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将之
《三国史记》五十卷为高丽王朝第17 代仁宗(1109-1146,1122-1146 在位)时由金富轼(1075-1151)负责总编纂并于1145 年(仁宗23 年)奉呈,在现存朝鲜历史书籍中属最早的正史。不可讳言,此书的内容不但是研究朝鲜历史最为基本的史料,也是一本研究朝鲜传统思想不可或缺的文献。尤其是针对后者的资料意义而言,在《三国史记》的政治概念和政治思想中可以找出朝鲜独特的政治思想之原型①关于这一点,无妨稍微补充笔者的观点:一般所谓“朝鲜政治思想研究”,大部分均以宋理学东传后的朝鲜政治思想为主,亦即以李氏朝鲜王朝以后的政治思想为主。要顺利从事这方面的研究,透彻了解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儒家思想是一个先决条件。但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朝鲜时代以前的朝鲜思想并不重要,而是因为若要考察朝鲜政治的儒家特性(尤其是和中国的儒家思想进行比较时),便应先了解在宋理学东传之前朝鲜政治所具有的儒家型态及其概念架构。。
然而,倘若我们回顾朝鲜的历史,几乎没有其他像《三国史记》一样遭受到完全相反评价之史书,而且在1970 年以前,对《三国史记》的评价竟然是负面者居多,只是在20 世纪最后的20 年间,学者们对它的评价开始有了一些转变。无论如何,韩国最早的一部历史著作产生这种情况,确实令人感到意外。
《三国史记》是朝鲜历史上现存最早的史书。自高丽王朝时代以来,朝鲜历代的传统知识分子均按照自己的历史意识评价《三国史记》。近代以前,李奎报(1169-1241)的《东明王篇》、权近(1352-1409)的《进三国史略笺》与《三国史略序》、尹淮(1380-1436)的《拟请刊行东国史略笺》、李克墩(1435-1503)的《东国通鉴》、徐居正(1420-1492)的《进东国通鉴笺》、安鼎福(1712-1791)的《东史问答序》、丁若镛(1762-1836)的《疆域考》等,皆曾引述《三国史记》的内容。这些高丽和朝鲜两朝的学者对《三国史记》的批评可归纳如下:1)对春秋大义理解不当;2)使用当时的方言、俚语①关于近代以前的朝鲜知识分子对《三国史记》之批判,请参见高柄翊:《三国史记的历史叙述》,《东亚交涉史的研究》,首尔:首尔大学校出版部1970 年版,第69-101 页;申滢植:《三国史记研究》,首尔:一潮阁1981 年版,第10-13 页。。这些批评主要立足于儒家的礼论和春秋大义之价值观,这种情况显示出,《三国史记》的儒家式史论与高丽、朝鲜时期学者们的批判是站在同样的思想基础之上的。耐人寻味的是,若我们将《三国史记》中的史论与由后世宋理学家所写出的史论相较,可以发现在《三国史记》的论述中比较重视朝鲜固有的历史情况或风俗习惯,这一点可谓是比较接近当代韩国历史学者所提倡的民族主义立场。
由于史学家申采浩(1880-1936)的影响②关于申采浩的《三国史记》批判,参见申采浩:《朝鲜上古史》《朝鲜历史上一千年来第一大事件》,《丹齐申采浩全集》(修订版),首尔:萤雪出版社1972年版。,近代韩国学界对《三国史记》的批评出现了一些转变。申采浩反而不满朝鲜儒学中不符合民族主义的性格,是故他倡言:“焚毁史料的,并不是历史的兵火,而是金富轼的事大主义”。申采浩又以批判《三国史记》的形式而猛烈抨击自金富轼以来的儒家史学。其实,申采浩要批评的并不是金富轼的历史观本身,而是在朝鲜朝之前流行已久的思想中不符民族主义的儒家史观。在此意义上,他只是特别举出《三国史记》的形式为例子来凸显罢了。
与此相关,另一点也需要提及的是,由于在解放以后的韩国学界,申采浩广受民族主义史观的先驱者所推崇,所以其“金富轼=事大主义者”的主张在韩国史学界造成了无可估量的影响。其实在儒学思想中,“事大”的国家方针与所谓“民族主义”的态度之间并无太大的冲突或对立(弱小民族所建立的国家,若不“事大”,后果就是灭亡!)③关于这个问题,第二章第四节将进行详细的讨论。,但申采浩却坚持两者之间是不可共存的主张。这个立场使他对《三国史记》作出了与近代以前完全不同的评价。简言之,申采浩对金富轼的批判,实质上是对近代韩国知识分子的儒家史观所发动的第一次总攻击。
