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雨峰
德国早期浪漫派的主导人物施勒格尔 (Friedrich von Schlegel)在《断想集》里写道:“最高的善和唯一的功利是文化教养。”明确推崇“教化”的表述亦见于施勒格尔兄弟主编的纲领性书刊《雅典娜神殿》的第一卷:“我们追寻的目标是直接针对教化的事务中最有可能的普遍性。”和最后一卷:“在同一中把握教化的一切光辉,将健康与病态之物彻底分离,这就是我们在自由的同盟里衷心追求的。”
德国早期浪漫派把“教化”看作最高的追求之一,而这一点需置于18世纪末欧洲的社会历史背景中来理解。彼时最重要的历史事件是法国大革命及其余波,相比将君主立宪制作为理想政体、反对流血革命的席勒和赫尔德等前辈,正值青年的浪漫派诗人对革命的接受程度固然强烈,但法国政局持久动荡、拿破仑的侵略战争与独裁统治终究超出了他们的底线。“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幻灭之后,浪漫派看到了现代欧洲社会的失范、自我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些倾向对一切传统的伦理和信仰都有严重的侵蚀作用,更能引起向来注重精神领域的德国诗人的反思:应当如何满足人们对社会政治变革的要求却又不陷入持久的混乱?
这个法兰西谜题的德意志浪漫派解法最终落到了“教化”(Bildung)一词上。浪漫派原初和终极的“教化”与儒家的“化民易俗”颇有共通之处,即通过改变人民的思想观念以服务于政治统治,具体是指通过教育将顺从、被动、愚昧的君主国臣民转化为自律、主动、开明的共和国公民;只有人民在道德上做好准备,才能将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视为一体加以维护,共和国的理想才能够实现。
需要注意的是,对“教育人民”的强调绝非浪漫派首倡。17—18世纪在德国盛行的“启蒙运动”(Aufklärung)从名称上来看就与教育有着直接的关联,而其中的莱布尼茨-沃尔夫学派和康德主义分别代表了理智主义和道德主义这两种经典的启蒙教育观。然而历史的进程却证明了两者的局限性:前者忽视个体独立思考和意志薄弱的问题,这两点早在18世纪70年代就遭到赫尔德与莫瑟等“狂飙突进”(Sturm und Drang)思想家批判,而大革命后期的法国提供了可怖的事实论据:接受了启蒙教育的法国社会仍滑入“暴民政治”深渊。而康德严苛的道德律令显然是启蒙运动更深入的产物,但其仍存在忽视感性和个体性的缺陷,不能在意志层面保证个人的行为符合理性原则,因而被施勒格尔称作“枯萎的植物”正处在如“鲜花”一般的自由意志的对立面。现代学术界常把浪漫派思潮定义为“启蒙之启蒙”,而浪漫派的教化观念也是对传统的启蒙教育观之扬弃:为了使人更好地运用理智、遵守道德,应当唤醒感官与爱的作用,而所用到的最重要的工具则是席勒的“美育”。
席勒与浪漫派的关系可谓错综复杂,但其在美学上对后者的启迪作用毋庸置疑。席勒的美学构想主要体现在两份文献中:《秀美与尊严》与《人的美学教育书简》。
