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艳,李丽生
(1.湖北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孝感 432000;2.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上正式提出以解决“三农”问题为核心的乡村振兴战略[1]。乡村文化振兴是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对乡村传统文化的保护、传承与创新,以实现乡村传统文化复兴为根本诉求[2]。语言作为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在实现少数民族乡村文化振兴中具有不可替代作用。民族地区除了要重视和做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推广普及的同时,还应积极保护其民族语言和文化资源,充分发挥民族语言在乡村振兴战略中的产业价值。然而,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人口流动速度的加快,少数民族语言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少数民族语言使用者的语言结构与语言态度发生了变化,其母语在一定程度上发生了退化、磨蚀,这种母语磨蚀现象在无传统母语文字的少数民族地区尤为明显。以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县为例,1958年国家语委以贵州省榕江县章鲁话为标准语音,为通道县侗族创立了侗语拼音文字,但新创侗文在通道县侗寨未能全面有效推广[3],侗语实际仍属于有语言而无文字的语种。通道县作为主打旅游经济的全国重点扶贫县,要通过侗寨旅游实现乡村振兴,就要高度重视侗族母语磨蚀现象,充分发挥侗语在乡村振兴中的文化旅游产业价值,并为侗寨乡村传统语言文化的保护、传承提供有力支撑。
母语磨蚀是指语言使用者在母语或二语环境中,由于一段时间内母语使用的减少或停止,其母语能力逐渐减退或丧失[4]224。影响语言磨蚀的因素包括语言学和非语言学因素,非语言学因素在母语磨蚀中扮演重要角色。年龄、受蚀时间、读写能力、与母语的接触、受教育程度和情感是影响母语磨蚀的六大非语言学因素[4]225。此外,语言能力、语言态度及接触方式也会引起母语磨蚀。相对于外语磨蚀,母语磨蚀由于具有隐蔽性而不易被觉察,但它是确定存在的,在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领域尤其如此。正如Köpke和Schmid指出:“母语磨蚀足以归于民族语言保持与消失领域的最大子域。”[5]5张积家认为母语磨蚀在少数民族学生身上的反映最明显,民族教育应防止母语磨蚀[6]19。戴庆厦也指出:“我国少数民族出现母语衰退的,主要是青少年一代。”[7]3青少年是一个民族的关键群体,其母语使用情况是反映语言活力与代际传承的风向标。因此,关注无文字少数民族青少年学生母语磨蚀对民族语言文化振兴与传承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国外母语磨蚀研究已有近40年的历史,且成果丰硕,除了系统的理论探讨,还包括大量的语音、形态、句法和词汇层面母语磨蚀的实证研究[8-11]。相比国外,国内母语磨蚀研究直到21世纪初才开始,且主要是对国外母语磨蚀理论的介绍评述[12-14]及针对汉语磨蚀的零星研究[15-17]。近年来,少数民族语言的母语磨蚀开始受到一定的关注。敖娜仁图雅考察了在京蒙古族大学生母语磨蚀与保持情况,发现被试母语出现严重磨蚀的主要原因是母语使用频率降低[18]。冯佳基于语言生态学视角探讨了云南石林大紫处村的彝语磨蚀现象,试图解决语言接触所带来的少数民族母语磨蚀与退化问题[19]。