另一位代表20 世纪前半期朝鲜民族主义的史家崔南善(1890-1957)则主张以实证方法研究朝鲜古代史。他发现,在内容和文辞之间,《三国史记》重视前者多于后者①崔南善:《三国遗事解题》,《崔南善全集》(第8卷),首尔:玄岩社1973年版,第21页。。这个批判有意凸显金富轼对中华民族的崇拜,从而成为了解放以后韩国学界支持“金富轼=事大主义说”的依据。
申采浩与崔南善在方法论及立场上虽彼此不同,但对《三国史记》同样抱持负面的评价。此外,日本的思想史家如津田左右吉(下文详论)等学者亦曾主张《三国史记》的上代记事有虚构的成分,此所谓“上代记事虚构说”,即《三国史记》的记事不属于历史事实。这个情况会导致一个后果:如果撇去申采浩与崔南善的看法不论,对于《三国史记》的讨论将会变得寸步难行②笔者的意思是:申采浩的史观非常符合当时民族主义的思潮,对于学者们的价值意识确实起了塑造的作用。对于这种现象,朴忠锡主张从思想史的观点检讨申采浩的民族主义史观。请参见:申采浩:《“朝鲜”史论》,《韩》1973年第2卷第12号,通卷24号,朴忠锡译,第83-89页。。
从1960年代起,韩国史学界逐渐脱离日本学界的影响,同时展开了关于《三国史记》文本本身进一步的学术探讨。这时期的代表文章有三篇,分别是金元龙的《考察三国时代之开始》③金元龙:《考察三国时代之开始》,《东亚文化》,1967年版。但是笔者能够获得的只有日文译本(金元龍:《三國時代の開始に對ⅩⅢtf一考察》)。这篇译文收于金延鶴编:《日韓古代國家的起源》,东京:六兴出版部1980年版。(1967)、高柄翊的《〈三国史记〉的历史叙述》④高柄翊:《三国史记的历史叙述》,第69-101页。(1969)、金哲埈的《高丽中期的文化意识与史学的性格:对于〈三国史记〉的性格之再认识》⑤金哲埈:《高丽中期的文化意识与史学的性格:对于〈三国史记〉的性格之再认识》,《韩国古代社会研究》,首尔:知识产业社1975年版。(1973)。前两篇是正面评价《三国史记》的代表作品,第三篇则是负面评价的代表作品。
金元龙(1922-1993)的论文主要探讨“三国时代”的起始年代,并对《三国史记》中上代记事的可信性问题及金富轼的编纂意图提出了一些看法。金元龙认为,金富轼所作的国史编辑是公正、正确的,而且他以新罗为主线编写《三国史记》的理由,亦不像某些学者所认定的那样是基于其新罗后裔的身份。因为设若如此,百济系或高句丽系的知识分子们应该不会坐视不管⑥金元龍:《三國時代の開始に對ⅩⅢtf一考察》,第164页。。于是金元龙的立场是:《三国史记》研究应当是立足于考古学的发掘成果,并以公元前后在朝鲜半岛已有高度文化及国家化的政治组织作为参考依据。这种主张可让人再度认识《三国史记》的史料价值。学者申滢植的《三国史记》研究亦受其影响(详见下文)。
接着,高柄翊(1924-2004)的研究则主要是以文献学方法详细探讨《三国史记》的内容,并以探讨结果为基础对“金富轼=事大主义”的模式作全面反驳。依高柄翊看来,在《三国史记》中,金富轼亲撰的部分是“论赞”与《志》的序论。高柄翊的理由如下:
在东亚传统的王朝史上,史书编纂者亲手撰写史料的事例可说绝无仅有——即使他所撰写的东西在历史上真有其事。根据传统,史料编纂者只负责把既有的纪录进行收集、编辑、采录、排列等工作。至于环境的记载、因果关系的说明,史事的结果及影响等史料叙述,在王统的史籍中是无法找到的。①高柄翊:《三国史记的历史叙述》,第76页。
在高柄翊看来,《三国史记》的“论赞”是理解金富轼思想及其编辑态度的重要参考。因此他对这部分细加分析,并将其要点归纳为“自始至终以褒贬为目的之儒教伦理观与中国中心论”②高柄翊:《三国史记的历史叙述》,第80页。。但另一方面,高柄翊亦强调,后世儒者的名分论或礼节论比金富轼的论赞更重视形式主义的因素。而对于“金富轼偏袒新罗”这个流行见解,他以金富轼曾参考的《三国志》为例作出说明。他指出,魏国官撰的《三国志》没有以《本纪》的体例记述吴、蜀两国的历史,然而《三国史记》却为高句丽及百济作《本纪》,并赋以与《新罗本纪》同样的篇幅比重③高柄翊:《三国史记的历史叙述》,第96页。。再者,对于日本学者提出的“上代记事虚构说”,即《三国史记》窜改、捏造史实的问题,高柄翊也部分接受《三国史记》中有窜改或捏造史实的地方,但仅限于两个范围:一是对于当时执政者的关注,二是关于“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部分。据此高柄翊指出,这些窜改或捏造并非金富轼或其他编者随意推行的④高柄翊:《三国史记的历史叙述》,第86-88页。。
