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心为宗”
——林兆恩“归儒宗孔”论探析

2022-09-17 13:34唐哲嘉
莆田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心学儒学合一

唐哲嘉

(苏州大学 哲学系,江苏 苏州 215123)

晚明“三教合一”之论各家皆有,尽管他们的论证方式不尽相同,但思想旨归无非是归儒、归道或归佛三种。受世俗政权与专制主义政策的影响,三教学者的思想不可能与专制政权完全决裂,他们或多或少都存在妥协的情况,而儒学作为官学的地位依旧十分牢固,因而普遍的情况是以归儒为主。正如酒井忠夫所言:“在三教思想中所见到的那样,明末异端思想发展的局限性在于,最后不得不从三教归儒等专制主义思想的太祖三教论中寻求归宿。”[1]“三教合一”思潮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传统专制主义的藩篱,但它又不得不与专制主义相妥协,这种妥协普遍表现在三教学者的思想中。作为“闽中异端”的林兆恩以其“三教合一”思想闻名于世,门徒尊称其为三教先生、三一教主。然林氏“三教合一”论最终以“归儒宗孔”①为旨归,这一思想立场揭示出林兆恩在儒、释、道三教中还是以儒家为本位。

关于林兆恩思想与阳明心学之间的关系,郑志明先生在其«明代三一教主研究»中指出:“林兆恩哲学思想的框架依旧是宋明理学,而就其整体观念来说,可以归类于陆王一系的心学系统。”[2]此外,林国平教授与何善蒙教授也认为林兆恩“三教合一”思想的基础就是“心学”②。从心学的角度来重新审视林兆恩思想是近年来一个较新的研究方向,尤其是将其作为阳明后学来探讨林兆恩与王学的关系。其中,文[3-4]较具有代表性。彭国翔认为,严格而论林兆恩并非阳明后学,但三一教的思想理论完全是基于阳明心学的,因而林兆恩三一教的建立,可以作为阳明学影响下儒学宗教化的一个具体例证[3]。而韩秉芳则指出,林兆恩的哲学思想从本质上来说是属于阳明心学的,是阳明后学中一个从学术团体向宗教发展的傍支,他的学术地位不应该被低估[4]。关于这一点,笔者也曾撰写«林兆恩“三教合一”论与阳明心学关系考辨»[5]一文略作探讨,而本文主要针对林兆恩思想中的“归儒宗孔”论,指出其所谓的“宗孔”实际上特指孔子之心,既然“宗孔”的本质在于得孔子之心,那么三教归儒实际上还是三教归 “心”。

一、三教归儒

明代“三教合一”思潮中,倡导以儒为宗的情况十分普遍,这种思想离不开专制政权的影响。明代初期朝廷采取了三教共扶的政策,这一政策基本贯穿于整个明代。儒学作为官学的地位依旧无法撼动,明代早期程朱理学一统天下,而明代中后期则是阳明心学大行其道,但无论是程朱亦或是陆王都是属于儒学范畴。而明朝的开创者朱元璋做过和尚,因而他执政后对佛教亦是大力支持。同时,朱元璋登位后,道士们抓住时机编造了大量神话美化其政权,因而尽管不如佛教,但道教也得到了一定的支持。对于儒、释、道三教,明太祖朱元璋曾亲撰«三教论»一文,表明自己对三教的态度:

夫三教之说,自汉历宋,至今人皆称之。故儒以仲尼,佛祖释迦,道宗老聃……于斯三教,除仲尼之道祖尧舜,率三王,删«诗»制典,万世永赖;其佛仙之幽灵,暗助王纲,盖世无穷,惟常是吉。尝闻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三教之立,虽持身荣俭之不同,其所济给之理一然,于斯世之愚人,于斯三教,有不可阙者。[6]