《秀美与尊严》一文可以看作文化史上对康德伦理学的第一次批判。在此文中,席勒虽表达了他对康德关于艺术自律要求和完善定义的赞成,但更突出了被康德当作主观品质而忽视的“感性”和“美”在教化中的作用,作为对其生硬的道德观之反驳:“ 美仅仅来源于感性世界,而且也只诉诸感性的认识能力……但是,美的事物使理性愉悦,这是不容置疑的。”“因为我还试图在现象的领域和真正履行义务时,维护在纯粹理性的领域和在道德立法时完全被拒绝的感性要求。”当然,彼时的席勒已经摒弃“狂飙突进”时期对激情的片面推崇,转而追寻感性与理性、意志与自然的古希腊式和谐:“感性的本能与理性的法则和谐相处, 人就与自身是协调统一的。”这种教化的最终目的,即历代人追问的“至善”,在席勒那里的答案是:“自由”,个人独立于一切约束,依据其自然人性而行动,同时又不违背美德与理性原则,自由的表现是“美的灵魂”:“ 因此,在一个美的灵魂中,感性和理性,义务和爱好是和谐相处的……自然只有在为美的灵魂服务时才能同时拥有自由和保持自己的形式。”
对浪漫派的影响尤为深远的是,在《书简》中席勒辩证地讨论了艺术作为教育的主要手段的必要性与可能性。席勒认为,艺术能激发审美愉悦,并鼓舞人们自觉依据理性来行动,这一点结合了纯粹理性和宗教信仰的功效,却是两者单独所不具备的。值得注意的是,席勒的美育与现代语境下的艺术教育有较大区别,他没有停留在以具体艺术品陶冶情操的表面,而是认同卢梭的文明批判,承认艺术只能塑造正直者:“掌握在好人手里,美的魅力能达到值得赞扬的目的,但如果落入坏人手中,它就会做出结果正好相反的事情来。”以及人类历史上艺术与道德的状态往往相反。
但席勒并没有放弃对美育的坚持;他转向超验领域,在一个更本质的维度论证美的塑造作用,即美是人之完善本质的组成部分:“因为美的纯理性概念不可能取自任何实际的案例,反倒可以说,它先纠正并指引我们对任何实际案例的裁决,所以如果要阐明此概念,就必须寻找抽象的途径去探索……美作为人类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必然是可以阐明的。”“美……使受限制的状态回归到一种绝对的状态,使人成为一个自我完善的整体。”所以,如果人们将感性内容与理性形式统一,便会达到自我完善,正如一件无瑕的艺术品一样。这样的过程不仅适用于个人,也应当应用在国家,在席勒看来,“一切艺术作品中之最完美者”正是“美学的国度”,这正是他给彼时欧洲社会乱象开出的药方,也承袭了浪漫派的政治哲学。
如前文所述,施勒格尔等人将教化当作至善和最终极的目标。与启蒙哲人和席勒常用的“教育”(Erziehung)一词不同,德国早期浪漫派追求的一直是含义更加深远的“教化”(Bildung):后者不仅包括作为具体的“教育”形式,更有抽象的“形成”之义,运用在人身上时可以指个人的成长完善,席勒的“美学教育”是以“完善”为目标的过程,而浪漫派的“教化”就已经包括了整个过程和结果,消除了将“教化”拔高为至善最后的一个矛盾。浪漫派认同将自由作为教化的核心,正如诺瓦利斯所言:“一切教化皆引向此者,人们只能将其称作自由,当然以此所表示的不是一个单纯的概念,而应是创造性的根基。” 施勒格尔则进一步指出,现代性的教化“必须是自由的”。
对于浪漫派而言,自由的表现主要是感性的“浪漫化”(Romantisierung),这是对感性理论的进一步发展。诺瓦利斯给“浪漫化”下了一个著名的定义:“……给卑贱物一种崇高的意义,给寻常物一副神秘的模样,给已知物以未知物的庄重,给有限物一种无限的表象。”显然是一种从感官出发的定义,而在浪漫派小说里对感觉的描写较之前人也可谓是浓墨重彩:诺瓦利斯的《奥夫特丁根》、蒂克的《弗朗茨·施特恩巴尔德的游历》都以魔幻的笔调描写了音乐给人的感受,这一点在克莱斯特的《圣塞西利亚或音乐的力量》里登峰造极。