我们对高柄翊的研究成果有如下的评价。首先,高柄翊是第一位对《三国史记》作全面研究的韩国学者,开创之功殊不可没⑤在高柄翊之前,已有学者对《三国史记》的内容作过详细的研究。见李弘稙:《〈三国史记·高句丽列传〉的检讨》,《史丛》1959 年第4 辑,第242-259 页。这篇论文虽有较高的实证价值,但李弘稙使用的文献研究方法(将《三国史记》的原文和其引用的中国古文献彼此对照)在韩国学界中尚没有明确的定位。。他把焦点集中在论赞部分,亦开启了研究的新方向。并且,他又尝试把自己的分析结果跟金富轼以后的儒家学者之史论详加比较。总之,高柄翊以坚实的研究方法批判《三国史记》,实为学界提供了评价《三国史记》的标准。笔者认为,高柄翊的这些研究成果理应获得高度的认可。
和金元龙及高柄翊相比,金哲埈(1923-1989)对《三国史记》则有截然相反的评价。那么,他的研究有何创见呢?金哲埈尝试指出日本学者在文献学研究方法上的限制,并对高柄翊的观点进行了一些批评。他认为,高柄翊在分析《三国史记》时,忽视了编者挑选资料的主观性及目的性⑥金哲埈:《高丽中期的文化意识与史学的性格:对于〈三国史记〉的性格之再认识》,第387-389页。。而对于“金富轼=事大主义”的模式,金哲埈则认为“事大”的意思就是模仿中国文化的倾向。他主张这种态度并不恰当,因为我们不应该将儒教史观等同于“事大”的态度。于是金哲埈的分析方法则是:从《三国史记》所描述的社会变化、时代精神变化、政治事件和金富轼的立场等几方面着手进行《三国史记》的文本研究。
金哲埈对《三国史记》的论述,基本上是通过对高柄翊的批判所构成,其重点如下:首先,高柄翊主张,《三国史记》中除了论赞部分,其他部分的取材原则上不受金富轼影响。对此,金哲埈的反驳是:《三国史记》的其他编者在整理史料时,必定出于金富轼的授意——最少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他的左右。他亦主张,《三国史记》对史料的取舍,端视其能否为金富轼的“事大”政治立场(“事大”的意思是无条件地服从中国王朝)赋予合理的根据。其次,虽然有学者认为,《三国史记》为新罗、百济、高句丽作《本纪》等于将三者置于“同等”的地位,但金哲埈反而质疑这一点。他所推测的方向则是,在视高丽为高句丽继承国的思想气氛中,只为新罗立《本纪》的作法应该不可行。也就是说,这种“公平”并非来自金富轼的公平编辑态度,而是出于当时思潮的压力①金哲埈:《高丽中期的文化意识与史学的性格:对于〈三国史记〉的性格之再认识》,第425-426页。。
评价《三国史记》过往的研究,并不是从政治事件、因果关系或者文献学的角度来进行的。事实上,金哲埈的论述,非常关注从新罗到高丽的社会变化(这是他所谓的“家族单位的缩小化”),亦使用了不少含有时代精神的用语来展现当时的思想风气。这些特点,可说是金哲埈研究《三国史记》的方法论架构。特别要提及的是,从思想史的角度探讨《三国史记》的文献构成问题,以及从事《三国史记》与《三国遗事》的比较研究,并试图由此发掘《三国史记》的“思想”,最先就是从金哲埈的考证开始的。甚至可以说,金哲埈所提出的方法论架构,几乎指导了1980年以后所有的《三国史记》研究。
在《三国史记》的编纂问题上,历史上有过不少指责金富轼篡改史实的声音。但这些声音几乎全部来自反对金富轼的政治势力,所以他们的指责不见得有公平可言。例如《三国史记》中关于高句丽起源的叙述,除了《旧三国史》的部分被删减之外,几乎找不到金富轼篡改其他史事的证据。因此,金哲埈并不着重《三国史记》的文本考察,反而倾向于对时代背景的说明。基于此,金哲埈虽然拓展了《三国史记》研究的领域,但从结果来看,由高柄翊一手推动起来的《三国史记》研究,最终竟然脱离了对该书的文本分析,这不能不说是一大讽刺。