朱元璋看到了三教之间功能的互补性和利世性,认为三教共扶有利于长久的治世与社会稳定。朱元璋的九世孙朱载堉绘有«三教合一·混元图»,用图像巧妙地表达了“三教合一”的观念。官方的三教共扶政策为儒、释、道三教的合流营造了外部环境。尽管明太祖认为释道二教有助于王纲,但在三教之中,他还是坚持儒家本位论,这一点在其所著的«释道论» «三教论»«拔儒僧文» «官释论»等文中都有所体现。在«拔儒僧文»中,他认为:“六艺虽各途,惟释、道同玄。儒虽专文学,而理道统。其农、工、商三者,皆出于斯教。至如立纲陈纪,辅君以仁,功莫大焉。”[7]太祖认为儒家的学问最为精深,对王道的教化功劳最大,因而太祖的三教论显然是以儒家为中心的三教归儒论。太祖的这一基本思想也成为明王朝的官方意识形态,后世三教学者往往也受到这种官方思想的影响,尤其是儒家学者。例如以异端而出名的泰州学派,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王学中最为激进的一派,尽管如此不少泰州学派的学者在三教关系立场上与官学有着很高的契合度。管志道的三教兼修立场基于太祖的三教论,这一点在其«从先维俗议»第五卷中有较多的体现③。同为泰州学派成员的杨起元的三教立场同样与太祖的三教论也有着密切关系,他所著的«训行录»就是以太祖的御制文集为基础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注解,尤其是«原古»一文中的“三教合一”立场也是以太祖的三教论为基础的。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作为“异端”的李贽,其三教兼修的立场居然也是以太祖和成祖的三教论为中心。李贽尽管以离经叛道而闻名于世,而其三教论却与官方保持着很高的契合度,他的«三教品»也是围绕着太祖的御制文集展开论述。以上几个案例足以说明官方意识形态对三教学者特别是儒家学者而言有着很高的影响力,尽管这些士人对官学不一定十分认同,但在维护儒学的立场上却与官方十分契合。

而林兆恩的“三教合一”论也是以归儒为旨归,他提出:“余所谓三教合一者,欲以群道释者流而儒之,以广儒门之教而大之也。”[8]5但其思想归儒的原因是较为复杂的。第一,林氏本人出身于儒学世家“九牧林家”,儒生的身份意识使得他难以与官学彻底决裂,他的性格中始终存在着传统士人的治世意识。第二,林兆恩“三教合一”论的根本目的是复归三代以前“教出于一”的理想,因而所谓的归儒也是不得已而择其优者。第三,林兆恩认为教化之道需以世间法为主,因而就具体功用来说儒学所强调的三纲五常与士农工商之道更加适合百姓日用与王道治理。

首先,林兆恩本人出身于儒学世家,他在30岁之前一直是以出仕为己任。直至30岁那年,他第四次落榜之后,弃绝仕途转而锐志于心身性命之学。可以说以30岁为界,林氏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他由原来传统的儒生士人转向民间经世的宗教家。尽管如此,在这一过程中林兆恩本人并没有完全脱离儒生身份的影响,他出入三教依旧是以儒为宗。事实上不仅仅是林兆恩如此,与其同时代的李贽也是如此,李贽也倡导“三教合一”甚至最后落发为僧,但其骨子里对儒生身份的认同实在难以改变④。

最为明显的一个案例即是林兆恩对自己弃去举子业的反思。从嘉靖三十年(1551)开始林兆恩正式讲学收徒,而其在传道过程中多次训诫诸生道术与学业不相妨碍,并对自己早年弃去举子业的行为表示后悔,正如他在«明经堂»中对诸生的告诫:

昔余弃去举子业,退处山中,不免以道术举业,歧而二之。然举业正所以明道术也,夙夜之所庄诵者,非圣人之遗言欤?夙夜之所讲明者,非圣人之微旨欤?反求心身而躬行之,是亦道术之一助也。今诸生其依此明经条约,时而习之以自考也。[8]95

由此可见,早年的林兆恩受到多次落榜的打击之后,认为学业与道术是割裂的,于是就放弃学业而致力于道术。然而在经过多次的反思之后,林氏终究认为自己少时寡识,习举子业正是体认道术的一种方式,两者不相妨碍,因而他在讲学之初一直传授诸生举子业的内容,俨然是一位儒林授业的隐士形象。

其次,林兆恩之所以强调归儒实际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其言曰:“余之所谓三教合一者,譬之植桃李梅于其庭,庭且隘,而木又拱,不得已乃择其种之美者,而存其一也。”[8]6显然他所谓的归儒也是择其美者而存之。他在«道业正一篇»阐释了归儒的目的:

然三教合一之旨有二;若谓三教之本始,不待而合者,非余所谓三教合一之大旨也;余之所谓三教合一者,盖欲合释道者流,而正之以三纲,以明其常道而一之也;合释道者流而正之以四民,以定其常业而一之也。如此,则天下之人,无有异道也,无有异民也;而天下之人,亦无曰我儒也,亦无曰我道也,亦无曰我释也。此其唐虞三代之盛,而无有乎儒释道之异名者,故谓之一,一之而归于正也。[8]5-6

