,谓之凌床’(见沈存中《梦溪笔谈》)。即今之冰床也,可见宋时已有此法。”[21]胡季堂《培荫轩杂记》也记载了:“凌车,见沈括《梦溪笔谈》,今谓之冰床。”[22]乾隆帝《腊日观冰嬉因咏冰床》诗中“绳床殊古制,冰上可拖行”的注释中,也详细地介绍了:“冰床古无其制,起于宋北边雄、霸、沧、景之间。见《江邻幾杂志》、沈括《笔谈》。盖舟车之用,遇冰而穷,唯此可以利涉,一人挽之,可载数人,用力少而受值廉,京师所在有之,亦利济之一端也。”[23]因此得出结论:“……(凌床)则宋时已有此,然其名异”[24]另一方面,从语音角度来看,二者也具有相似性。查《康熙字典》“冰”字释义可知,“又【集韵】【正韵】从鱼陵切,音凝。同凝。【正韵】古文冰作仌,凝作冰。后人以冰代仌,以凝代冰”[25]。从《集韵》《正韵》解释所见,在北宋至明初,“冰”字有“níng”的读音,与“凌”字音极为相似,清代学者周广业也曾指出“冰床”的读音,系“北人呼冰为凌”[26]。由此可见“凌床”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的延续性。
女真是我国古代的少数民族之一,是满族的先世,他们生活在黑龙江、松花江流域和长白山一带。隋、唐史书上称其为“靺鞨”,他们过着以渔猎为主的氏族部落生活。五代时契丹族在东北兴起,女真人受辽朝的统治。
10世纪中叶,女真人的社会生产力有了显著地发展,尤其是在按出虎水(今黑龙江阿什河)一带生活的完颜部,开始学会耕垦、炼铁等先进生产技术,势力逐渐强大。到乌古乃担任部落首领时,完颜部统一了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流域的广大地区。乌古乃的孙子阿骨打,是一位杰出的女真领袖。他于1114年联合女真各部,发起反抗辽朝统治的斗争。1115年,女真人摆脱了辽朝的统治,阿骨打在会宁(今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阿城区)建立国家,国号金。
金朝建立后,继续对辽作战。阿骨打的继承人吴乞买(本名完颜晟)率兵南下攻辽,并于1125年俘辽天祚帝,灭辽。1127年金兵攻下汴京,北宋灭亡。后多次进攻南宋,形成了宋金南北分治的局面。
女真人生活的地区,主要是我国的东北地区,代辽之后,又基本上接管了辽代的北方统治区。特殊的地理气候条件,使得金代的冰雪活动较为丰富。这些活动也因金辽、金宋、金元的碰撞和交往,被记录在各类史籍中。
3.2.1 “浑黜”活动
有关金朝历史文献中保留了大量用汉字记录下来的女真人名。在女真语消亡之后,这些女真人名就成为了宝贵的语言化石,它们蕴藏着女真人丰富的文化内涵,通过这些女真人名可以了解女真文化的一个侧面[27]。
生活在白山黑水的女真人,生性淳朴,其民俗具有浓重的渔猎文化色彩。取名也颇为随意,其起名方式与其生活环境息息相关,包括用大自然动植物、人体器官、生活用品、长幼顺序、出生时父祖年龄和性格等命名的多种方式[28]。其中用生活用品来命名,更可窥见女真人当时的生产生活情况。金国的开国皇帝阿骨打(angguta),其汉义是宝剑把柄上的钉帽、钉铁;著名的军事将领完颜娄室(lousi),其汉义为“楼子”“供佛之处或曰佛龛”;还有蒲鲁浑(pullun,汉义布囊)、留可(loko,汉义磨刀石)[29]等等,这些名字都极具东北少数民族特色和自然朴素的生活气息。此外,由于需要长期与寒冷的冬季为伴,也有以冰雪活动器具命名的例子。在金朝反抗辽朝的统治过程中,完颜氏家族涌现的勇将——完颜浑黜就是典型的例子。
完颜浑黜是追随金太祖起兵的一名女真将领。曾与辽兵战于宾州(今吉林农安东北),“辽将赤狗儿战于宾州,仆虺、浑黜败之”[8]。又助完颜娄室、银朮可,攻辽黄龙府(今吉林农安),“复与娄室、浑黜、婆卢火、石古乃等攻黄龙府,败辽兵万余于白马泺”[8]。天辅六年(1122)辛丑,“中京将完颜浑黜败契丹、奚、汉六万于高州(今内蒙古赤峰东北),孛堇麻吉死之”。他还曾领兵二百击退忽至古北口之辽兵。“浑黜至古北口,遇辽游兵,逐之入谷中。辽步骑万余迫战,死者数人。浑黜据关口,希尹等至,大破辽兵,斩馘甚众,尽获甲胄辎重。复败其伏兵,杀千余人,获马百余匹。”[8]后被封为徐国公,是金朝开国功臣之一。