金哲埈公布其研究成果后,《三国史记》的研究重点便从金富轼的“事大主义”转向高丽时代的思想风潮。在1978 年震坛学会主办的《三国史记》研讨会上,边太燮(1925-2009)指出了一个问题:“《三国史记》研究是否应当关注金富轼所处的时代,即所谓高丽社会的时代性?”②第二回韩国古典研究研讨会:《对于〈三国史记〉的综合检讨》,《震坛学报》1978年第38期,第279页。李基白(1924-2004)也在《〈三国史记〉论》一文中主张:“最近围绕《三国史记》的各种讨论,过度倾向于分辨是非对错。从历史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做法是不恰当的。”③李基白:《〈三国史记〉论》,《韩国史学的方向》,首尔:一潮阁1978年版,第17页。李基白以此问题意识为基础,将《三国史记》和儒教的道德主义史观结合起来进行叙述。因此他探讨《三国史记》的特性时,不光是用政治记事的因果关系进行说明,也是从当时史观发展的角度来提出批评④李基白:《〈三国史记〉论》,第18-22页,第34页。。
1970年代后半期,申滢植(1939-)提倡以统计历史学方法研究《三国史记》,并对“金富轼=事大主义说”的模式持反对的看法。申滢植指出,要讨论金富轼的“事大主义说”,应先注意高丽朝的儒教时代精神与当时“事大”的社会环境⑤申滢植:《三国史记研究》,第1页。。按照他的观点,将《三国史记》定性为“以儒教为主的事大主义篡改书”是不妥当的。因为,虽然该书明显持有“儒教事大主义”的立场,但金富轼却建议在汉文化的影响中坚持民族主体性和现实批判的态度⑥申滢植:《三国史记研究》,第336页。。
申滢植以所谓“统计”的客观方法来分析《三国史记》,为《三国史记》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可谓意义重大。特别要提及的是,申滢植所使用的统计研究方法,印证了《三国史记》所叙述的历史事件与自然灾难之间的因果关系,从而凸显了《三国史记》论述中的“天、地、人一体观”思想特色。这个发现是申滢植的研究方法所获得的一个重要成果。
不过从思想史研究的立场评价申滢植的研究之优缺点,我们便会发现以下问题:由于他将《三国史记》整体视为单层不二的历史纪录,因此他连一些很可能属于传说的记事也当作是真实的史料,结果造成了“事实”与“思想产物”的混淆①举例说,申教授认为《三国史记》中登场人物的对话代表了该时代的思想。但在思想史研究的立场上,这种对话往往是历史事件在流传过程中后人附加的,如关于“仁义”和“忠孝”的对话就是如此。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将撰写另一篇文章来专论,敬请读者见谅。。可以说申滢植所发现的只是三国时代的“史实”,很可惜他忽略了《三国史记》的编辑者群——他们并不只是金富轼,而且名字早已都隐没于历史中——所提出的思想内容。
以上主要是20世纪韩国学者在《三国史记》研究上的主流见解②笔者曾参考过一些以《三国史记》为研究课题的论文,如金骏锡:《金富轼的儒教思想:对于〈三国史记〉论赞的讨论》,《韩南大论文集》(14),1984 年版,第1-20 页;崔荣成:《〈三国史记〉的历史观与儒学史的意义》,《韩国哲学论集》(1),1992年版,第5-31页。。总括来说,如同李基白和申滢植两位所指出的,韩国学者评价《三国史记》和金富轼的兴趣远大于对《三国史记》一书作文本研究。申采浩“金富轼=事大主义”一说的影响之巨,在这一现象中得到充分反映。事实上,很多学者虽以《三国史记》为论文主题,但行文立论几乎都围绕着金富轼的政治立场而展开。对《三国史记》仔细进行文献研究的,屈指算来大概只有高柄翊与申滢植两位罢了。由此可见在《三国史记》研究上,对该书进行评价实是韩国学界的主要气氛。
