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费茂华
当“冬奥会”这个词进入眼帘,你会想到什么?
是掠过茫茫雪原如雪山飞狐般灵动、矫捷的身影?是划过洁白冰面如电闪雷鸣般闪亮而让人目不暇接的速度?还是那从高高的跳台一跃而下如飞鸟般在天空中翱翔的自由呢……
毫无疑问,以上都是。
而对于我来说,“冬奥会”这三个字从我内心深处激发出的回忆和感受,或许要更丰富一些,更细腻一些,也更五味杂陈一些:里面不仅有精彩绝伦的比赛,还有30包方便面的腻人芳香,有汗水渗出羽绒服的狼狈,有除夕之夜万里未归人的孤寂……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这是唐朝戴叔伦写的《除夜宿石头驿》一诗中的几句,描写的是诗人在除夕之夜独自住在离家万里之外的一个旅店中的孤寂之情。这种孤寂,我曾多次体会。
冬季项目的比赛,除了7、8月在南半球有少数的几次,绝大多数都集中在北半球的冬季。而其中,冬奥会以及其他的冬季综合性运动会的比赛日期通常正好是我们的春节。
我从2011年开始接触冬季综合性运动会,到2018年年底调离摄影部的体育室,在这8年的时间里,我参加了两届冬奥会(索契和平昌)、三届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土耳其埃尔祖鲁姆、西班牙格拉纳达以及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两届全国冬季运动会(吉林与新疆)。除了两届全国冬运会不是在春节期间举行外,其他的五次冬运会的举办时间都正值春节,也就是说我在八年的时间里,密集地体验了“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孤寂,以及对亲人的思念之情。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平昌,我和同事吕小炜、吴壮住在一个旅馆的套间里,大年三十这一天我们结束报道之后聚在一起“欢度”除夕之夜:我煮了一碗面条,里面下了一个卤蛋,然后打开了从国内带过去的一袋扒鸡;吕小炜和吴壮去宾馆楼下的小卖店买了几瓶啤酒以及韩国的泡菜馅儿的饺子,然后,我们笑着拍下了一张合影。
吃完年夜饭,我们各自回房间与家人视频聊天,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除了这样难忘的年夜饭,冬奥会还带给我其他刻骨铭心的回忆,其中包括30袋方便面那腻人的芳香。
那是在2014年的索契冬奥会,我和同事李钢、王松住在索契附近的山区,负责所有雪上项目的拍摄——有将近70块金牌。索契冬奥会雪上项目为了满足欧美观众的观看需求,制定了一个让摄影记者痛苦的比赛日程:上午的比赛早上9点就开始,但晚上的决赛通常要持续到当地时间夜里12点多。于是,我们只有每天早上6点就起床,吃完早饭后立刻坐班车然后转乘缆车奔向赛场,而晚上回到宾馆房间通常都是深夜,每天睡觉的时间只有4-5个小时。由于负责报道的项目太多,我们每天的日程都排得很满:不是在拍摄就是在转场,几乎没有时间好好吃饭。所以,每天深夜回到宾馆之后,我便会迎来每一天最幸福的时刻:泡上一两包方便面,里面还要放上火腿肠和榨菜,还有故乡的卤腐和酸腌菜,然后,在袅袅上升的香气中,把当天拍摄的照片导进移动硬盘。一切都结束之后,通常已经是深夜1、2点,我要立刻钻进被窝并且祈祷自己能够立刻睡着,因为4个多小时后,我要爬起来,奔向赛场。
图1
图2
图3
图4
图5
图6
就这样,我带到索契的30包方便面恰好在比赛结束的那天全部消耗殆尽。也是从那时开始,我闻到方便面的味道便会在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厌恶甚至是痛恨,我讨厌那种腻人的芬芳。所以,从2015年的西班牙格拉纳达大学生冬季运动会开始,我把方便面换成了面条,然后配上从国内带过去的各种调料,以及当地超市购买的蔬菜和鸡蛋,来烹制每天深夜最美的味道。