这些研究开启了我国少数民族语言母语磨蚀研究的大门,但亦存在一些不足:一是实证研究不够深入,仅探讨某一两个少数民族语言的母语磨蚀现状及外在因素,作为语言本身,对母语磨蚀是如何发生的,受蚀群体呈现什么样的磨蚀特征,导致磨蚀的内在因素是什么以及如何减缓磨蚀等方面未做深入分析;二是研究方法和视角较单一,目前为数不多的少数民族语言母语磨蚀研究基本采用问卷调查的方式,由于母语磨蚀具有隐蔽性,磨蚀的发生又是一个渐变的过程,这就需要运用多元化的测量工具和从多维角度来论证语言磨蚀现象;三是受蚀研究对象缺乏对少数民族青少年学生群体的关注。
词汇是母语习得的基础,也是语言系统中最脆弱的部分,与语音、形态、句法相比,词汇最易磨蚀[20]。同时,词汇也是最能判断少数民族语言使用者母语语言技能是否出现退化、磨蚀的重要表征。基于此,本文从乡村振兴战略视角出发,以湖南省通道县陇城镇侗寨的侗族初中学生为研究对象,分析其母语词汇磨蚀程度和影响词汇磨蚀的主要因素,以期减缓侗语词汇磨蚀,为侗语的传承提供建设性意见。
通道侗族自治县位于湖南省西南部,境内有侗、汉、苗、瑶等13个民族。据2020年全国第7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通道县总人口为23.98万,侗族人口占77.91%,目前,80%以上的侗族人还在使用侗语交流。 由于侗文在通道县侗区未能有效推广,侗语实质上属于有语言而无文字的语种,侗族人只会说侗语,不会读、写侗文[3]。本文调研地选在通道县第三初级中学(简称通道三中),学校位于陇城镇中心,是一所侗族中学。全校共有330名学生,其中三分之二来自侗族村寨且会讲侗语。陇城镇中心离侗寨较远,交通不便,因而绝大部分学生寄宿在学校。
受试对象为通道三中侗族初中生,分别来自七年级190班、八年级187班、九年级183班和184班。为了确保母语词汇磨蚀程度具有可观测性,本文从4个班级里选取126名学生(每个年级42名)作为研究对象,即3组受试者,其中男生82人,占65.1%,女生44人,占34.9%,平均年龄为13.6岁。受试者在小学毕业后离开侗寨到通道三中学习,其与侗语的接触属于离开侗寨后使用侗语的状态。为了控制受试者的前期母语习得背景,确保磨蚀程度的可观察性,3组受试者需满足如下条件:(1)均为侗族且会讲侗语;(2)基本都来自侗族村落;(3)家庭语言背景(地域、家庭聚居地民族组成成分、父母与祖父母的民族分布及父母的受教育程度)基本相似;(4)自评的侗语语言能力(听、说能力)基本相近,即受试者的前期母语习得背景相似,3组学生可以相互作为比照组。
本文采用定量与定性研究相结合的方法,以问卷调查、词汇测试与半结构式访谈相结合的方式,对湖南省通道县侗族青少年学生母语词汇磨蚀展开实证研究。在通道县教育局和侗语学会的协助下,发放问卷、测试卷各150份,各回收有效问卷138份,126份,有效率为91.3%。语言使用调查问卷分别参照施密德(Monika S. Schmid)[21]、瞿继勇[22]219-224设计的语言使用与语言态度问卷改编而成。内容主要包括:(1)受试者背景信息(性别、民族、年龄、年级及在侗寨居住的年份)和前期母语习得背景;(2)目前侗语使用情况:侗语使用方式、使用频率与日使用量,其中,侗语使用频率采用李克特(Likert)四级量表(经常、偶尔、很少、从不)评定;(3)侗语语言态度由认知、情感与行为倾向三因素构成,采用李克特(Likert)五级量表评定。
词汇测试卷包含侗语日常词汇的提取与识别,主要考查3个年级学生侗语词汇磨蚀状况。基于《通道侗语300句》[23]13-190的日常基本用语,从《通道侗语词语》[24]24-325一书7 989个词中选取具有代表性的100个词作为测试词(测量信度为0.86)。这些词是日常最基本、最常用的侗语词,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代词和数词,为受试者所知或习得过。由于学生只会听、说侗语,不会读、写侗文,100个侗语词由侗语学会会员事先朗读录音,再播放给学生听,学生根据所听到的侗语词进行词汇测试。测试方式为侗译汉形式,分为词汇提取与识别两部分。词汇提取测试(60个词)参照文恒德(Marjorie Wesche)和帕瑞巴克(T. Sima Paribakht)的词汇知识量表[25],要求学生根据侗语词的熟悉程度选择A、B或C(见表1)。
