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争精神视域下侠文化的历史体现与当代转化

2022-09-15 13:32束晓冬
关键词:革命精神文化

束晓冬,刘 英

(1.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2.齐鲁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00500)

不论是在革命战争年代,还是在和平发展时期,传统文化在党和国家的政治生活、人民群众的社会生活中都发挥着重要作用。“侠”不是一种专门职业,不构成一个稳定的社会集团或者社会界别,与其说他们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集团,不如说是一个具有特殊气质的社会人群。侠作为中华民族特有的一种传统文化资源,是集公平正义、不畏生死、英勇斗争、爱国济民等优秀品质于一身的道德人格。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共产党人即以革命思想和无产阶级的暴力观对之进行现代性改造,打破了传统侠客式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的倾向和局限,赋予其革命的正义性、合理性与集体性,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文化形态,并通过斗争精神在革命的近代中国大放异彩。侠文化与革命之交融是中国共产党运用中国文化传统与现代革命结合而生发的典范。长期以来,有关侠的研究大多集中于文学层面,武侠的历史文化、武侠电影、武侠小说、及其衍生出的武侠产业成为谈论的主要取向。中国近现代史视野下的“侠”长期游离于学界之外,未受到广泛关注。当代学者有关“侠”的起源看法不一,吕思勉、陈山、顾颉刚等都有过不同程度的论述。大体而言,他们认为“侠”是从古代中国“士”这一阶层中逐步演变出来的,周王室的衰败带来了士阶层的崛起,而这些“士”则都是武士。但是,笔者检索了改革开放以来四十余年以侠为主题的论文,其中没有一篇将侠作为一种传统文化资源与中国革命的关系问题进行分析。“不怕牺牲、英勇斗争”既是伟大的建党精神之一,也是全体社会成员应学习的时代内核。将侠置于此种背景下进行探讨,对于深化侠之内涵,重新认识侠在新时代的特殊地位具有重要意义。

一、侠文化在近代的历史流变

侠不仅是一种社会群体,也是一种精神品质,更是“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的一种特殊现象。”[1]当侠以其道德文化形态推衍于社会各阶层之时,已然成为一种人格象征。

侠文化在近代的复炽,与国内的民族危机、国外日本的成功兴起密切相关。甲午战败后,改良派和革命党都积极倡导“尊侠力,伸民权”。唐才常发表《侠客论》,章太炎作《儒侠》,梁启超也大力宣传狭义精神。谭嗣同更是那个时代“侠”之斗争精神的代表,豪言“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2]当时的仁人志士认为日本在近代兴盛,武士道精神发挥了重要作用。李大钊谈到:“武士道”、“大和魂”的精神,究竟是一种甚么精神呢?明瞭的说,就是一种任侠好义的精神,扶弱摧强的精神……过去数十年的国家主义之所以成功,全是这种精神的产物”[3],李大钊这里提到的国家主义,即1890年兴起,在1900年前后盛极一时的“日本主义”。日本主义是以国体民性为根本,体会皇祖建国之宏图,以期实现国家之远大理想及国民之伟大抱负之实践道德之主义。而这样宏大目标的实现,在李大钊看来,是武士道、大和魂精神影响的结果。[4]杨度甚至将日本在近代的胜利统统立于武士道精神的基础上。他说,日本之武士道,垂千百年而愈久愈烈,至今不衰。其结果所成者:于内则致维新革命之功;于外则拒蒙古,胜中国,并朝鲜,仆强俄,赫然为世界一等国。孙中山在《三十三年落花梦》中也大力颂扬自己的日本朋友,武士家族出身的宫崎寅藏,称其“今之侠客也。识见高远,抱负不凡,具怀仁慕义之心,发拯危扶倾之志,日忧黄种陵夷,悯支那削弱,数游汉土,以访英贤,欲共建不世之奇勋,襄成兴亚之大业。”[5]刚毅勇斗,不畏生死,甘于牺牲是武士道精神之内核,这与中国本土的侠文化传统很是相似。既然日本能够凭借武士道精神实现崛起,那么中国也应通过发扬本土的侠文化来实现对内的变革和对外的拒敌。

