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川
《稻盛和夫自传》
(日)稻盛和夫著
杨超译,
东方出版社,
2015年1月
2016年夏天,我在东京参加一个出版界的活动,远远地看见稻盛和夫先生。他面色红润,平易近人,一点儿也没有世界著名企业家的气势,平凡得就像邻居的老大爷一样,令人感到亲切。在那次活动上,我获赠了稻盛和夫的《活法》等著作,随意翻翻,似乎平淡无奇,又觉蕴意玄远,想不通稻盛和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企业家,为什么会赢得那么多的赞誉。
六年疏忽过去。2022年8月24日,在北京的初秋时节,突然传来稻盛和夫先生去世的消息,全世界都在悼念这位伟大的企业家。想起那位笑容可掬的老人,我不禁感慨丛生。或许,纪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读他的书。于是,我打开《稻盛和夫自传》,走进他的人生故事。
这是一个成功的故事,一个努力和机运的故事,更是一个企业家从平凡走向伟大的故事。
稻盛和夫出生在鹿儿岛的一个普通家庭,生活贫困,年少体弱,升学屡屡受挫。大学毕业后入职的,也是一个普通企业。瞻望前途,似乎看不到任何异乎常人的光明未来。
阅读稻盛和夫的人生故事,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位日本企业家,他就是松下幸之助。松下幸之助出生在一个小地主家庭,父亲参与米谷交易所的投机生意,结果赔光家产,只好开木屐店谋生。后来木屐店也关了门,年仅九岁的松下被送到大阪市当学徒。七年学徒生涯之后,又做了七年公司员工。他为了每日三餐,栉风沐雨,奔波在街头推销产品。
松下出生在1894年,处于明治时代。稻盛出生于1932年,属于昭和时代。在这近40年的时间里,日本战胜大清帝国和沙俄帝国,成为公认的世界列强之一。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日本开始了自由的“大正民主时代”。
与高压、沉闷的明治晚期不同,大正时代的社会氛围宽松而活跃,整个国家焕发出积极向上的气质。电动机取代蒸汽机,电灯从城市普及到农村,第一波电气化的浪潮遍及国民生活。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1918年,24岁的松下告别了七年公司员工生涯,辞职创业,开办“松下电气器具制作所”。经历过研发失敗、营销不利、负债、金融恐慌等各种磨难,他的企业不断壮大,生产的电灯、电池畅销全国,成为产业界的一颗新星。
稻盛和夫创业比松下幸之助晚了41年。1959年,27岁的稻盛离开大学毕业加入的第一家公司,创办“京都陶瓷株式会社”。这是一个家小型的街道企业,办公地点是租借的仓库,员工仅有28个人。他们通宵达旦地工作,像马拉松选手一样坚持不懈地奔跑了一年,销售额达到2600万日元,税前利润达到300万日元,实现了盈利。随后,公司驶入发展的高速公路,在各地兴建工厂,从中国香港、美国等获得大量订单。
一家陶瓷企业,为什么会如此迅速崛起?因为随着经济复苏,日本从1955年开始,迎来了家庭电气化时代。洗衣机、电视机和冰箱被称为“三种神器”,成为普通家庭追求的必备品,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这些电器里需要大量陶瓷绝缘材料,京都陶瓷就是生产这样的产品的。有意思的是,松下幸之助的企业熬过了战后的困难时期,在这时开始重新焕发生机。稻盛和夫创业之初,依靠的就是松下电子工业的订单。
从根本上来说,不管是松下幸之助,还是稻盛和夫,都拜时代所赐。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个和平稳定、以发展经济为中心的时代,为企业家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反过来说,无数像松下幸之助、稻盛和夫这样的企业家,致力于创造就业,奋发创造财富,也将国家推入了高速发展的时代。不同时代走来的企业家,在同一个时代里大展身手,这是日本能够成功实现战后经济崛起的重要原因。
国内市场毕竟是有限的,稻盛和夫很早就将目光投向国际市场。京都陶瓷克服文化差异,满足客户苛刻的规格标准,使美国的仙童、IBM等世界巨型企业成为自己的客户。为了完成那些不可能完成的研发任务和订单,京都陶瓷殚精竭虑,苦苦努力,最后终于赶在交货期限前完成。
1975年9月,京瓷股价达到2990日元,超过长期雄踞首位的索尼,成为日本第一,同时跻身世界知名企业的行列。这一年,稻盛和夫年仅43岁,风华正茂,踌躇满志。
日本著名政治家和评论家堺屋太一曾经总结,现代日本企业的领导人有两种:一种是毕业于一流大学进入大企业或机构,谨小慎微地一步一步爬上来;另一种是凭借着努力、才能和运气,一路披荆斩棘,出人意料地成就一番丰功伟绩。
稻盛和夫和松下幸之助显然是后者的代表。上天没有给他们一个幸运的开始,成功也并非是注定的,但是他们通过努力和才能,借助时代给予的运气,将不利条件一一转化为成功的基石。许多人拥有努力、才能和运气,可以依靠这些成为成功的企业家。但是,稻盛和夫和松下幸之助为什么能够超越无数企业家,跻身世界级伟大企业家的行列呢?