在每天的正式比赛开始之前,通常都会进行一次“摄影记者登山大赛”——冬奥会雪上项目的许多比赛赛道都很长,有的长达数公里,这就给摄影记者的拍摄提供了无数种前景、背景组合的可能,而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拍摄位置,拍到心仪的照片,摄影记者就要在比赛前展开一次登山比赛:获得第一名的选手,会有更多的时间去研究并占据好的拍摄位置。
图1这张照片就是我在平昌冬奥会障碍越野比赛前自拍的。那一天的登山比赛,我获得了第一名,而且是后发先至。
而图2这张照片拍摄的则是那天在“摄影记者登山比赛”获得倒数第二名的选手,我们都不知道他在路上经历了什么:他摔得全身都是雪。
不过这样的经历,每个拍摄雪上项目的记者都曾经经历过。我在阿拉木图的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上曾经遭遇过一次险情:为了找到一个好位置,我在树林间踩着深到膝盖的积雪前行,突然我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喊,我停下脚步,发现是对面不远处有个警察一边叫着一边做着让我不要再往前走的手势,但我所在的位置看不出前面有什么危险。稍后,我按照他的指点从另外一条路绕到了他的身边,这才发现,就在这个警察警告我让我停下脚步的前方大概一米多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个小的悬崖,下面是一个深达数米的深坑,可想而知,如果他当时没有提醒我,我可能已经身受重伤了。
为了寻觅一个好的摄影位置而浑身大汗、疲惫不堪,这种情况对于冬奥会的摄影记者来说,应该是一种日常:我们不是像运动员那样穿着轻薄的比赛服驾驭着雪具去参加登山比赛,而是穿着厚重的羽绒服,背着重达20公斤以上的摄影器材。这样的情况下,每次“登山比赛”之后,即使气温低到零下十几二十度,也必然是全身大汗淋漓。
图3这张照片展示的是我在平昌使用的主要器材,其中,三个长头每天择其一,电脑择其一,移动硬盘不带,其他的器材全都扛在身上,另外还有一台小相机的机身和三个镜头没有在照片里。我每天就是扛着这些东西爬雪山的。所以,体育摄影记者另外的一个基本素质就是挑山工的身体。
图4这张照片是我背着超过20公斤重的摄影器材爬上平昌冬奥会雪上技巧比赛场地后的情况:脱掉帽子之后,我的脑袋上立刻冒出水蒸气,就好像揭开烧开了水的壶盖。顺便说一下,我也不是一口气爬上那个大雪坡的,中间休息了大约20次,每爬上几步,就气喘吁吁。雪上技巧的比赛要求坡度在25-35度之间,长度是200米。大家对这个坡度和长度可能没有概念,我举个例子吧,如果不穿雪爪,你是根本没法爬上来的,走一步滑两步,或者直接就滑下去了。所以,这个赛场要求记者必须穿戴专业雪爪,锯齿要比较长而尖,我第一天穿了普通的雪爪,差点没有爬上去,在最后一段是有一个外国记者拉了我一把才没有滑下去。
经历了这样的“摄影记者登山比赛”之后,浑身湿透的我即使在持续几个小时的比赛结束后,衣服依然是湿的,所以,回到宾馆房间之后,就必须进行下面这样的操作(见图5)。
这是每天拍摄结束后的规定动作:把所有的衣服和器材,从秋裤到羽绒服都摊在地上,以前我是放在暖气上,平昌冬奥会的宾馆房间是地暖,烤衣服和摄影器材就更方便了。
所以,当你在冬奥会时走进了一个摄影记者的房间,请不要因为房间里的杂乱无章甚至是一片狼藉以及各种莫名的气味而感到迷惑,甚至是在心里鄙视这些摄影记者:这就是冬奥会体育摄影记者的日常,他们也是无奈为之。
看到这里,也许大家都会有一个疑问:你们这些体育摄影记者经历了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风风雨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看到“燃烧”的雪。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时,在冰天雪地、皑皑白雪之上,一个个如火焰般跳动、闪烁的身影,虽然与那茫茫雪原相比,这身影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柔弱,仿佛只是寒夜里的火星一点,但却似乎拥有着无穷的力量,总能够迅疾地劈开凛冽的寒风,将热血与激情送到我们的心头——这就是燃烧的雪:这些在寒风中拼搏的身影,会让寒冷的冰雪也似乎熊熊燃烧起来。