维新派最先在救亡图存中践行了侠的斗争精神。鉴湖女侠秋瑾同徐锡麟呼应起义失败后,于绍兴壮烈牺牲。谭嗣同的挚友唐才常,“以义侠并称于时”。谭嗣同牺牲后,唐成立自立会,组织自立军,为救国而起义,失败被捕牺牲时,神态自若,将生死置之度外,和谭并称为“浏阳二杰”。

革命党人将侠之不惧生死、甘于牺牲的斗争人格与暗杀活动联系在一起。1900年史坚如不顾自身安危,谋炸两广总督德寿。1903年后,暗杀为一般革命志士所采用并蔚然成风。1903年,留日学生创办的刊物《湖北学生界》《江苏》《浙江潮》等都出现了宣传暗杀的文字。《江苏》的一篇文章指出,“尝考各国独立之已事,大抵可划为三时期,首言论,次暗杀,终乃大举”[6],认为中国在言论思想方面已渐达高点,如果能再进一步实行暗杀,必能达到建立民族共和国家的目标。《江苏》的另一篇文章则提倡游侠主义,并认为共和主义、革命主义、流血主义、暗杀主义,非有游侠主义不能担负之。作者将游侠与暗杀相联系,认为只有具备游侠精神的人才能承担起流血革命,实现共和的重任,而手段则是暗杀。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在采用何种手段实现民族革命的问题上也鼓吹暗杀。《民报》第二十到二十二号由陶成章主编,他“特别致力于掀动反清情绪和迫切要求推翻异族统治”[7]。赞许游侠,宣扬暗杀的文字、照片增多。《民报》第19-21号每期篇首都刊登有鼓吹暗杀的图片。在其刊登的《崇侠篇》中提到:往者,吴樾一弹,徐锡麟一击,风雨为泣,鬼神为号,祖宗玄灵于是焉依,毡裘之族,震慑而丧所持守,有甚于萍乡之举义,其影响极大。胡汉民也认为,暗杀无筹饷备械之费,事半功十,计莫便于是。孙中山本人对暗杀行为既不提倡,也不反对,他认为暗杀应该在条件成熟而且不妨碍根本计划的前提下进行。他曾对胡汉民等人说过,暗杀须顾当时革命之情形,与敌我两者损害孰甚;若以暗杀而阻我它种运动之进行,则虽歼敌之渠,亦为不值;敌之势力未破,其造恶者不过个人甲乙之更替,而我以党人之良搏之,代价实不相当;惟与革命进行事机相应,及不至动摇我根本计划者,乃可行耳。同学关景良曾回忆孙中山:“他学生时代的品性,是豪侠的,刚直的”[8]。1912年1月13日,孙中山在总统府与政治学女学者张馥祯、辛素贞谈论新政时,问及:闻贵女士在沪曾建设尚侠女学堂,能实行尚侠两字,年来四方豪俊每至贵学堂参观,所以革党中人至以贵学堂为党人往来之机关,贵女士所知遗逸之士,请举以告。两女士因历学诸贤以对,孙先生即一一笔之于日记簿,谓,当派人招聘录用,以副求贤之素愿。又问:贵学堂前曾编有课本,于数年前,即提倡种族主义、暗杀主义等事,然否?两女士云:提倡种族主义之大家如某某等,实行暗杀主义之大家如王某、张某等,皆敝学堂之至友云云。这段记录表现出孙中山对侠的推崇与重视。

从上述来看,维新派和革命党虽在一定程度上诠释了侠的力行勇毅、不畏牺牲,但在手段选择及对侠内涵的认知上,仍然停留在朴素的层面,并没有上升到真正“侠之大者”的高度,也没有将“侠”正确的运用到中国革命的实践中去,而是将其置于一种为了短暂目标的实现而作盲目牺牲的状态,行侠的终极目标是否为全民族的解放也值得商榷。当然,历史的局限性也决定了革命党和维新派不可能脱离个人主义去认识侠与中国革命之间的关系,认识不到置于历史洪流中的个人与组织之间的关系,革命的真正成功要依靠广大的人民群众。

在革命导师马恩的话语体系中,工人权益的维护者们被认为是“游侠骑士”[9]。他们将革命的哥特弗里德和维利希称作是“侠义的”[10],夸赞格里姆是“侠义的战士”[11],欣赏弗路朗斯的仗义豪侠、光明磊落。[12]在共产主义者的语境中,这可能是侠与工人发生的最初联系。当然“侠”及其衍生的术语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对勇者和无私者的褒奖,侠不能领导中国的社会革命走向胜利。