20世纪,除了韩国学者之外,其他研究《三国史记》的人并不少。但比较遗憾的是,韩国学界从来不重视他们的研究内容,所以必然对其研究脉络缺乏确切的理解③唯一的例外是高柄翊。他对津田的观点有正确的理解,并曾对其进行批判。参见高柄翊:《三国史记的历史叙述》。。其原因大概有二:首先,解放以前的日本学者对《三国史记》几乎都持负面评价,因而激起了韩国学者在情感上的反对;其次,解放以后的韩国学者在没有充分了解日本学界的研究成果之前,就统统为它们打上“殖民史观”的烙印。然而平心而论,日本学者对《三国史记》之研究基本上都重视实证和分析,其研究态度亦属相当持平。并且如下所述,属于战后时代的井上秀雄和田中俊明,其研究方向也是以《三国史记》文本的形成过程及各个版本的变迁脉络为主。
正式开始启动《三国史记》探讨的日本学者应该是津田左右吉(1873-1961)。他是擅于以思想史立场对文献内容的事实性保持怀疑态度的学者④津田本人将这样的研究途径称为“高等文献批判”的研究方法,并且将之与《圣经》相关文献的内容和时代之分析手法相比拟。请参阅津田左右吉:《論語と孔子の思想》,东京:岩波书店1946年版,第505-515页。此书也有中文版,请参阅津田左右吉:《论语与孔子思想》,曹景惠译,台北:联经出版社2015年版,第604-613页。。津田的影响力不仅在于《三国史记》研究,亦及于《论语》《春秋左传》《老子》等中国文献研究乃至《古事记》《日本书纪》等各种日本文献研究。但就当代韩国史学界的观点来看,他长期以来被视为“殖民史观”的代表学者①津田主张,《三国史记》的上代记事几乎都是“虚构的”,所以他经常被视为“殖民史观”的代表者。事实上,津田的“虚构论”是他研究文献学时一贯坚持的态度。除了《三国史记》外,他还主张许多文献皆含有虚构成分,包括《春秋左氏传》《论语》,甚至是《日本史记》的上代记事。津田的日本古代史研究,受到了当时天皇神权论者的猛烈抨击。。
津田的做法是:主要把中国正史文献中有明确年代的记事与《三国史记》中的《新罗本纪》及《高句丽本纪》的上代记事互相比较,并探讨二者的整合性②津田左右吉:《〈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的批判》,《满鲜地理历史研究报告》(9),1923年版,第1-123页;津田左右吉:《关于〈三国史记〉新罗本纪》,《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新研究》,东京:洛阳堂1919年版,第545-564页。。从这种方法出发,津田获得一个结论:《三国史记》中有部分转述自中国文献的记事是错漏百出的。于是他进一步推测:第一,《三国史记》中的某些记事,跟中国文献甚至《三国史记》中的其他记事是彼此矛盾的;第二,《三国史记》中的人物儒教味道太重,在此被描述的政治行为亦显得中国化。因此,这两个部分很可能是新罗时代或高丽时代的史官们篡改或捏造的结果。
由此可知,津田对古代文献实抱有一种偏激的怀疑态度。从韩国学者的立场来说,津田的怀疑态度简直是抹杀韩国古代史的行为③例如申滢植曾提到:“如果我们肯定《三国史记》的上代记事是凭空捏造的话,那么韩国古代史便无法存在了。”见申滢植:《三国史记研究》,第1页。。因此部分日本学者也批评了津田的研究方法④在申采浩著述的《朝鲜上古史》(日本版)之解题中,可见到梶村秀树对津田的批判。据梶村秀树看来,津田与申采浩相比,津田是“没有构想能力,眼界不宽的实证主义学者。”见申采浩:《朝鲜上古史》,矢部敦子译,东京:绿荫书房1983年版,第414页。。但从思想史的观点来看,津田作为首位分析《三国史记》文献之形成过程的学者,他对于后代的文献研究确实发挥着巨大的指导力量。在没有任何考古成果可资凭借的情况下,津田的研究方法成为了判断《三国史记》的记事是否符合史实的一种手段。
在批评津田时必须注意的是:虽然津田肯定《三国史记》的上代记事几乎全属虚构(这点引起许多反对),但他并不否定那些记事在“虚构”的过程中确实含有某些史实的可能性。举例说,登场人物的言行举止虽然出于创作,但津田并不否定那些关于言行举止的描写能够反映出历史人物的真实性格。