林兆恩在«道业正一篇»区分了两种“三教合一”的大旨。第一种“三教合一”是指“三教之本始,不待而合者”,也就是林氏所谓的三教同源于“道”,就“道”而言三教本无合一可言。第二种“三教合一”也就是他所谓的“道”割裂为儒、释、道三教之后的情况,他希望通过合一的方式消除儒、释、道三教的分离,重新复归“教出于一”的理想治世。林兆恩认为三代以前处于“大道浑沦”的“道一”状态,此时“教出于一”,尚未有儒、释、道三教之分,因而“道”是无名的。而三代以后道日分化为儒、释、道三教,即便是有圣人出也不能复归上古时期太朴的状态,因而他提出“三教合一”实际上也是不得以而为之。三教归儒实际上通过归儒的方式使得“教出于一”,尽管儒亦是有名,不能媲美“道”之无名,但相比于释道二教,他择其美者存之。但仔细对比他所谓的三代之世即可发现,他所强调的唐虞三代的特征无非是“唐虞三代者非他也,人皆三纲,人皆五常,皆士皆农皆工皆商”[8]5。实际上三代之世与传统儒家思想所强调的三纲四业并无区别。因而,尽管林兆恩本人认为其三教归儒的立场在某种程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实上却是儒学思想深入林氏的骨髓。

最后,林兆恩认为教化之道需以世间法为主,他认为儒学所内含的三纲五常之常德与士农工商之常业更加符合百姓日用的需求。尽管林兆恩本人早早放弃了仕途之路,但他的思想中还是带有明显的经世特征,或者说他的“三教合一”论无非也是为了达成某种治世的目的。他认为教化之道有世间法和出世间法之分,而圣人则是兼采世间法和出世间法。“知经世而不知出世,有用而无体也……知出世而不知经世,有体而无用也。”[8]1013林兆恩以体用来界定入世与出世的关系。只知道入世而不知道出世,是有用而无体,必然会流于玩弄权谋之弊;而只知道出世而不知道入世,是有体而无用,则又会流于不务实业之弊。因而,林氏认为学道之人当效法圣人之道,虽然有志于世间亦不可抛弃出世间,虽然有志于出世间亦不可抛弃世间。从“体用合一”的角度出发,林兆恩认为入世出世不可偏废,在他看来儒、释、道三教圣人亦是如此。“释老以出世间法教人,而亦未尝輙舍世间法,而释氏之清规,道家之女青天戒律,可考而知也。仲尼以世间法教人,而亦未尝輙舍出世间法,而曰命曰仁,性与天道,可考而知也。”[8]1012他以清规戒律作为释道二教的世间法,以性与天道作为儒家的出世间法,强调了儒、释、道三教在入世与出世之间俱皆圆融。

尽管如此,但三教之间还是有一定的区别的,林兆恩认为:“故孔子之教,惟在于人伦日用,所谓‘世间法’者是也;黄帝老子之教,惟在于主极开天,所谓‘出世间法’者是也。”[8]11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主要是以世间法教人专注于人伦日用,而以释老为代表的二教则主要以出世间法教人专注于主极开天,这是释道二教与儒家的最大区别。他明确提出教人当以世间法为重,正如他所言:“余之所以教人者,虽曰兼之以出世间法矣,然不能不以世间法为重,而亦不能不以世间法为先。”[8]1014按照林兆恩的看法,显然教化之道是需要以世间法为重为先的,因而当门人问他: “三教所归之儒,此何儒也?”[8]26他明确提出:“此所谓儒者,能知立本,以了此世间法已尔者,儒也。”[8]26所以林氏强调三教归儒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儒家的教化之道是以世间法为主。

儒学作为世间法专注于人伦日用,正如林氏对“儒”内涵的阐释:“在世间,惟当以孔子为宗者。以儒者,需人也。需也者,用也,为世所用也。在家而仰事俯畜,士农工商者,世之所需也;居官而上为朝廷,下为百姓者,世所需也。”[8]1029林兆恩以“需人” 来理解“儒” 的含义,他认为原始儒家是以人伦日用为中心的生活智慧。林兆恩归儒的目的正是希望通过儒学的三纲四业来匡正后世释道二教的弊端,正如其言曰:

余尝因此而推言之:古之圣人,立此君臣,以教天下,万世之义也;立此父子,以教天下万世之仁也;立此夫妇,以教天下万世之别也。今释道者流,顾乃弃去君臣之义,父子之仁,夫妇之别,而与古之圣人之所以教人者异矣,有不谓之圣人之缺典邪?此余‘归儒’之教所由立也。[8]24