表1 侗语词汇知识量表
根据学生作答的每个侗语词的提取程度,将测试结果分为4类:如果受试者选择A,即“提取失败”;如果受试者选择B,即“提取困难”;如果受试者选择C1,汉语意思回答正确,即CR“正确提取”;如果受试者选择C2,汉语意思回答错误,即CW“错误提取”。进行统计时无作答的词汇归为提取失败。词汇识别测试(40个词)以选择题形式,要求学生根据侗语词选择对应的汉语释义,试卷以百分制形式。每位填写调查问卷的学生同时参加侗语词汇测试,即调查问卷与测试卷一一对应,以便进行相关性分析。
半结构式访谈主要围绕侗语的接触量、双语环境对侗语的影响以及语言使用方式等几个方面展开,以11个开放式问题的形式对受试者进行访谈。
深入侗寨(陇城镇)和侗族中学(通道三中)进行实地调研。以班级为单位,每班由2名任课教师主试,学生集体完成词汇测试和问卷填写并当堂回收,施测时间约35-40分钟,施测前研究者讲解填写与测试规则,受试者根据要求完成测试任务。数据采用Excel 2013 和SPSS18.0进行分析。
在侗语词汇识别测试中,受试者对日常基本词汇的认知水平无显著性差异(SD=1.55),即绝大部分侗语词在受试者的大脑中有印记。在词汇提取测试中,受试者分值差异明显(SD=5.71),具体体现在所选的A、B、CR、CW4个选项中。A(提取失败)的均值为1.99,说明受试者整体的侗语词汇水平不低,绝大部分侗语词为其所知或习得过;B(提取困难)和CW(错误提取)的均值分别为13.95和11.98,可以推断出受试者的一些侗语词发生了磨蚀;CR(正确提取)的均值为32.07,说明有一半的侗语词为受试者所保持,换言之,也有一半的侗语词为受试所遗忘。从统计结果来看,受试者的整体侗语词汇水平呈下降的趋势(见表2)。
表2 侗语词汇测试成绩描述性数据
3个年级学生的侗语词汇测试成绩的描述性统计如表3所示。
表3 侗语词汇测试成绩描述性数据
从表3可以看出,3个年级的均值呈阶次降低,标准差呈渐次增大,这说明随着年级的升高,学生侗语词汇水平整体上逐次下降,个体间差异却渐次增大。受试学生前期在侗寨居住且母语习得背景相近,这是初一年级学生侗语词汇整体水平高而个体差异小的原因;进入中学后,随着普通话或汉语方言的增加以及英语学习的加入,所有学生使用侗语的时间大幅减少,个体间使用侗语的习惯、方式、频率以及对侗语的保持态度各不相同,这使得初二、初三年级学生的侗语词汇水平整体上持续下降,个体差异不断增大。
为了探索初一、初二和初三年级学生的侗语词汇测试成绩的差异,本文采用单因素重复测量方差分析(Repeated Measures)。球形检验(Mauchly’s Test of Sphericity)结果显示,卡方值为20.722,P=0.000 <0.05,说明3个年级的侗语词汇测试成绩之间存在显著的相关性(见表4),其差异性检验主要参照组内因素多元方差分析(Multivariate Tests)结果。组内因素多元方差分析中的4项检验方法的P值均为0.000<0.05,这表明初一、初二和初三年级学生的侗语词汇测试成绩之间存在显著差异(见表5)。
表4 莫奇里球形检验结果
表5 组内因素多元方差检验结果
进一步分析3个年级学生在不同时期的侗语词汇测试成绩之间的具体差异,对其进行多重比较。统计结果显示,初一与初二年级的侗语词汇测试成绩均值差为4.76,P=0.000 <0.05,即初一学生的侗语词汇水平高于初二学生;初二与初三年级的均值差为6.30,P=0.000 <0.05,即初二学生的侗语词汇水平也高于初三学生;初一与初三年级的均值差为11.07,P=0.000 <0.05,即初一学生的侗语词汇水平明显地高于初三学生。可以看出,3个年级学生在不同时期的侗语词汇测试成绩之间均具有显著性差异(见表6),说明3个年级学生的侗语词汇都发生了磨蚀,其中初一学生词汇磨蚀程度最低,初三学生词汇磨蚀最严重。