中共早期的青年运动领导人萧楚女在《中国民族革命运动史讲授大纲(节录)》中谈到:辛亥革命失败的原因之一是因为革命党人“从事革命多系怀抱浪漫的英雄主义,表示其个人之豪侠好义,鲜有近代之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认识。故其革命之对象,乃不在‘人民生活之改善’,而在‘同仁之立德立功’。因此,所以他们不要群众,以为革命只是我们知识阶级留学生的事。黎民与我乐成可矣!”[13]他认为辛亥革命的失败并不是因为革命党人不行侠、不擅侠,而是党人将侠的豪义、侠的英雄浪漫,通过自身与组织串联在了一起,影响了他们对时局的判断、对政治的考虑、对理论的追寻、对社会的观察。他们将自己置于革命的最中心,当然无法确立为“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路线办法。所以才有萧氏所谓的,其革命之对象,乃不在“人民生活之改善”;而在“同仁之立德立功”。这种朴素而幼稚的革命目标,注定了其失败的命运,后来的国民党亦是如此。瞿秋白认为:“直到五四运动之后,国民党才渐渐接近民众,接近那真正要自由的学生会,真正要平等的海员工会等等。……以前是浪漫的革命的政党,首领制个人主义的义侠策略,哥老、同盟会的祖传,如此而已。”[14]中共的领导者们在青年时代或多或少都受到侠的熏陶。1908年,李大钊将自己在北洋法政专门学校时读书写作的小楼命名为“筑声剑影楼”,1915年,17岁的周恩来在《敬业》第二期发表侠义小说《巾帼英雄》(第二部分)[15];恽代英在武昌中华大学时也自编武侠小说,互相讨论[16];少年瞿秋白佩服豪侠仗义的老道士王铁仙[17],憎恶贪污、卑鄙、……以至一切恶浊的社会现象。[18]

与国民党不同,中共建党的理论根基是马列主义,共产党的早期领袖们怀着谨慎小心的态度去对待任何有悖于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与文化传统,即使是本土传统的侠文化。划清界限的不仅有各种非科学的社会主义思潮与流派,譬如无政府主义和要求“权力的树立在于豪侠(magnanimity)的基础上”[19]的基尔特社会主义,还有那些对革命无益处的文化缺陷。侠自身的致命缺点是其中之一。自视甚高,看不起民众,脱离工农,更不知道去广泛发动民众起来进行大规模斗争,这是侠的孤高傲气使然。不知道革命的复杂性和长期性,不愿意去做那些艰苦、细致、扎实的准备工作。急于求成、铤而走险,与盲动主义,激进主义如出一辙,周恩来在中共六大上指出盲动主义“看重了个人的英雄万能”[20]。虽然侠气贯长虹,可英雄气短,不无褊狭、落后之处。党在广泛开展工农运动和建立自己的武装后,吸收了侠力行、勇敢、急难赴义、不畏牺牲的优点,摈弃了游散、傲慢、一意孤行、理想主义等不足,从思想和组织两个层面反对和禁止侠客式的个人英雄主义作风,以免给革命造成损失和危害。

1925年12月7日,广东近代民主革命家韦德在由香港始发的轮船上暗杀军阀洪兆麟后,中华全国总工会秘书长兼宣传部长邓中夏虽然赞扬韦氏“反抗压迫者的精神,那种牺牲奋斗的精神,是十分令人钦敬的”,但也指出“他的手段(暗杀)便错误了”。邓中夏认为“个人的英雄义侠暗杀等行为,只是使革命的势力越发涣散,于革命不但无益,而且要受很大的影响的。”[21]“暗杀一两个军阀实在不能使革命达到成功”[22],“要想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的革命,要唤起全工人阶级的觉悟,要团结所有工人阶级用团体的力量,取得政权。”[23]

列宁说:“只靠满腔热情、高昂的斗志和英雄主义是决不可能完成革命事业,取得革命事业的完全胜利的”[24]。共产党人对革命的理解不是逞一时之英雄,而是建立在对时局、社情把握基础上的循序渐进。革命手段也不是两三人的接续暗杀,而是在各地方对工农进行组织与动员,开展持久的斗争。革命的目标也不是为实现个人英雄式的浪漫情怀,而是全人类,全民族的解放。这是共产党人与其他革命党人的区别所在。