依笔者来看,1954 年三品彰英(1902-1971)所发表的《〈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的原典批判》一文是完全没有被韩国学者引用或提及的论考。这篇论文的考证和方法论比津田的更为精致,并能克服津田讨论“上代虚构说”时所遇到的困难⑤三品彰英:《〈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的原典批判》,《大谷大学研究年报》1954年第6辑。。三品发现,在《高句丽本纪》中美川王十二年条的前后记事完全不同,于是他由这一点开始进行研究。在分析过相关记事后,他发现《高句丽本纪》中有两种资料型态:第一,以中国年代为主的编辑资料;第二,以继承王位为主的民俗资料。三品以这些研究结果批评津田的文献学研究方法:
在建国故事的问题上,笔者认为应该要注意这种论调:由于这种建国故事殊不合理,令人不可置信,所以这种故事应是出于后世的杜撰,因而没有史料价值可言。但是,这种想法和认为建国故事属于史实的想法,其实是在同样的脉络上提出来的。这两个想法的差异,只是一个是否定,另一个是相信而已。其实,所谓建国故事——或许说是神话,确实是古代文化史料,它是没有历史的民族生活史,因此当然具有史料价值。①三品彰英:《〈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的原典批判》,第60页。
三品彰英之所以能提出以上的方法论,不仅是因为他精于朝鲜古代史,亦是基于他在神话学和民俗学等方面的深刻了解。正由于三品提出了这种问题意识,因此学界在津田左右吉的“上代虚构说”主张之外,终于找到了研究《三国史记》的另一种可能进路。也就是说,虽然《三国史记》的编者很可能以不少虚构之说鱼目混珠,但三品认为即使书中记事有虚假的成分,也不能忽视那些记事所包含的民俗学价值。
与津田和三品的论著相比,末松保和(1904-1992)的《旧三国史与〈三国史记〉》(1966)一文则经常为学界所引用,且已成为《三国史记》研究的代表作之一②末松保和:《旧三国史与〈三国史记〉》,《青丘史草(第二)》,东京:笠井出版印刷社1966年版,第1-27页。。末松以李奎报在《东明王篇》中所使用的资料对《旧三国史》(《三国史记》的原型)进行分析。我们知道,在金富轼的年代《旧三国史》早已通行,但金富轼还是编辑了新的《三国史记》,末松的研究就是对此问题所进行的考察。按照末松的统计,《三国史记》引用中国文献的次数,远远超过引用《旧三国史》的次数。据此末松推论:在《三国史记》中加入中国文献的记事,也许是金富轼编撰《三国史记》的根本态度。末松进一步推论:金富轼的主要编撰目的,可能是企图转移历史著作的记述重心主轴——利用以新罗为重心的《三国史记》取代以高句丽为重心的《旧三国史》。
末松所从事的是典型的实证研究,因此他不像津田或三品那样在方法论上寻求提出突破性的观点。尽管如此,他仍然指出了《三国史记》具有“继承《旧三国史》”和“引用中国历史文献”这种双重结构。这应该是他对《三国史记》研究的最大贡献。另外,在该文结论中末松所提出的“金富轼=新罗第一主义说”,可以说导致了维护“金富轼=事大主义说”这一观点的结果,而这一点对韩国学界的影响相当深刻③荻山秀雄的《〈三国史记〉新罗本纪结末的疑义》(《东洋学报》1920 年第10 期)亦曾讨论金富轼篡改《三国史记》的问题。荻山以《王代宗录》为根据,主张高丽显宗之父安宗的外祖父正是李正言。因此,《三国史记》中安宗为新罗王系的外孙这一条记载,应当是来自金富轼的窜改。。
直到1970年代,韩日学界基于末松所提出的“三国史记=旧三国史+中国史书”的模式,展开了细致的文献研究。以下个别考察坂本义种、井上秀雄、田中俊明、高宽敏等学者的观点。
首先引介坂本义种(1937-)的《〈三国史记〉与中国史书——以所谓中国正史为中心》及《〈三国史记〉百济本纪的资料批判——以中国诸王朝交涉的记事为中心》二文。在这两篇文章中,坂本主要考究《三国史记》对中国史料的处理,亦即考究《三国史记》的编者挑选中国史料的标准④坂本义种:《〈三國史記〉と中國史書――ⅩⅣ(ⅰ)ttitf中國正史PH中心に》(《〈三国史记〉与中国史书――以所谓中国正史为中心》),《時野谷勝教授退官紀念日本史論集》,清文堂1975年版,第41-58页;坂本义种:《〈三國史記〉百濟本紀の資料批判――中國諸王朝交涉の記事PH中心に》(《〈三国史记〉百济本纪的资料批判――以中国诸王朝交涉的记事为中心》),《韩》1975年第4卷第2号,第7-84页。。坂本发现《百济本纪》中的外交记事,几乎都录自中国文献,而且取材相当慎重。在没有引用中国文献的部分,编者则尽量使用他们所掌握的国内资料。