表6 三组学生侗语词汇测试成绩差异的多重比较
在分析磨蚀的影响因素方面,主要采用多元线性回归(Simultaneous Multiple Regression)的方法,建立侗语词汇磨蚀程度与各影响因素之间的回归分析模型,探究各影响因素对词汇磨蚀程度的预示作用。
在回归模型的建构中,鉴于侗语受蚀时间、接触量、语言态度和语言使用方式均与侗语词汇测试成绩显著相关(见表7),以词汇测试成绩为因变量,以侗语受蚀时间、接触量、语言态度及语言使用方式为自变量,运用多元线性回归分析对两者的影响关系进行探究。
表7 变量描述统计及相关矩阵(N=126)
运用多元线性回归分析时,主要采用逐步回归法(Stepwise),将所有自变量逐个纳入回归模型中,对其显著性进行检验。对回归模型进行方差分析时,F检验的P=0.000 <0.05,回归模型达到显著水平,因变量与纳入的自变量之间存在显著的相关关系。从容忍度(Tolerance)和变异数膨胀因素(VIF)来看,容忍度系数均大于0.1,变异数膨胀因素均小于5,表明回归模型不存在共线性的问题。
逐步回归分析结果显示,语言使用方式未进入回归模型,对词汇测试成绩不具有显著的预示作用。模型1中只有侗语的接触量为显著的正向预示变量,R2=0.63,F(1, 124)= 206.80,p=0.000 <0.05。增加了受蚀时间变量后,模型2达到了显著水平,R2=0.80,F(2, 123)= 245.06,p=0.000 <0.05,说明侗语的接触量和受蚀时间对侗语词汇测试成绩具有显著影响。增加了语言态度变量后,模型3也达到了显著水平,R2=0.83,F(3, 122)= 193.07,p=0.000 <0.05,即模型中的3个自变量能联合预测侗语词汇测试成绩83%的变异量,表明侗语的接触量、受蚀时间和语言态度均能预示侗语词汇测试成绩(见表8)。
从预示强度来看,首先是侗语的接触量对方程的贡献最大,即受试者接触侗语的量越多,词汇测试成绩越高,磨蚀程度越低,β = 0.57, t = 12.89,p =0.000<0.05。其次是语言态度,即受试者对母语(侗语)保持的态度越积极,词汇测试成绩越高,磨蚀程度越低,β = 0.20, t = 4.32, p = .000 < .05。再次是受蚀时间(侗语词汇磨蚀开始后的时段),即侗语发生磨蚀的时段越长,词汇测试成绩越低,磨蚀程度越高,β = -0.38, t = -9.32, p =0.000 <0.05。将标准化回归系数代入回归方程中,可以得出:侗语词汇磨蚀程度= 57.32+0.57×侗语的接触量+0.20×语言态度+(-0.38)×受蚀时间。
表8 主要影响因素与侗语词汇磨蚀程度的多元回归分析
侗族初中生在3个年级段的母语词汇都发生了磨蚀,且磨蚀程度差异明显:初一学生词汇磨蚀程度最低,初三学生磨蚀程度最高。影响侗语词汇磨蚀的因素有5个,其中侗语的接触量、受蚀时间和语言态度是影响词汇磨蚀最主要的因素。
1.侗语的接触量
接触量是影响母语磨蚀的关键性因素,没有这一因素作为前提性动因,其他因素将无法引起语蚀[5]。从回归分析结果可以看出,侗语的接触量对词汇磨蚀程度具有显著的正向预测作用(β= 0.57, t=12.89,p=0.000<0.05),说明侗语的接触量越大,词汇磨蚀程度越小。此研究结果与理论推测相吻合。在双语或多语环境中,由于受试者所处的语言环境不同,其母语接触量会有所差异。如果受试者与母语完全不接触,即母语接触量为零,则属于绝对磨蚀;如果受试者与母语完全接触,无其他语言介入,即母语接触量为百分之百,则属于无磨蚀。现实生活中的母语磨蚀是介于以上两种情况之间。显而易见,母语的接触量越大,其磨蚀程度越不明显。本研究结果亦与前人的研究相一致。Paradis认为,母语磨蚀程度主要取决于母语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量,很少或从不使用母语的受试者,其母语磨蚀程度最明显;经常与家人、朋友说母语的受试者,其磨蚀程度较低[26]。