美国记者斯诺在《西行漫记》中描述红色延安“这里有无数‘现代盗侠罗宾汉’和拯救中国的‘十字军骑士’,这里的红军战士有着高昂的士气、坚定的信念和铁的纪律。”[25]斯诺甚至描写当时正在为陕西、甘肃、宁夏苏区拼搏的黄埔军校生刘志丹:“是个现代侠盗罗宾汉”。[26]必须指出,斯诺将共产党人比作侠盗罗宾汉和十字军骑士是不准确的。既是侠盗,又是十字军,倘若真如斯诺所说,可哪里存在有平民化的,甘作人民公仆的侠盗与骑士呢?刘志丹的儿子刘力贞认为“斯诺没见过父亲,他形容父亲是罗宾汉,因为罗宾汉是个杀富济贫的侠盗。其实父亲哪里是侠盗,他是个英雄好汉。”[27]斯诺本意应是肯定共产主义者的人民立场。须知,共产党通过发起民众领导的武装起义与工农运动,还有在解放区的土改绝不是一种侠义行为,而是对1922年7月中共二大《组织章程决议案》中通过的“党的一切运动都必须深入到广大的群众里面去”的决议及后来提出的群众路线的遵循和践行。

笔者以为,侠在近代的初次登场起于戊戌变法后。甲午战争前,民间虽不乏侠者,但尚未与改良、革命产生联系。侠因势而起,因势改变,在近代中国的革命进程中历经了三个阶段。分别是维新派的英雄改良、革命党人的国民革命和中共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笔者依照侠在不同阶段的性质与目标,将其划分为“儒”的阶段、“国”的阶段与“民”的阶段,即“儒侠”、“国侠”与“民侠”。儒侠是儒与侠的结合。儒学为晚清的社会、政治批判提供了观念,侠的传统则提供了行动的力量,二者汇聚,涌现出像谭嗣同这样“起而行侠”的勇士。国侠是替国行侠,要覆帝制,驱鞑虏,造共和。美国学者迈克尔·加斯特指出,革命派与秘密会社都进不了传统社会等级的主流,都格外憎恨外国人的统治,“因此在某些方面,革命派和秘密会社是天然盟友。”[28]秘密会社与革命党交融的过程,也是侠思想在党人中传播的过程;这使得许多党人在革命之初就具备了“侠”的气质;革除弊政、唤醒国人、剪除贪官、推翻专制是他们行侠的目标。民侠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广泛传播后,以共产革命意识和无产阶级觉悟武装起来的“侠客”。他们组织起来,将劫富济贫、锄强扶弱的侠赋予了新的社会意义——为实现天下劳苦大众的解放与幸福进行革命和斗争。从“儒侠”至“国侠”再到“民侠”凸显了革命代际变更的轨迹,革命结构随着革命代际而改变,使得侠的内涵性或制度性演变成为一种客观的结果。这种变化彰显了中国共产党在文化传统运用与革命精神弘扬之间张力的游刃,也表现出共产党人在民主革命中的力行、尚义(主义)、勇敢与担当。中共凭借阶级觉悟和主义观念所铸就的新侠魂,是侠文化在近代最为重要的流变。

二、新民主主义革命斗争中的侠文化精神

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们在领导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有意识地将侠文化精神作为一种鼓舞斗志、激发热情、不惧牺牲的优秀品质在学校、工会、军队、团体中进行教育,中共领导的各项工作证明了这一点。