与夏季奥运会充满了激烈的对抗甚至是身体冲撞相比,冬奥会的很多项目实际上是运动员在与自己作战,在与自然搏斗。冬奥会绝大多数比赛项目的参赛选手比赛时都是独自一人或者一队,没有同场同时竞技的场面:比如拥有10块金牌的高山滑雪比赛,以及雪车和雪橇的9个小项,运动员在参加比赛时都是依次单独在赛道上拼搏,以最终的成绩来排名;还有自由式滑雪项目中的空中技巧、雪上技巧、U型池、障碍技巧等8个小项,也都是参赛选手独自表演,更别提花样滑冰等项目了。我想,或许这就是冬奥会除了“更快、更高、更强”之外的精神所在:运动员在比赛时不是要打倒对手或者直接地与对手对抗,而是在与自然的冲突中挑战自我,在人与自然求得和谐之时获得自我价值的体现。所以,与夏季奥运会的许多项目相比,冬奥会的大部分参赛者更像是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他们追求的是与自然浑然一体、天人合一的状态以及在追求这种状态过程中得到的自我满足。
这就是让体育摄影记者们心尖一热的“燃烧的雪”的来源之一:运动员与大自然既和谐又对抗的统一,运动员超越自我的拼搏便是让冰雪燃烧的火苗。
然而,那“燃烧的雪”的内涵不仅仅如此,戏剧性是另外一束火苗。冰雪项目比赛如同一场戏,而且这场戏可能比我们在很多影视文学作品中见到的戏更加让人着迷——因为结果永远未知,剧情随时有可能反转。
这部大戏没有剧本,命运可能才是唯一的剧本。更让人心跳的是,这部冰雪运动的大戏并没有固定的主角!随着大幕的拉开,比赛的进行,剧情常常会跌宕起伏的变化,有时所有人心中的主角会随着剧情的展开而渐渐失去自己的位置,而某些原本不被看好的角色会异军突起,甚至喧宾夺主——体育报道中经常使用的那些词汇:“逆转”“黑马”“大意失荆州”“爆冷”……实际上就展示了这些主、配角的瞬间变化。而冰雪项目独有的特点更大大强化了这种比赛的戏剧性,除了天气多变的因素外,赛场也是一个很不稳定的因素——冰雪运动很多项目的赛场,在每一次比赛中,都几乎完全不同:几乎所有雪上项目的赛场都只有一个相对比较固定的赛场标准,但具体到赛场长度、宽度、坡度以及雪的厚度、硬度等指标,则要依据赛场所在地的地形和环境而定。所以,运动员的每一次比赛都是面对着完全不同的赛场。另外,再加上冰雪运动大多都有着高速、腾空、翻转的特点,在这些条件的共同作用下,比赛结果的不确定性以及比赛中出现突发事件的可能性都大大增加。
还记得李坚柔在索契冬奥会上的夺冠奇迹吗?以及在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短道速滑男子1000米决赛中,当美国名将阿波罗、韩国选手金东圣、中国选手李佳军等名将相撞摔倒后,排名最后的澳大利亚选手布拉德伯里“渔翁得利”获得金牌的传奇故事——布拉德伯里的名字也因此在澳大利亚有了“奇迹”的含义。
在2018年的平昌冬奥会上,我曾目睹了精彩绝伦的一场冰雪运动的大戏。这场戏的主角是冬奥之王,在冰雪项目上能够与田径比赛中的博尔特和游泳比赛中的菲尔普斯相媲美的巨星肖恩·怀特。
那一天的比赛至今仍在我胸中激荡,回忆中的一幕幕让人热血偾张几乎到窒息!
男子单板U型槽的决赛有两跳,取最高分:第一跳怀特领先,然而,在第二跳,日本的神奇小子、19岁的天才选手平野步梦以一个近乎完美的表现得到了95.25分的高分超越了怀特,平野步梦结束自己的第二跳之后,已经开始在场边庆祝胜利了。没想到,重压之下的怀特在最后一跳居然完成了两个连续空中转体四周1440度的动作,最终以惊人的97.75分夺得冠军。当怀特的最终成绩出来的时候,平野步梦蹲在场边,目光呆滞!而夺冠后的肖恩·怀特则跪在雪地上,涕泪纵横。我拍摄的这张照片(图6),在美国的全球图片大赛(POYI)中获得了奥运特写类银奖。
在这位老将的故事里,我觉得最让人不可思议的就是肖恩·怀特,他是先天性心脏血管畸形病患者,这种疾病会使人的动脉血和静脉血混合,如果不及时治疗,只有10%的患者能够存活到20岁。
怎么样?冰雪运动大戏的火苗足够火热吗!足够让你心尖一颤吗!
这样的美丽,这样的激情,这样的“燃烧的雪”,难道不值得你为此而忍受孤独与思念之苦,忍受30包方便面的腻人芳香,忍受冰天雪地中大汗淋漓的窘迫与困顿,忍受背着20多公斤的器材爬上一座雪山的疲惫……
走吧,去看“燃烧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