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依琦
在20世纪80年代初,汪曾祺发表了短篇小说《受戒》,他用抒情的笔调着意描摹着淳朴的民情民俗,巧妙地运用了各种带有象征意义的民俗元素,精心地勾画着一幅幅不染尘俗的民俗景象,令人无比向往!本论文主要探讨的是汪曾祺小说《受戒》中江淮民俗的展现以及民俗文学的创作启示。根据钟敬文先生对民俗事项四分法的分类(民俗事项分为物质民俗、社会民俗、精神民俗和语言民俗四种),分析《受戒》中零散呈现的单个民俗意象与贯穿于整篇小说的整体民俗意象,以及对人物形象、情节构造、氛围营造、民族情感等方面起到的润色作用,探索其中蕴含的人文美、民俗美。由此,笔者展开以下详细论述。
汪曾祺的故乡在中国的江苏高邮,此地河湖众多,物产丰富。就是这样的一个富饶宁静的水乡影响了他的性格,也影响了他的创作。正如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谈及乡土环境对人类民族情感的影响时说道:“我们应该对民族有一个正确的认知,第一步就是要考察我们的故土环境。一个民族总是会保留着较为原始的乡土痕迹,当一个人自幼定居一处时,他越无知越天真,那么他身上的乡土痕迹就越深刻。”而汪曾祺的地域风情,不仅表现在对江南芦苇河湖这一自然风光的逼真再现上,还突出表现在对江淮民俗的描写之中。
物质民俗是指人们在进行自主重复创造并消费物质的一种模式化活动,以及在不断地传承中深化物质概念的文化现象,主要包括特色地域的美食、服饰、建筑、生产、劳动等。小说《受戒》中也出现了大量的物质民俗,除了具有标志性特征的寺庙建筑,还有许多充满乡土气息的农家民俗,如赵家以农耕为生,家中设有“牛屋”“猪圈”“鸡窠”等农家物件。在生存劳动方面,文中也有着非常详细的描写,如赵大伯是一个“能干人”“全把式”,他的农家手艺可以说是行行精通——“罩鱼”“洗磨”“凿砻”“箍桶”“劈篾”等;又如赵大娘是贤惠的农家妇女,每日她要负责“煮猪食”“喂猪”“腌咸菜”等,闲时还会“剪花样子”;再如小英子则负责“栽秧”“割稻子”“打场子”……可见赵家的农忙可谓是不亦乐乎,让读者也深深地感受到了他们的充实和愉悦,同时也反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逸与祥和以及令人向往的淳朴的乡风!
社会民俗是人类不断探索进而深入社会生活的一种社会习惯形态,表现在人们交往过程中使用并传承的集体行为方式,主要体现在乡土村落、家族传承、民间社团、社会礼节和岁时节日这几个方面。一方面,它可以凸显小说的地域特色,渲染民族文化氛围以及增强民间文化色彩;另一方面也展现了人生的各种状态,表现出人物的人性本真和生命意识。《受戒》中有很多对社会民俗的描写,可谓是多姿多彩!
特定的节日是汪曾祺叙述社会民俗的主要体现。此外,《受戒》中还涉及许多当地婚嫁的民俗。从古至今,大凡女子出嫁都要筹备嫁妆,《受戒》中的嫁妆以刺绣为主。赵家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赵大妈是一个剪花样子的好手,“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她”;大英子“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大英子为了让自己的嫁妆更活泼好看,借助了明海的画,绣成了“活花活草”,她“绣的三双鞋,三十里方圆都传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作者通过描写待嫁女子赶做嫁妆的民俗,呈现出了一种喜庆祥和的民间生活情态。另外,还有和尚的“膳食”礼仪,在“明海”受戒期间,吃粥都是非常有讲究的,每个和尚吃粥时都不允许发出声音,保持肃静,不然就要受到戒尺的惩罚。根据佛家的礼仪,只有学会在吃东西时禁言,心中才会起正念,从而也会收获前所未有的满足和感恩。
从小说中的各种社会民俗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当地社会民俗的绚丽多彩,犹如一幅色彩缤纷、饱含深情又各有意蕴的民俗画卷!