(一)在学生运动中的体现

五四运动爆发后,1919年6月1日,徐世昌下发大总统令,一方面公开为曹、陆、章三人辩护,声称“曹汝霖迭任外交财政,陆宗舆,章宗祥等先后任驻日公使,各能尽维持补救之力,案牍俱在,无难复按。在国人不明真相,致滋误会,无足深责。惟值人心浮动,不逞之徒,易于煽惑,自应剀切宣示,俾释群疑”[29]。另一方面严令各校停止罢课,同时查禁和取缔“联合会”、“义勇队”等爱国组织,指责北京大学等校学生聚众游行,酿成纵火伤人之举,事实上以爱国始,以祸国终,并要求教育部、各地省长暨教育厅督饬各校职员约束诸生即日一律上课,毋得藉端旷除,致荒本业。其联合会、义勇队等项名目,尤应切实查禁,纠众滋事扰及公安者,仍依前令办理。徐世昌点名北大,北洋政府亦一再限令各地方学校及相关部门针对学生的爱国斗争进行“约束”、“查禁”、“办理”,实则是下定决心对爱国学生运动进行残酷镇压。但是,学生运动不仅没有被镇压熄止,反而更加蓬勃发展。徐世昌未颁布两令前,北京学生原打算束装等待解散。6月1日两令颁发以后,学生们则决定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捍卫国家主权与尊严,为此北京学联于6月2日晚举行会议决定:自6月3日起,中等以上各学校各派数百人同往,举行更大规模的演讲活动,要在通衢大道上挺直胸膛、响亮地、大声地讲。如果遭政府逮捕监禁,第二天就用加倍的人数继续讲演。如果第二天亦遭逮捕,第三天则再加一倍,直到二万五千名学生全部被捕完为止。“若有鞭笞杀戮则情甘共受”[30]。学生们纷纷表示:“古称田横五百人同死,为我民族侠烈史著一异彩,今吾侪其四五十倍之矣!”[31]诚如李大钊所言:“虽团体的训练不大充足”,但是“学生有几许热心侠气”。[32]

(二)在工人运动中的体现

列宁在庆祝十月革命三周年的讲话中,将革命能够获得胜利的主要原因归结为:红军、工农,特别是产业工人,在斗争中表现出英雄主义、自我牺牲的精神[33],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工人阶级特别能战斗。党的早期领袖瞿秋白说,“中国近世工业里,雇东会压迫雇工,是很显明的事实,谁也不敢否认。共产党出来打不平,拥护雇工,去反抗雇东,也是很正当很侠义举动,谁也不敢非难。”[34]安源路矿工人所受的压迫和剥削极为深重。正因为如此,安源路矿工友具有极强的反抗精神和革命潜力,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安源工人较大规模的自发性反抗斗争,见于文献记载的即有七次。[35]刘少奇在《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略史》中提到:“安源路矿工友性质俱十分激烈,不畏生死,重侠好义……故‘组织团体、解除压迫、改良待遇、减少剥削’之口号一出,即万众景从,群焉归附。”[36]1922年1月21日,京汉铁路江岸工人俱乐部成立,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北方分部负责人何孟雄在成立大会上作了题为《谁是工人之友?》的激情演说。他向工人们介绍了马克思和列宁的事迹,并提出“凡对工人运动,具极大的热忱,肯为工人的利益,牺牲地位,牺牲性命,不论历什么痛苦都不退却,没有一点利用的心思,不骗工人。这种人才是工人之友!”[37]1925年的省港大罢工猛烈打击了英帝国主义,邓中夏赞扬“省港工友为援助同胞拯救国家起见,不惜冒重大牺牲,以罢工手段,与帝国主义奋斗,侠情义举,似有足多。”[38]

(三)在文化出版中的体现

在中共负责创办的刊物上,出现众多以“侠”、“侠夫”“侠生”“侠魂”“侠风”“侠民”“侠夹”“侠君”“侠卿”为笔名的作者,其用意自不待言。邓中夏就曾以“宗侠”为笔名,在《工人之路》上发表多篇文章。当然现在我们无从考证这些作者是谁,但从篇名和出版单位来看,可以确定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与共产主义有这样或者那样的联系。

篇名作者书刊名称出版单位出版时间劳动神圣侠劳动号广东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校友会1923外强惨害华工(二)侠生劳动周报《广州》1923.5.19工友之声:我所说的两点侠魂工人之路(特号)全总省港罢委会1925.12.21早感侠卿工人之路(特号)全总省港罢委会1925.12.23批发面议侠魂工人之路(特号)全总省港罢委会1926.8.27特别改良侠魂工人之路(特号)全总省港罢委会1926.8.27真不二价侠魂工人之路(特号)全总省港罢委会1926.8.27云南通讯:云南职工生活及工运概况侠君中国工人全国总工会1928.12.1狗咬狗丢尽丑侠夫混战1929.4.6广西农民又要多死九千三百侠民混战1929.4.16做官不如做鬼侠夹混战1929.4.18吴精虫救主献良策侠夫混战1929.4.18怎样纪念五一侠夫混战1929.4.22兴宁学生大罢课侠上海报上海报社1930.6.1上海工作中的立三路线(一)三中全会与立三路线侠生党的建设中共中央1931.1.25劳苦青年群众应该怎样参加五卅纪念侠工农报福州工农报社1932.5.30整理x县x区党的初步总结侠风卫河冀鲁豫区党委1941.2.16