接着看田中俊明(1952-)的《〈三国史记〉撰进与〈旧三国史记〉》一文。耐人寻味的一点是,田中的研究则得出和坂本义种完全相反的结论⑤田中俊明:《〈三国史记〉撰进与〈旧三国史记〉》,《朝鲜学报》1977年第83辑,第1-58页。。田中以批判性的态度继承了末松保和在分析《旧三国史》所提出的观点。因此,田中也认为《三国史记》含有金富轼篡改或捏造的部分,而这一点与坂本的观点构成对立。田中指出,考虑到成书于高丽初期的《旧三国史》曾引述《后汉书》的资料,所以《旧三国史》也应该是一部具备《本纪》《列传》诸体例的史籍。由是可知,《三国史记》的编撰必定有其原因。田中的结论是:金富轼编撰《三国史记》的主要动机,其实是要借着平定“妙清之叛乱”的功劳,利用新史书的编写确立并强化自己的政治立场。
井上秀雄(1924-2008)的《高丽时代的史籍编纂》一文,则考察了高丽时代史籍编纂的趋势,并谈及《三国史记》的编纂及相关问题①井上秀雄:《高麗時代的歷史書編纂》,《日本文化研究所研究報告》(16),1980年版,第21-48页。。井上发现,韩国与日本的史籍编纂呈现了由官撰到私撰的倾向,所以他尝试依循这条线索着手分析《三国史记》的编纂过程。井上指出,《三国史记》在名义上虽是官撰的,然而实际上编辑的权责全握在金富轼手上,参与编纂工作的下级官员则纯粹听命行事而从旁辅助而已。
井上秀雄提出了值得注意的一点,即《三国史记》的编纂其实亦使用了三国本身的史料。井上发现,在《三国史记·地理志》的最后部分,记录了一些不详的地名。他一一找出那些地名在《三国史记》中出现的段落,并加以分类,最后推测《三国史记》中的三部本纪均使用了国内的原始资料。高宽敏对井上的发现表示了认同。据高宽敏看来,《三国史记》所参考过的国内原始资料如表1所示:
表1 《三国史记·本纪》所引用的原始资料②高宽敏:《关于〈三国史记〉的国内原典》,《朝鲜学报》1991年第139辑,第55-56页。
总而言之,日本的《三国史记》研究可总括为下述几点:第一,贯彻文献实证研究的态度;第二,其论点针对以史料批判为中心;第三,在其论述中基本上没有出现如韩国学界批判金富轼的倾向。简言之,日本的《三国史记》研究史,其实是一个为了要克服棘手的历史问题(如津田的“上代虚构说”)之文献研究发展的旅程。另外,属于二战后世代的井上秀雄和田中俊明积极地参考韩国学者高柄翊、金哲埈的研究成果,也让日本的《三国史记》研究别具风格。比如说,井上和田中关于《三国史记》编纂背景的讨论,即反映了日本学界与韩国学界的互动。
最后介绍美国学者John C. Jamieson 的《罗唐同盟的瓦解》一文③John C.Jamieson:《罗唐同盟的瓦解:韩中记事取舍的比较》,《历史学报》1969年第44期,第1-10页。。在文中,Jamieson 虽然没有直接谈及《三国史记》,但却讨论了百济和高句丽灭亡以后的罗·唐(新罗和唐朝)外交关系,又将《三国史记》《唐书》《资治通鉴》三者比较,亦针对金富轼编辑史籍的态度给予评论。按照Jamieson 的考证,中国没有一部史书记载唐军在高句丽灭亡后在朝鲜半岛被新罗驱逐的事件,但金富轼却以新罗的史料填补中国文献在这件大事上的缺漏。这种赞美凸显出金富轼作为一名编史者的诚实态度。简略地看,Jamieson 的研究取向和坂本义种可说非常接近。
以上为根据笔者的问题意识主要针对韩国和日本学者在20世纪对《三国史记》进行的研究所整理出的综述。将两国的研究相比,我们可以发现,韩国主要倾向于朝鲜民族史观,故衍生了“金富轼=事大主义”一说,而日本则遵循实证主义的文献研究,故得出了“上代虚构说”的见解。这两种说法的影响既深且远。大致上看,1970 年后的《三国史记》研究,主要是绕着批判或克服申采浩“金富轼=事大主义”和津田左右吉的“上代记事为虚构”的问题意识上展开。但许多研究者曾经说过,学界对《三国史记》的评价很极端地分为肯定和否定两种,而在其之间仍旧难以沟通。《三国史记》的评价问题为什么会如此棘手呢?