女真人作为满族的先世,在民族的历史血脉和文化风俗上,具有一脉相承的特性。清代人很早就开始用满语考证《金史》女真人名字义并取得了卓越的成果[29]。以“完颜浑黜”之名为例,《廿二史札记·衍庆宫图画功臣》[30]记载了金世宗时期,“思国初创业之艰难,亦尝图诸功臣于衍庆宫”。其中有21人在《金史》中没有单独立传,其中就有“徐国公珲楚(旧名浑黜)”。进一步解释浑黜(珲楚),在《钦定日下旧闻考》中记述了“按:珲楚,满洲语,冰床也。旧作浑黜”[31]。《金史纪事本末》《金史详校》也认同如上观点。对于生活在东北极寒之地的女真人来说,“浑黜”这种在冰上、雪地用的交通工具可谓是必不可少。完颜浑黜的例子说明,早在金初,在北宋末期的辽朝境内,“浑黜”就已经作为一种常见的生活用品被用于人名之中,说明辽代统辖疆域下的女真人冰雪活动开展较为频繁。
3.2.2 狗拉站车活动
金末元初学者周密(1232—1298)的史料笔记《癸辛杂识》 中有一条关于“狗站”的记载:“伯机云:高丽以北,地名巴实伯里,华言乃‘五国城’也。其地极寒,海水皆冰。自八月即合,直至来年四五月方解。人、物行其上,如履平地。站车往来,悉用四狗挽之。其去如飞。”[32]
这条史料中的“伯机”指的是鲜于枢(1246-1302,字伯机)。据《鲜于府君墓志铭》记载,鲜于枢祖籍金朝统治下的河北德兴府(今河北涿鹿),鲜于枢的父亲在元灭金后,从事办理运粮的差事,常年往返于中都、大都、汴梁以及扬州、杭州之间。鲜于枢少年时不断随父迁居,因此对中国北方的风俗有所了解。
“五国城”即今黑龙江依兰,系辽金时期女真人所住之城。其地处我国高纬度地区,冬季寒冷,河湖结冰。人于冰面交通、物资于冰面运输的情况较为常见,并设立“站”作为交通结点,而在冰上的交通工具,就是用四条狗来拉的车。可见金代在我国的东北地区,狗拉车于冰上进行交通运输是较为常见的。而这一冰雪活动,也是清代使用“šerhe”(狗拉的爬犁、狗驾的雪橇)的前身。
宋辽金时期出现的几种冰雪活动形式,与当时我国北方的交通运输密不可分。如凌床原本是宋辽边界劳动人民冬季拉运蒲苇的运输工具,后来由于军事、经济贸易频仍的需要,勤劳智慧的古代人民又将其充当人员在冬季通行河湖之上的交通工具;又如金末元初的史料笔记《癸辛杂识》记载的辽金时期女真人居住在“五国城”,使用狗拉车于冰上进行交通运输。无论是运人还是运物,这些冰雪活动都充分展现了其气候适应性强、运输速度快的优势,为冬季出行提供了便利。
宋辽金时期出现的几种冰雪活动形式,都与当时身居我国北方的汉族与少数民族的生产生活密切相关。无论是用于拉运蒲苇还是便于出行,对于当地普通老百姓来说,凌床在他们的冬季生产生活中具有重要作用,是一种十分实用的生产生活用品。而对于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中的女真人来说,浑黜(珲楚)和狗拉站车,更是他们应对恶劣的自然和气候环境的智慧结晶。在辽末金初,浑黜(珲楚)已经成为了女真人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生活器具并被用于给孩子命名中。这些冰雪活动所使用的器具,尽管材质单一、制作简陋,但却很好地适应了使用环境。
宋辽金冰雪活动是特殊历史时代下劳动人民生产生活实践的产物。至于此后的冰雪活动所展现的竞技性甚至是娱乐性,则是由于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稳定程度的增加而随之产生的,不能进行生硬的移植。
我国古代人民在与自然的抗争中,巧妙利用天时(寒冷天气)、地利(结冰的水系用凌床、雪后的地面用雪橇),创造了与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冰雪活动。它不是突然产生,而是在不断的发展和完善中逐步成长起来的。
在宋辽金时期以前,留于汉文史籍的冰雪活动主要是以下几条:《北史》中写道:“北室韦,分为九部落,绕吐纥山而居……气候最寒,……地多积雪,惧陷坑阱,骑木而行……”[33]《新唐书》中记载:“拔野古……俗嗜猎射,少耕获,乘木逐鹿冰上。”又载:“黠戛斯,古坚昆国也,地当伊吾之西,焉耆北。白山之旁。……俗乘木马驰冰上,以板藉足,屈木支腋,蹴辄百步,势迅激……”[34]《唐会要》中则记述了“流鬼,去京师一万五千里。直黑水靺鞨东北……地气早寒,每坚冰之后,以木广六寸,长七尺,施系于其上,以践层冰,逐其奔兽。”[35]以上所说的骑木、乘木、乘木马,指的都是滑雪或滑冰运动。可以看出,这些冰雪活动具有以下共性:一是这些冰雪活动都是采用单人操作的方式;二是记载的都是我国北方及东北少数民族地区的冰雪活动;三是这些记载内容除了流鬼部落是在唐贞观十四年,一连换了三次翻译,终于来到大唐朝贡,带来自己部落的信息,其他的则是周边各归附部落进行转述而来。