2000年10月2日,稻盛和夫(右一)在DDI、KDD和IDO合并成新通信公司KDDI的仪式上。图/法新
松下幸之助在奋斗的过程中逐渐领悟到,自己所从事的生产经营“是一种神圣的事业”,为人们生产生活必需品就是消除贫困、创造财富。由此,他总结出独特的“自来水哲学”——
生产者的使命,就是要把生活物质变得如自来水一般的无限丰富。无论多贵重的东西,只要把量增多,价格便会低到几乎等于免费。做到这样的地步,贫困才可以消除,因贫困而产生的烦恼,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生活的苦闷,更会减少到零。以物质作为中心的乐园,再加上宗教的力量,获得精神的寄托,人生就可以无忧无虑,逍遥自在了。
不管是个人还是组织,只要确立崇高的目标,然后一步一步踏实前进,就会取得成功。到1935年,松下旗下已经有九个子公司,员工数千人。工厂开足马力生产仍然供不应求,只好不断地建设新工厂。战后,他继续坚持和发扬自己的“自来水哲学”,松下电器发展成为一个世界品牌,一个年销售量超过1000亿日元、职工2.5万人的电器王国。
作为一个技术人员,稻盛和夫最初创业只是想实现个人理想,凭借的是激情和浪漫。创业的第三年,他遭遇了一场危机。11名公司员工闯入他的办公室,要求他承诺定期加薪和发放奖金,为他们提供未来的保障。经过苦口婆心的说服工作,危机平息了,稻盛却对于“为什么要办企业”产生了怀疑。经历几个星期的烦恼和反思后,他终于想明白了,豁然开朗起来——
经营企业如果只是为了追求个人的浪漫理想的话,那么即使成功了,也不过是以牺牲员工为代价的繁荣。企业理应有更重要的目标。企业经营最基本的目标,必须是长期地守护员工及其家人的生活,必须是为大家谋幸福。
这么一想,稻盛和夫胸中的闷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京都陶瓷的目标重新调整,改为“为了追求全体员工幸福为目标”。后来,他觉得这样还不够,“作为社会的一员,应该具备崇高的使命,这一使命值得我倾注毕生的精力”。于是,他又加上 “为人类社会的进步发展作出贡献”这句话。
从此,稻盛和夫在企业里积极普及这些理念。在他看来,让企业员工从心底里接受,才能为企业经营构筑坚实的基础,“必须根植于普遍正确的价值观,否则就没有意义”。在此基础上,他又在公司里建立精细的部门独立核算管理单位“阿米巴”,让其自行制定各自的计划,并依靠全体成员的智慧和努力来完成目标。这样让第一线的每一位员工都能成为主角,主动参与,进而实现“全员参与经营”。
在这样的价值观指引下,在独特的组织系统的驱动下,京瓷成为世界500强企业。1984年,稻盛和夫创立DDI(第二电电企画株式会社),九年后在东京证券交易所上市,跻身世界500强企业。一个人创立两家世界500强企业,稻盛和夫创造了前所未有的奇迹,成为全球企业界的神话。
《稻盛和夫自传》写到稻盛70岁为止。但78岁时,日本航空宣告破产,稻盛和夫应政府邀请,临危受命,用自己的理念对该企业进行重建。仅用两年多时间,就让日本航空起死回生,创造史上最高的利润,重新上市。
稻盛和夫经历了日本经济从战后恢复到创造奇迹,直至泡沫破裂的完整过程。在众多企业家中,他是极少数安全走过全程的一位。与其说这是稻盛和夫经营能力创造的奇迹,毋宁说是他的价值观的辉煌成果。
阅读稻盛和夫的人生故事,最打动我的,是他超越企业家的眼界和胸怀。
1991年开始,59岁的稻盛和夫参加日本 “第三次临时行政改革推进会”(简称“行革审”)。对于一心埋头于公司经营的稻盛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参与和国政有关的工作。稻盛担任“行革审”中“世界中的日本”分会的会长,会员包括日本政治家、企业家、政治评论家、驻外大使等各界精英。