(四)在革命军队的体现

中共在军队中号召发扬勇敢牺牲的精神。中国工农红军和新四军高级将领彭雪枫倡导强化“不成功便成仁”视死如归的政治教育,使革命军人了解“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舍己救人,为公忘私,这种侠义豪爽精神的政治意义。”[39]各部队在战斗中要有“一种休戚相关,同生死共患难的侠义精神。”[40]这对保持革命军队的战斗力至关重要。但是,革命军人的牺牲与侠激情的慷慨赴死有着本质区别。毛泽东在《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做了这样的论述,认为革命军人的“这种牺牲,不但是为了消灭敌人的必要,也是为了保存自己的必要——部分的暂时的‘不保存’(牺牲或支付),是为了全体的永久的保存所必需的。”[41]为取得战争胜利,人民军队必须具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英勇无畏,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和战斗作风。当然,为了取得长期战略上的优势,保存人民军队的有生力量,还要尽量避免无谓的牺牲,争取以较小的代价换取较大的胜利。

毋庸讳言,中国共产党在革命斗争中发扬侠文化时也存在着一些缺点错误。1926年12月4日,南宁地区党组织的创建者陈勉恕在《广西东兰农民运动之实际状况》中说,东兰是广西农运的先锋队之一,“如果东兰农民再被意外的摧残,则广西农运必受巨大的影响,这是无疑义的”,韦拔群等人果敢坚毅,敢于为农民的利益作斗争,在广西的农运工作中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但其运动过程“尚多半是‘同情的’‘豪侠的’运动,未能纯粹运用正确的理论和策略去领导农民,在工作中又未尝注意到与外间工农团体发生关系,故形成一种闭门斗争,致遭如此重大的损失。”[42]

1927年12月21日《中共中央关于第二十五师去湘南发动农民起义给朱德等的信》中提到:“军事运动新政策的主要条件,是在党的新政策以工农的武装暴动建立苏维埃政权,由土地革命向社会革命的原则之上建立的。”[43]梁山泊上英雄侠义的行为,不能使土地革命深入。1928年初,《中央政治通讯》第十六期到达陕西省委,上边登载着党中央1927年12月21日致《德兄并转军中全体同志》的信。信中“批判了不注意深入发动群众开展土地革命的错误,防止将党领导下的工农革命军变成‘梁山泊上英雄侠义的行为’或‘流寇式的队伍’,强调了建立革命政权的极端重要性和加强党的领导的重大意义。”[44]

中国共产党在领导新民主主义革命时,对侠文化精神的创造性继承与转化总体上是卓有成效的,同时由于经验不足等原因,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传统侠文化中的某些消极影响,成就与失误共存。但总体而论,瑕不掩瑜,成就是主流主线。

三、侠文化在新时代的转化与建构

中国的传统文化广博精深,汲取其中的优秀成分,古为今用,既是树立文化自信的应有之义,也是马克思主义者的内在品质。正如毛泽东所说:我们这个民族有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特点,有它的许多珍贵品。”[45]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该割断历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该给以总结,我们要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进入新时代,继承并对传统文化中的优良因子进行创造性转化,无疑对于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有着更为显著的意义。习近平强调的“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46],一是要挖掘传统文化中的精华部分,再就是要将这个文化的精华赋予时代内涵,并与实际接轨,以更好的融入到党的治国理政中去。侠文化传统包含着不畏生死、顽强斗争、博爱担当等优良精神底蕴,如果能做到守正创新,就能够成为激励社会进步发展的精神动力。新时代侠文化的建构与转化必须以党和国家的需求为导向,融入英雄文化,服膺法规程序,在全社会促进形成以刚健的行动、奋斗的意志、博爱的关怀以追求人间正道的社会气质,进而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一)以党和国家、人民的需求为导向