2.受蚀时间
受蚀时间是指从语言磨蚀开始发生后的磨蚀时长。通过调查了解到,受试者就读通道三中之前基本都生活在侗寨。在家中祖父母经常与他们说侗语,父母也用侗语与他们交流。由于新创的侗文在通道县侗区未推广下去,小学教材为汉语课本,教师授课虽用汉语教学,当学生遇到不理解的地方时常用侗语解释汉语,说明受试者在小学阶段经常接触侗语,侗语基本处于无磨蚀状态。小学毕业后,受试者离开侗寨到通道三中学习,其与侗语的接触属于离开侗寨后使用侗语的状态。通过访谈了解到,在通道三中学习期间,教师授课完全用汉语教学。受试者在日常学习、生活中基本用普通话或汉语方言与老师和同学交流,只有在放学后才偶尔与本村寨伙伴说侗语,可见受试者使用汉语的时间和频率远高于侗语。经过分析,3个年级学生的侗语词汇磨蚀程度随着年级的升高而呈梯度递增,说明侗语磨蚀是从初一开始,且与磨蚀程度呈正相关。本研究结果与以往的研究相符。de Bot和Weltens探讨了法国荷兰移民的母语磨蚀程度,发现受蚀时间和接触母语的时长对母语磨蚀存在交互影响。[27]
3.语言态度
关于语言态度与母语磨蚀的相关性,以往的研究没有得出一致的结论。只有Schmid认为,对母语和本族文化持积极态度有助于母语保持,消极态度则导致母语磨蚀严重[11]。回归分析结果表明,语言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侗语词汇磨蚀(β=0.20, t=4.32,p=0.000<0.05),这与施密德的研究结果相似。
侗语的语言态度由情感、认知与行为倾向三因素构成。根据皮尔逊相关分析(Pearson Correlation),三因素与侗语的整体态度呈显著正相关,其中情感与整体态度相关性最高(r=0.831,p=0.000<0.01),行为倾向与整体态度相关性最低(r=0.741, p=0.000 <0.01),反映出受试者对于母语(侗语)的情感因素、认知评价要大于学习、保护母语的行为倾向。三因素之间也呈显著正相关,其中情感与行为倾向因素的相关性最高(r=0.543, p=0.000<0.01),认知与行为倾向因素的相关性最低(r=0.370, p=0.000<0.01),反映出受试者对母语(侗语)的天然感情有助于激发其学习、保护母语的行为倾向。然而侗语作为少数民族弱势语言,受强势语言——汉语的影响,受试者对母语(侗语)的实用性和价值的认同感低,从而降低受试学习、保护母语的积极性,进而影响了侗语词汇磨蚀。
4.语言使用方式
Grosjean认为区分单语和双语模式的语言使用对语言磨蚀研究至关重要[28]。关于语言使用方式与母语磨蚀的研究较少,只有Schmid探讨了语言使用方式对母语(德语)词汇流畅性与丰富性的影响[29]。
在分析语言使用方式对侗语词汇磨蚀程度的影响时,限于逐步回归分析的局限性,语言使用方式对词汇磨蚀不具有显著预示作用,但从语言使用方式与词汇磨蚀程度的相关性来看,它对词汇磨蚀有影响(r=0.581, p=0.000<0.01)。通过访谈了解到,在家里,受试者与父母、兄弟姐妹交流通常兼用侗语与汉语,与祖父母说侗语;在学校,受试者与老师、同学和室友交流通常说普通话或汉语方言,偶尔与本村寨伙伴说侗语;在公共场合,受试者与司机、售货员和餐饮人员交流通常说普通话或汉语方言。显见,受试者的语言使用方式大部分为汉语使用的单语模式,少数为侗、汉两种语言混合使用的双语模式,个别为母语(侗语)使用的单语模式。根据Paradis的激活阈值假说[26],经常使用汉语或侗、汉两种语言混合使用的受试者比只使用侗语的受试者,其侗语词汇更易发生磨蚀。
5.年龄