在研究《三国史记》之前,我们得先弄清一点:关于《三国史记》的问题,并不限于书中记事或金富轼的问题,亦涉及评价《三国史记》的人物所处的社会持有何种价值观的问题。在关于《三国史记》的评价中,可发现三种属于不同价值体系的历史意识:1)宋理学(韩日的学术脉络的话就是“朱子学”)的价值体系;2)近代实证主义的价值体系;3)朝鲜民族主义的价值体系。从近代开始,几乎没有一位历史学者单从其中一种价值体系来看待《三国史记》,他们大部分都是结合两个或以上的价值体系进行批评。这个复杂的现象就是导致《三国史记》遭受相反评价的一个主因。除了这个主因,笔者尝试另外补充两个因素。
第一,《三国史记》具有“私因素”与“公因素”的二重性。所谓“私因素”,是指金富轼借《三国史记》表述其政治立场;所谓“公因素”,则是指寻求儒家式的理想国家蓝图。于是学者们的研究便出现这个情况:若是批判金富轼的,便往往强调“私因素”,若是拥护金富轼的,则往往强调“公因素”。但在实际上,这两个因素在《三国史记》中是彼此共存的,而非互相排斥的。换言之,《三国史记》谈及新罗与别国的关系以至中国与三国的关系时,所谓“事大主义”“新罗第一主义”“三国均等主义”等彼此冲突的公私观点乃是交缠在一起的。所以,对两个因素的其中一个加以肯定固然是容易的,但要否定则不太可能。因此,在评价《三国史记》之前,首先要接受《三国史记》确实含有这两个对立的因素,接着还要注意这两者究竟以何种形态共存。
第二点跟第一点有密切关联。《三国史记》的记事之所以会出现互相冲突的因素,是由于那些记事背后有着各式各样的价值体系。以儒家政治思想来说,从以所谓《五诰》诸篇为中心的《尚书》之西周初年到《中庸》《大学》成篇的西汉时期之间,约有千年多的差距。从历史的观点来看,周初的统治范围不出黄河流域,《尚书》中最早期内容的部分亦仅是一部表达周初政治理念的著作,而《论语》和《孟子》则是春秋战国之际经过国家型态变迁期的文献。《礼记》中《中庸》《大学》的内容也包含秦汉时期大一统治国的思想①这一点当然并不否定在现存《中庸》和《大学》中也包含着能代表先秦时期的思想之成分。。这些事实表示在不同的儒学经典之间,所设想的国家蓝图是相当不同的。依据笔者来看,《三国史记》所呈现的价值取向及信念体系,似乎乃受到《孟子》思想的影响。但到此我们还要注意的一点是,撰写于高丽时期的著作对儒家经典(或儒家制度)的参照基本上以综合的态度来进行,而这些典籍中最重要者,应该是为其建设国家制度提供直接指引的《礼记》或《周礼》。这些文献亦是东汉之后的中华世界各代王朝为了建立他们的统一国家时必须参考的典籍。因此,《三国史记》的“儒教政治”思想表明了一点:当时支配“世界”的中国以上千年之久提炼出来的政治理念,边防“小”国却只以不足四百年的时间加以吸收。并且,高丽时期从中国引进的众多典籍,又代表了多种多样的价值体系。由此推论,当时高丽学者的价值体系必定是更加复杂。
总而言之,为了对《三国史记》的思想内容进行比较持平的评价,在研究《三国史记》思想体系之际,先考虑如下三个文献或思想之特点:第一,《三国史记》文献结构上的多重性;第二,《三国史记》的儒家思想及政治理念;第三,《三国史记》的政治理念与金富轼个人的政治理念之间的关系。假设在高丽王朝时期朝鲜知识分子的思维中并没有存在如20世纪的学者所界定的“民族主义”这样的思考的话,只拿《三国史记》的内容来当作其批判的对象恐怕是不公平的态度。同样地,在其记载中即便包含着所谓“虚构”的记载,这个事实也不会成为理解高丽时期思想的特点之障碍②正如丸山真男正确地指出,经过针对“虚构”的记载或论述的思想分析,研究者反而更能厘清其分析对象的文献之作者的意图以及其文献的思想特点。请参阅丸山真男:《思想史の考xii方にxiiiⅩⅣて――類型、範圍、對象》,武田淸子編:《思想史の方法と對象:日本と西歐》,东京:创文社1963 年版,第23 页。该篇也有中文翻译,丸山真男:《关于思想史的思考方法――类型、范围、对象》,丸山真男:《福泽谕吉与日本近代化》,区建英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2年版,第190-191页。。惟由于论述纸幅的限制,本文必须告结,而对这些问题的具体探讨在笔者近未来发表的论考中将提供,敬请读者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