侠文化在新时代的建构与转化,是立于党和国家、人民利益基础上群体价值的共享,全体社会成员将这种为党、为国、为民“行侠斗争”的共同价值信仰作为自身精神寄托并赋予现实意义,它在社会生活中赢得普遍认同,并获得绝对权威。侠文化于当代社会的转化,实际上是一个基于一定理念、惯习、制度、规范对人员、群体进行综合熏教普育的过程,这不仅是一个文化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伦理问题。要挖掘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不但要重视文化的创新与改化,更要思考价值层面的追求。只有坚定的以党和国家、人民的需求为导向,侠文化在新时代的转化与弘扬才有根本的价值遵循,才能保证“行侠斗争”的合法性、提升“行侠斗争”的有效性,彰显“行侠斗争”的正当性。也只有坚持这种价值导向,侠文化才能内化为对人与社会、人与国家进行内部整合与外界调适的精神资源。而且这种整合与调适不同于法律的强制规范与约束。它对个人或群体行为的影响完全出于正义与崇高目标的自觉,其功能的发挥是主动的、及时的、在场的,不是被动的、滞后的。

(二)融入英雄文化

侠文化理念的至高体现即金庸所确立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与当下我们提倡的英雄文化在国家与人民层面形成同构。一方面,“为国为民”是侠与英雄共同的价值追求。在保家卫国、抵御外敌侵略中表现出的大义担当、坚强意志与牺牲奉献等优秀品质,展现了二者在文化主体人格层面的逐渐趋同;另一方面,侠客和英雄的道德形象与儒学改造后的尚武文化颇具渊源,在思想文化朔源层面具有一致性。这就决定了侠文化通过“民族国家”和“人民历史”的路径完成了意识形态的现代转型后,得以在当代社会凭借英雄的形态进行实践,譬如近年来主动请缨,奔赴一线与新冠疫情、河南洪灾作英勇斗争的各行各业的逆行者们。这些无名英雄“有逆行出征的豪迈,有顽强不屈的坚守,有患难与共的担当,有英勇无畏的牺牲,有守望相助的感动”[47]。他们不仅继承了侠者遗风,更具英雄气概。

(三)服膺法规秩序

“侠的形象是中华民族理想人格的象征,侠之精神是中华民族高尚情操和生命意志的自然流露。”[48]鲁迅所说的:“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49]也是这个道理.现代社会,侠义精神是正义感的体现,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见义勇为是被官方认可并值得提倡的。侠文化的精神与法的效用在社会治理层面十分契合。法制所具备的平等、正义、秩序亦是侠文化的精神追求,二者的融会贯通产生了我们常说的合法性私利救济。因此,侠文化不仅构成了民间力量对国家和社会的一种责任和态度,也是对现代法治社会的再补充。然而,采用不正当的或者暴力手段追求个人认为的公平正义是不被认可的。新时代的侠义精神不是恃强凌弱,更不是所谓的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而是应该在服膺法制的前提下,以和谐共处为主题,以滋补育人为理念,敢于向危害社会稳定、经济发展、国家安全、党和人民的关系等恶势力、境外分子及种种不稳定因素作斗争。

在新时代的历史条件下,以党和国家、人民的需求为导向,在立足于法制的前提下,将侠的精神传统融入英雄文化中,大力弘扬其“牺牲、斗争、博爱、正义”的精神内核,既有利于进一步提升侠文化的时代内涵,构筑新时代条件下侠文化的发展路径,更能够凸显侠文化的当代表达,使之成为中华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典范,为树立文化自信、构建和谐社会、建设现代化强国提供不竭的精神动力。

综上所述,在漫长的历史变迁和社会发展过程中,“侠文化”一直都是与中国的具体社会现实密切相关的一个命题与概念,“侠”在不同时期的意涵是由当时的历史需要所赋予的,自然也就有了儒侠、国侠、民侠的语意划分。今天,将侠文化置于斗争精神的视域下进行考量与分析,对于侠文化中不畏生死、顽强斗争等优秀内核进行守正创新,必将能够成为激励文明进步、社会发展乃至国家富强的强大精神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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