在分会会议上,大家热烈讨论日本外交政策议题,包括如何摆脱以往被动的外交局面,使日本能够积极参与国际秩序的建设与运作等等。稻盛和夫归纳出中心议题,就是“在世界上,日本应该具备的形象是什么”。他自己给出的答案是:日本应该把自由与民主主义作为基本原理,在国际社会中,成为受人信赖、受人尊敬的国家。
稻盛和夫认识到,日本和美国的关系至关重要。他真切地希望,用关爱和慈悲之心来构筑两国关系。他支持成立“日美21世纪委员会”,聚合日美两国的政治家、企业家、学者等精英人士,长期开展活动,探讨日美关系的未来。
1998年5月,“日美21世纪委员会”在京都发表《日美21世纪宣言》,提出新时代资本主义前进的道路,应该追求完全的自由竞争和彻底的市场开放,排除官僚主义及相关限制。另一方面,宣言中写入了爱护地球环境和新人才教育理念,“生活在自由社会的人们,其行动必须符合社会正义和好善乐施标准”。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稻盛和夫以超越国家的宽阔胸怀,支持人类的文明事业。在自传里他说:“京瓷股票上市后,出乎意料,我拥有了相当的资产。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考虑,我认为这些财富并不归我自己所有,而是社会委托我保管的。”正是基于这样的思想,1984年稻盛和夫捐巨资,创设国际性的“京都奖”,表彰那些对世界文明、对科学、对精神的深化作出过重大贡献的人。他赞助日中联合开展有关长江文明的学术调查,资助在安第斯山脉上安装反射式天文望远镜,资助学术、艺术领域探索和交流……
稻盛和夫成立“盛和塾”,传授年轻的经营者们以应该秉持的经营哲学。截至2019年,全球的盛和塾在册的企业家已经超过1.5万人,企业员工更是以百万计。稻盛的价值观已经成为无数企业家的追求。
“企业家从所得的利润中缴纳税金,就是为社会做贡献。再进一步,将剩余的利润的一部分回馈社会,那就是一种高尚行为。”稻盛和夫说,“我相信,如果企业从纯粹的愿望出发,量力而行,为社会作出相应的、有意义的贡献,那么整个社会都会变得更加充裕滋润,更加丰富多彩。”
在这个世界上,为求成功而甘冒风险之徒,多如过江之鲫。大多数人或追求眼前的蝇头小利,或略有小成便得意洋洋,有多少媒体大肆吹捧的成功企业家后来破落败亡,销声匿迹。环顾世界,尤其是那些后发国家里,如此案例比比皆是,令人扼腕叹息。
幸运的是,总是少数拥有明确使命感、高尚思想的企业家,从容面对世界,纵使穿越惊涛骇浪,也能如闲庭信步,从平凡走向伟大。稻盛和夫是他们中最杰出的一位。那么,这种定力来自哪里?
稻盛和夫的家乡鹿儿岛有一位人人敬仰的伟人,他就是明治维新三杰之一的西乡隆盛。西乡隆盛的座右铭是“敬天爱人”,他题写的这四个字遍布鹿儿岛处处。但是,直到饱经人生淬炼之后,稻盛和夫才理解了四个字的含义。“敬天”就是做正确的事情,“爱人”就是要关爱众人。
大道至简。在88岁那一年,稻盛和夫坦诚地说:“我活了88岁了,一辈子的经验总结起来,不过四个字:敬天爱人。”
稻盛和夫是波澜万丈的人生胜利者,现在离开了他深爱的世界。他缔造的企业或许有兴衰,但是他的情怀将长久地温暖人心,他倡导的价值观将长久地流传下去,激励后来者不断追求进步,从平凡走向伟大。
(作者为《财经》杂志高级研究员,编辑:何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