在他看来,古之圣人教化世间的主要依据就是以君臣、父子、夫妇为核心的三纲,尽管他是以唐虞三代作为治世的理想社会,但他所理解的三代之世无非是以三纲和四业为特征的人伦社会,从根本上来说与儒家的教化之道并无差异。而后世的释道二教则枉顾人伦,不三纲,不四业,因而归儒的目的正是希望以儒家的世间法来纠正后世释道二教的弊端。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发现林兆恩三教归儒的立场在一定程度是受到了其士人性格的影响。从深层的思想角度来看,林兆恩归儒的目的带有浓厚的治世倾向,“三教合一”的真正目的并非是单纯的学术口号,更多的是希望通过“三教合一”的理念来实现他治世的目标。这一点从林兆恩所著的«六美条答» «拟撰道释人伦疏稿»«拟上宰相书»等文就可以看出,这些文章基本都是针对时弊而言的谏书,说明他骨子里保留了浓厚的儒家济世情怀。

二、儒宗孔子

相比于一般的三教归儒论,林兆恩的“三教合一”思想在归儒的前提下进一步提出“宗孔”的口号,在心学与理学二分天下的明代中后期这个口号显然是有着更深的思想意图。明代以八股取士,科考内容以朱熹的注书为准,这就造成了明代学界的一种通病,学子们只知道有朱子而不知道有孔子。关于“宗孔”,林兆恩本人有着明确的回应,正如以下他与门人的对话:

或问“既曰归儒,又曰‘宗孔’者何也?”林子曰:“群三教者流,而归之于孔子之儒。”又问“曷归孔子之儒也?”林子曰:“释归于儒也,道归于儒也,儒亦归于儒也。夫既儒矣,而曰儒归于儒者何也?岂不以世之儒者,虽学仲尼,而不知有心身性命之学邪?然其君臣父子之际,序列既详,则固可以群二氏者流,共之而使由之矣。”[8]25

以上的记载为林兆恩与其门人或其他学者之间的对话,这里明确解释了林氏“三教合一”论的本质,“合一”之义并非是简单地说明三教一致的原则,其重点在于合三教之流弊正之以孔子之儒。不仅仅是释道二教之流弊,儒门同样有其流弊,这正是他强调“儒亦归于儒”的原因所在。在他看来,“世之儒者”是学孔子而不知有“心身性命之学”,换句话说林氏以“世之儒者”为儒门流弊,如此看来林氏在归儒之外提出“宗孔”是与其“非非儒”的儒学批判思想密切相关的。事实上儒学流弊的问题一直存在,而明代是理学僵化、心学崛起的时候。王阳明的心学是对程朱理学的反叛,他在«忆昔乔百岩因寄储柴墟»其二中曾云:“愿君崇德性,问学刊支离。”[9]11可见阳明之学术立场具有鲜明的尊陆贬朱意味,但在某种程度上阳明心学也可以视为对程朱理学流弊的一种纠正。根据«年谱»记载:“乙丑,是年先生门人始进。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不复知有身心之学,先生首倡言之。”[9]36显然王阳明倡导的“身心之学”就是针对程朱理学“词章记诵”的弊端展开的。然王阳明之后,其所创的心学亦流于空想本体、离有入无的弊端,阳明后学吕泾叶门人杨天游曾指出:

今世学者,病于不能学颜子之学,而先欲学曾点之狂,自其入门下手处便差;不解克己复礼,便欲天下归仁……认一番轻率放逸为天机,取其宴安磐乐者为真趣,岂不舛哉?故余尝谓学者,惟在日用平实伦纪处根求,不在玄虚夸大门户处寻讨。[10]

这段话实是道出了阳明之后心学所产生的弊端,学者“病于不能学颜子之学,而先欲学曾点之狂”。阳明之后以泰州学派为代表的左派王学进一步将心学与禅学相结合,将王学引向禅学的道路,此派注重空悟本体,而不重工夫践履,最终流于玄谈的弊端。而林兆恩之所以倡导“宗孔”,与此种流弊不无关系,在他看来无论是程朱理学亦或是陆王心学都存在弊端,因而他以孔子作为儒学正统,其言曰:

三教非矣,而曰“归儒”者何也?盖以群三教者流之非,而归于孔子之儒也。或问“孔子之儒,故三教者流之当宗矣;而其所从儒之门也,于斯朱陆二子何先?”林子曰:“余惟直欲上‘宗孔’子之儒而已尔,而不知其他也。余尝考朱元晦之学,盖得之伊川矣,其曰日格一件,岂尧舜所谓不遍物之知者哉?又尝考陆子静之学,盖得之禅伯矣,其曰学不贵存,岂孔子所谓能守之仁者哉?余故曰儒归于儒,以归于孔子之儒也。”[8]26

如此可见,林兆恩“宗孔”意以革除现实儒学的流弊,他曾深入考察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认为理学与心学不得儒学之正宗,因而他上溯孔子,搬出孔子作为其学说的依据。如:

儒之道,莫盛于孔子。今以孔子之儒言之,衣冠以正,瞻视以尊,动容以礼,而诸凡所有理身者,无不备于孔子之儒矣;父子以仁,兄弟以序,夫妇以别,而诸凡所以理身者,无不备于孔子之儒矣;君之使臣以礼,臣之事君以忠,内统万民,得以顺治,外抚蛮貊,又且威严,而诸凡所以理天下者,无不备于孔子之儒矣;上而天文,下而地理,中而人事,教民稼穑,与夫蚕桑,而诸凡有切于民生日用之常者,亦无不备于孔子之儒矣。[8]26

儒家学说以伦理为其理论的立足点,其思想核心关注的是社会的秩序以及个人对社会的责任。正是基于对儒学的此种认识,林兆恩才明确地提出“宗孔”的口号。尽管如此,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而其“仁”的思想又表现为“仁者爱人”的仁学体系。因而虽然林兆恩提出“宗孔”的口号,但他对孔子思想的解读却并非在“仁”学,更多的是以三纲五常来替代仁学。从本质上来说,林兆恩所关注的父子、兄弟、夫妇、君臣等纲常伦理并非是孔子思想的核心,更多的是汉代董仲舒以来的官方儒学。

因而,林兆恩“宗孔”的意义在于梳理儒家正统,为纠正现实三教的弊端树立标准。另一方面,林兆恩本人的主要活动时期是介于心学与理学的剧烈争斗期,他搬出孔子作为其“三教合一”的归儒立场,很大程度上也是希望借助孔子之名突破理学与心学的藩篱而另立一家。

三、孔子归“心”

林兆恩的“三教合一”论以“归儒宗孔”为基本立场,而所谓的“宗孔”并非真正以孔子的思想为正宗。诚如前文所述,他所理解的孔子已经脱离了孔子原本的思想,而是一种专以三纲五常和士农工商等伦理为核心的思想体系。从根本上来说,所谓的“宗孔”实际上还是“宗心”,正如他所说的“孔子之学,心学也”[8]28,他将孔子之学定义为心学,因而“宗孔”只是其“三教合一”思想的表面,其实质还是以“心”为三教旨归。

那么既然“心”才是其“三教合一”论的根本旨归,那么他是如何将“心”与孔子结合在一起的呢?林兆恩认为,孔门传授之学实际上为“心性”之学,同时他又将儒家的工夫论称为“孔门心法”,显然林兆恩有意用陆王心学的思想体系来阐释孔子之学,使得孔子心学化了。林兆恩之所以提出“归儒宗孔”,原因就在于孔子之道为公道,孔子之心为公心,正如他所言“夫孔子之道,公道也;孔子之心,公心也。”[8]7因而以孔子之公心行公道,则可以复还唐虞三代之盛世。由此,林兆恩进一步提出“夫孔子之所以可宗者,以孔子之所以圣者心也。”[8]54因而“宗孔”的实质即是“宗心”。对此,林兆恩本人也曾作过明确的解释:

余之所以为学者,宗孔也。余之所以宗孔者,宗心也。盖吾心之孔子,至圣也。故吾一念而善也,一念而恶也,吾自知之;人所为而善也,所为而恶也,吾亦知之。岂非吾心之孔子,至圣之明验欤?非特吾心之孔子为然也,则虽前乎千万世之既往,后乎千万世之方来,无论智愚贤不肖也,而其心之孔子亦至圣也。若夫近代名儒,心之孔子,与吾心之孔子原无异也。而其言之载于典籍也,何其与吾心之孔子有不同邪?故余直以“宗孔为正,宗心为要” 尔。[8]28