而诺瓦利斯要求“浪漫化”的远不止外部感官,更深入到内心世界的感性:“我们梦想着穿越宇宙。宇宙不就在我们身内吗?我们不了解我们的精神的深度。这条神秘的路通向内心。永恒连同其世界——过去和未来——要么就在我们身内,要么就不在任何地方。”这种感性主义进而呼唤神秘和魔幻,诺瓦利斯在Die Christenheit oder Europa里呼唤一种全新的宗教复兴,在小说《塞斯的弟子们》里延伸到了对神秘主义的同情,而施勒格尔的《断片》里则更为直白地展现了浪漫派对神秘主义的好感:“……神秘主义这个美妙而古老的字眼对于绝对哲学大有用途,不可或缺。”“真正的神秘主义,是最崇高的道德。”
在浪漫派看来,一切感性因素的本质与终点,都可概括为“爱”。施勒格尔将爱与其至高的艺术追求“浪漫诗”相提并论:“浪漫诗在各种艺术中的地位,与……爱在生活中的地位并无二致。”在他看来,在爱当中,一切对抗、冲突、分解、割裂都被克服,只有爱才是达到和谐的唯一路径。爱是人的根基,“只有通过爱,通过爱的意识,人才成其为人”“一切生命……必然产生于爱”。在浪漫派的教化观中,根本的方法就是依靠艺术家激发爱的力量,培养人们给予和接受爱的能力,促进人性的自我完善,使人“成其为人”;通过爱的力量,使人的感官浪漫化,使世界神秘化,使人们得以重建与他人和世界的联系。
而在“爱”的内容方面,施勒格尔走得比任何前人和同侪都远:“真正的爱从来不露出一副纯洁的样子,而是身着变化多端的外衣,变换成各种形体。”他坚信完整的人必须将肉欲作为爱的一部分加以认识、接受,这一激进的论点在小说《卢琴德》中构成核心主题,施勒格尔以此大胆地挑战了当时压抑的家庭伦理观念。施勒格尔还抨击了对性别的定论式理解,他让小说女主人公卢琴德不具备“被称作女性气质的固执”,而其恋人尤里乌斯对此感到欣喜;从施勒格尔的理论著作中我们得知,他觉得“过度的女性气质”和“膨胀的雄性气概”同样丑陋和恶心,并呼吁“独立的女性气质”和“温柔的男性气概”,因为“男女性都能发展至丰满和完整的人性”。
令人遗憾的是,浪漫派诗人的教化理想灿若流星却终没有付诸实践。固然是时代的局限使得他们追寻的“至善”难以达到,但事实上浪漫派众人也甚少提出落实教育和修养的实际建议,因为从本质上来看,浪漫派的教化观念包含了一个悖论:个体的完善与实现必须以意志的自由为准则,而一切外部的教育制度和机构都有损自由。正如施勒格尔所言:“而人性却是不容移植的,德行也无法教得会、学得到,唯一的途径便是与出类拔萃和率真的人之间的友情和爱,以及与我们自身、与我们心中的众神交流。”这样看来符合他要求的教化实践方式只有浪漫派的沙龙,但这些知识精英之间的对话根本不可能对各个阶级的人民产生普遍作用。 像席勒一样,浪漫派将教化转向了超验而非实际领域,与他们的政治、宗教乃至文学构想一样飘浮在缥缈、晦涩、不成体系的论述中,供后人细细品味、琢磨。
德国早期浪漫派将“教化”,即人的成长完善当作最高的目标,这一构想来源于对法国大革命后长期混乱的反思,来源于对片面强调理性与道德的启蒙教育观的质疑。浪漫派承袭了席勒的超验“美育”方法和至高“自由”准则,他们强调感官、内心和爱的力量,希望以此激发人的理性思考,并由个人扩展到集体和国家,从而实现最终的和谐统一,犹如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相比于席勒浪漫派更强调心灵和感性的作用,而施勒格尔对肉欲、性别的探讨是极其前卫的。浪漫派没有能够将其教化观付诸具体实践,但他们关于这个至高理想的探讨依然具有巨大的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