在影响母语磨蚀的因素中,除社会与环境因素以外,年龄的影响是一个重要因素。在分析年龄对侗语词汇磨蚀的影响时,限于回归模型的局限性,年龄因素未纳为自变量。语言习得存在关键期假说,作为其逆过程,语言磨蚀也存在磨蚀关键期。母语磨蚀比较有研究价值的年龄临界点有3个,分别是敏感期(6-7岁)、读写期(8-9岁)和青春期(12-14岁)[13]20。本研究受试者的年龄基本在12-15岁左右,刚好处于磨蚀的第3个关键期——青春期。经过分析,同一年级不同年龄学生的侗语词汇测试成绩之间存在一定差异,这说明年龄因素在侗语词汇磨蚀中不可忽视。
民族语言文化是一个巨大的宝库,对民族语言和文化资源进行科学保护和开发利用,有利于促进民族团结和构建和谐文明社会。在通道县乡村振兴的大好形势下,保护和传承侗族地区语言文化是民族语言工作者必须完成的历史使命,也是具体落实侗寨乡村全面振兴的重要举措。
1. 根据影响侗族青少年学生母语词汇磨蚀的主要因素,制定出减少磨蚀的有效措施
研究表明,侗语的接触量、受蚀时间和语言态度是影响侗语词汇磨蚀最主要的因素。因此,为了防止学生的母语磨蚀,除鼓励学生日常尽可能用侗语与家人、同学及本族伙伴交流外,还应多方面创设条件,增加学生在校使用侗语的频次,增强其对侗语及其负载语言文化价值的认同。譬如,学校开设劳动课时,可分配专门的侗族老师给学生上课,用侗语给学生讲解日常最基本的生产、生活知识以增加侗语输入量;可创建侗语社团,利用课余时间组织诸如用侗语朗读民间故事或侗族大歌等活动以增加侗语的使用频次;此外,学校还可与民族宗教局、侗语学会合作建立侗语语言文化教习基地,通过出版侗族文化读物,以及开展侗族歌词的朗读与传颂活动,增强其学习和讲本族语的意识,提高其对侗族语言文化保护与传承的重视度。
2. 坚持推广和使用民族语言文字,促进民族语言文化的保护与传承
目前,通道县侗语仍停留在“有语而无文”的阶段。从分析中可以看出,侗族青少年学生母语整体上发生了磨蚀,且个体磨蚀差异明显。文字是语言的载体,也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城市化进程加快和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推广的趋势下,应积极保护和传承民族语言。譬如,地方政府应借助高科技和大众媒体对侗族语言文化进行宣传,提高对侗语的使用频率,提升侗语自身传播能力。此外,还应提高侗语教材的编写质量,培养侗族学生学习侗语的读写能力。地方教育部门可以明确要求侗族学生集中的中小学校适当开设一些侗、汉双语教学的课程,一方面在保证学校正规教育中使用汉语的同时又能减少母语磨蚀,另一方面侗、汉双语教学可提高侗族青少年学生对母语学习的认识,间接增强了其对母语实用性和价值的认同感,有助于母语保持与传承。
3. 关注并重视无文字少数民族语言母语磨蚀现象,增强民族语言的语言活力
侗语磨蚀属于无文字语言磨蚀。相比有文字的语言,无文字语言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只能以诗歌或歌曲等易记的形式记载,篇幅短、载体内容有限,同时传播渠道少,只能通过语音或面对面的方式交流。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看,无文字语言在母语习得中缺乏手、眼的协调作用,不利于语言保持。因此,无文字语言比有文字的语言更易发生磨蚀,且一旦磨蚀了就很难恢复。2006年,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如何鉴定语言活力的9条标准6个次级中,虽然侗语排在第2级[30]8-9,但是缺乏原创文字,在与汉语接触的过程中处于弱势语言地位,且失去了社会使用功能,因而侗语磨蚀不可避免。如果这种磨蚀现象不引起语言学家、民族语文工作者及地方政府的重视,未能制定出切实可行的民族语言文字政策,暂时还具有活力的语言也会走向濒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