林兆恩提出“宗孔为正,宗心为要”,也就是说“宗孔”的诀窍在于“宗心”。 “孔孟之所以为万世师表者,此心也。此心之分量,何其广也,此心之功用,何其大也!”[8]933林兆恩将心作为孔孟之学的根本,认为儒家“需人”的学术追求都是心的发用。因而,林氏认为孔子所传之道统即是传此“真心”,正如他所言:

圣人之所以旷百世而相感者,此真心也。而圣人之道,统于此矣,故曰道统。[8]792

孔子之学,心学也;孔子之心,赤子之心也,天下万世所同具之心也。岂特先圣后生之心与孔子之心不异也,而智者贤者愚者不肖者之心,亦与孔子之心不异也。孔子之心,诚不异于智者贤者愚者不肖者,而智者贤者愚者不肖者之过不及,则异于孔子之心矣。孔子之心,帝王无外之心以,天地无不持载,无不覆帱之心也。若曰我之道,孔子之道也;我之教,孔子之教也。[8]28

所以儒家圣人千百世所相传的道统即是此“真心”,为了更好地理解林兆恩“以心为宗”的三教体系,特附其“三教合一图”(图1)。

图1 三教合一图[11]

林兆恩所谓的“心学”虽然极大程度上借鉴了陆王心学,但却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心学,是特指以“心”为宗的孔子之学。他所谓的“孔子之心”也就是“赤子之心” “天下万世所同具之心”,其本质依旧是“真心”。从“三教合一图”来看,最高的层次显然是“千圣一心”,揭示了林兆恩“三教合一”论体系的核心范畴也就是统合三教的“真心”本体。“千圣一心”之下才是“守中得一” “执中一贯”和“空中归一”三者, “守中”代表道, “执中”代表儒,“空中”则代表释,这表明儒、释、道三教同源于“千圣一心”。而最后一层则是“千圣一心”的具体内容,表现为“纲常至德”“性命要道” “四民常业”,这三者构成了林兆恩“三教合一”论的主要内涵,同时“纲常至德”和“四民常业”代表世间法,“性命要道”则代表出世间法,它们为儒、释、道三教所共有,因而也揭示出三教原无区别。

四、结语

综上所述,林兆恩的“归儒宗孔”论带有救治时弊的特征,其目的在于去三教之弊而正之以孔子之儒,对于反思晚明时期儒、释、道三教之时弊有着巨大的借鉴意义。通过透析林兆恩的“归儒宗孔”论,可以发现其所谓的“宗孔”实际是“宗心”,因而林兆恩的“归儒宗孔”论实际上是“以心为宗”。从林兆恩所处的时代来看,其思想的形成期恰逢明代哲学的巨变期,亦即阳明心学流行天下之时,因而其“三教合一”思想在极大程度上是受到了阳明心学的影响。清人徐珂在«清稗类钞»中将其称为“姚江别派”[12],显然也认为林兆恩之学乃是出自阳明心学。笔者亦赞同郑志明、林国平、何善蒙等诸多学人的观点,林兆恩三教思想的基本立足点还是在于陆王心学,但需要明确的是,林兆恩“三教合一”思想中的“心”也融合了释道二教的思想,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出了阳明心学所能涵盖的范围。

注释:

①林兆恩在«倡大道旨»一文中多次明确提及“归儒宗孔”的论述,参见«林子三教正宗统论»,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23-28页。

②林国平曾在«林兆恩与三一教»一书中提出:“林兆恩的三教合一论是一种以阳明心学为基础……以归儒宗孔为宗旨的三教同归于心的思想体系。”详情参见:林国平著, «林兆恩与三一教»,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53页。何善蒙也在«三一教研究»一书中指出:“归儒实际上是宗孔,宗孔实际上是宗心,从这个意义上说,林兆恩儒学思想的基本倾向为心学。”详情参见:何善蒙著, «三一教研究»,浙江: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2页。

③管志道的三教立场基本是以太祖的三教政策为准绳展开的,其«惕若斋集»卷一的«续答先生教札»中也有明确的论述:“圣祖统一三教,归之礼部,曷尝虑儒之入禅……吾今日唯有体圣祖之意,挽风会之流,不与滔滔同下而已。”基本反映了管志道三教兼修的立场乃是受到了太祖政策的影响。

④李贽在其«初谭集序»中曾明确说过:“夫卓吾子之落发也有故,故虽落发为僧,而实儒也。”李贽一生被打上了离经叛道的标签,尽管如此他晚年依旧醉心于儒学经典«周易»,并完成了其遗著«九正易因»,可见作为“异端”的他依旧难以割舍儒生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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