与之相比,宋辽金时期的冰雪活动具有与以往不同的特点,其一,狗拉站车是一种畜力交通工具,凌床和浑黜(珲楚)则是利用人力进行的冰雪活动,在冰雪活动的方式上,不再局限于单独一人完成,扩充了冰雪活动的形式。其二,由于这一时期北方各族人民交往、交流日益增多,在应对冬季的特殊气候和地理条件时,不约而同选择了各种工具和方式开展冰雪活动。而凌床就成为了北方汉族和少数民族共同拥有并使用的冰雪活动器具。其三,这一时期,随着经济社会发展,原本居于北方极边的少数民族也先后建立了政权,对于冰雪活动的除了由他人代为讲述或传说以外,又增加了直接的记述的方式。
宋辽金时期的冰雪活动形式,在后世得到了延续和发展。宋代的凌床为小型的、木质的人力冰上拖运人和物品的用具,主要着重实用性。浑黜(珲楚)与之类似,也是一种实用器物。在其后的元明清诸朝使用的冰床类冰雪活动器具,则根据使用者和使用场合的不同,进化出了不同的规格。有《冰嬉图》中乾隆帝所乘高大华丽的冰床,也有普通百姓乘坐的小型冰床;有只能拉1、2人的小型冰床,也有能拉十多人的大型冰床;有通过绳子拖曳牵挽的冰床,也有通过冰钎等助力驰行的冰床;有大多数使用的嵌有钢条于冰上滑行的冰床,也有适用于黑龙江地区雪上用的全木制的爬犁……林林总总不胜枚举。不仅活动器具花样翻新,活动的内容和内涵也扩大了。明代史书中就已出现了乘坐冰床游憩赏月的记载,到了清代,乘坐冰床更是成为了寻常百姓也可以参与的一种冰雪活动,这种冰雪活动更是历经民国直至新中国建立后的今天仍长存民间。
金代狗拉站车的冰雪活动,在后世史籍中也有延续记载,《元史》记载:“辽阳等处行中书省所辖……狗站一十五处,元设站户三百,狗三千只,后除绝亡倒死外,实在站户二百八十九,狗二百一十八只。”[36]元代在东北设有总管府,在每年的夏历八月到第二年的四五月,河湖皆冻,交通运输、传递公文、运送粮草等都要倚靠狗站的狗车。到了清代,尽管已经有马拉的爬犁,其“制如凌床而不施铁条,屈木为辕,驾二马,行雪上疾于飞鸟”,但驾狗车者仍有遗存,即“吉林属赫哲斐雅哈等处,役犬如牛马,号‘使犬部’,所谓狗车,当在其地”[37]。在东北地区的赫哲族中间,以狗拖曳冰床的方式得到了传承。清朝光绪年间编修的《吉林通志》记载:“赫哲性强悍,信鬼怪,男以桦皮为帽,冬则貂帽狐裘,妇女帽加兜鍪,衣服多用鱼皮,而缘以色布,边缀铜铃,亦与铠甲相似。以捕鱼射猎为生,夏航大舟,冬月冰坚则乘冰床,用犬挽之,其土语谓之赫哲话,岁进貂皮。”[38]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狗拉爬犁在赫哲族人民生活中仍被广为使用。可见,在我国黑龙江北部地区由狗拉载的冰雪交通运输历史可谓悠长。
如今在我国的北方地区,滑冰车、坐冰车仍然是广大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户外体育休闲活动,狗拉爬犁也成为了东北不少旅游景点冬季用来招揽游客的游乐项目。这些传统体育文化与休闲娱乐业、旅游业的结合发展,既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丰富了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同时也对传统体育文化资源在当代发展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
宋辽金时期,为便于冬季的生产、生活,中国北方人民使用凌床、浑黜(珲楚)、狗拉站车在内所进行的一系列冰雪活动,不仅方便了各族人民的生产、生活,丰富了中国北方冬季活动的类型和内容,也为后代发展冰雪活动留下了珍贵的资料和参照。通过对宋辽金冰雪活动史实的分析,希望能够为今天中国北方冰雪民俗和体育文化的有效传承以启示。在承办冬奥会、冰雪活动兴盛的今天,亦可为传统冰雪体育文化的传播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