精神民俗也是汪曾祺小说所描写的主要内容。精神民俗是一种人类在经历长期发展的过程中形成的稳定的、有集体意义的、蕴含审美概念的心理经验,这种经验将表现为特定的行为方式并世代相传,而在意识的不断融合传承之下,逐渐成为精神民俗。精神民俗主要包括民间信仰、民间巫术、民间哲学伦理观念以及民间艺术等。
在小说《受戒》中,庵赵庄也有着传统的信仰民俗。信仰民俗在民间自发形成了一种神灵崇拜观念、心理定式、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另外,民间娱乐也是精神民俗文化的一种传递方式,主要包括民间歌舞、具有较多表演成分的民间说唱、民间戏曲、民间游戏等。例如,在小说中,庵赵庄具有开放闲适的文化气氛,百姓的日常娱乐生活非常丰富。庵里的和尚们也并不像传统认知里那样守着清规戒律,他们不恪守戒律,一样过着俗世的日子。又如,文中仁山、仁海、仁渡平日喜欢斗纸牌、搓麻将,他们甚至认为寺院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门口一搭,斜放着,就是牌桌。”可见他们的娱乐方式也是非常丰富的。这些都可以看作是精神民俗的一部分,这些民俗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我们民族幸福充实的精神状态。
然而,对于精神民俗的概念解读,中外的民俗学研究者各有看法,而笔者更加认同日本著名学者坪井弘文对这一概念的解读。他曾将“民俗”定义为“与不同文化接触所产生的冲击,所产生的持续的自我意识过程的聚合”。再结合小说中的精神民俗分析发现,其实精神民俗的传播过程,也是人类接受多元化民俗意识的过程,通过这种方式,人的意识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同时这种民族传统的传承可谓于古朴、典雅的东方艺术,我想这就是精神民俗所带给我们的理想效果,同时也是其魅力所在。
语言和民俗文化相互依存,相互作用。民俗文化是语言的重要内涵,语言是民俗文化的重要载体。语言民俗是人类通过口语的方式进行稳定持续传播并且集体传承的信息交流系统,同时它可以映射出人类的民族心理,是民俗的又一组成部分,主要包括民俗语言和民间文学。汪曾祺的《受戒》运用语言民俗意象贯彻整部小说,以江淮方言和江淮民歌的淳朴腔调进行叙述,具有一定的艺术性,并赋予了作品一种人性自由和乡土理想的哲学思考,同时也让小说的主题更有吸引力,很好地促进了民族情感的认同。
民歌是人类文明中最初形成的文学样式,其本身具有丰富的情感因素,同时对外体现出自身存有的价值评述与情感评价功能。汪曾祺曾足遍中国多地,并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在旅途中,他接触到了各个地域的特色民歌,同时他更是怀揣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的气度胸襟,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将这些民歌巧妙地运用于自己的小说创作之中。由此可见,汪曾祺是一位对民歌情有独钟的作家,他对民歌有着独特的领悟和鉴赏。在《受戒》中,汪曾祺将江淮民歌融汇其中,使其在文字中散发着语言民俗独特的魅力!
值得注意的是,汪曾祺在语言民俗的阐叙上有着师父沈从文先生的影子,其中有个特别生动的比喻“沈的是根,汪的是花”。的确,这两位风格相似的中国作家都在用各自的文学热情,散发着中国语言民俗的非凡魅力!也正所谓“根要往下生,花要向上开”,相比于沈从文先生,汪曾祺的写作手法在沈先生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也显得愈加成熟,汪曾祺通过语言民俗巧妙地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构建了一幅幅多姿多彩的百姓日常景象,让人不由产生一种返璞归真的愉悦感,同时也增强了江淮地区的语言特色。汪曾祺也借语言民俗表达了人们心中对美好人性的渴求以及对淳朴乡情的赞美,从而使小说的意蕴更加凝厚,其民间意味更加突出。
法国存在主义者加缪说过,任何一本小说都是一种“比喻哲学”。汪曾祺认为,好的作品总有一定的哲学意义,只是深度不同。在《受戒》中,从物质民俗到社会民俗,从精神民俗到语言民俗,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没有第二位作家能像汪曾祺这样,用自己的作品建构了一个如此完整的民俗世界,而且在这个民俗世界里还蕴含着丰富的哲理。我们可以从物质民俗中感受世间万物的潜藏灵韵,从社会民俗中体验乡土生活的多姿多彩,从精神民俗中修炼一份善良质朴的故土情怀,从语言民俗中聆听民族最原始的呐喊和来自心灵的召唤。其中物质民俗影响着精神民俗,而物质民俗和精神民俗又在一定程度上构建着社会民俗,最终社会民俗也深刻影响着语言民俗的产生和发展,可见汪曾祺对民俗的书写,不是展示一个个支离破碎的片段,而是呈现了一个圆融的民俗世界,一个完整的中华传统文化缩影。事实上,真正的传统文化就栖身于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
另外,根据研究发现,单纯地传播民俗的确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它会受到物质属性和地域属性的约束,而不为外人所理解和接受,但当民俗融入文学作品中时,则能够超越生活的本原,丰富民俗的传播形式,凸显民族情感的感性表达,同时也引领着读者对人生哲理的感悟。从此意义上来说,民俗文学已超越了其直接传播形式,并且这种形式逐渐被广大读者所认可,为世界文艺所接纳。而作为后代的我们,应该努力在汪曾祺先生的创作基础上,细化文学研究,汲取其中之精华,不断地深化文学记载民俗的这一方式,努力实现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民间艺术与文学进行巧妙融合,从而将这种完整而圆融的中华传统文化流传下去,让中华民俗散发其独具特色的文化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