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梦龙
“海上画派”因其画家的职业化、题材的世俗化、作品的商业化而闻名于世,作为海派初期领军人物的任伯年往往也被贴上职业画家的标签,受到部分艺术评论家的批评。然而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任伯年的作品无疑为师法浙派、吴门画派而日趋僵化的传统文人画坛注入一股清流,并且受到当时社会的广泛欢迎。据《淞南梦影录》记载:“芳誉遥驰,几穿户限,屠沽俗子得其片纸以为荣。”任伯年初到上海时颇为困顿,在几十年里在画家林立的上海挺立鳌头,一直以来为画坛所注视,吸引了大量研究者的目光。究其原因,不仅得益于任伯年早年底层丰富的生活阅历和博采众家之长的艺术理念,更得益于以“二任”、胡公寿、吴昌硕为代表的师友的点拨与支持。短暂的从艺生涯中,任伯年留下了大量的艺术创作,而在任伯年的通俗人物画创作中,传统题材《风尘三侠》尤其受到任伯年的青睐,在任伯年的创作中反复出现、一画再画,清末复杂的社会背景和作者寓居十里洋场上海滩的人生轨迹不禁引人深思,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风尘三侠》源自唐末五代杜光庭所作武侠传奇《虬髯客传》,收录于《太平广记》一百九十三卷,书中塑造了李靖、红拂女、虬髯客三个侠士人物形象,称为“风尘三侠”。《风尘三侠》以隋末朝廷式微,群雄逐鹿为故事背景,描写了胸怀天下的寒士李靖受到绝世佳人红拂女的赞识“愿托乔木”,并得到侠士虬髯客的慷慨资助,最终辅佐李世民入主中原位极人臣的故事。
结合当时唐末藩镇割据社会混乱的时代背景,《风尘三侠》透露出当时社会知识分子面对乱世无能为力,寄情于侠客救世的美好追求,同时也表达了其对社会安定团结的渴望。在《太平广记》一书中,李靖作为有着文人救世思想的寒士形象,不但得到佳人红拂女的赞识,还得到金主虬髯客的大力赞助,最终平定乱世、功成名就。故事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传统儒家文化熏陶下底层社会群众的心理愿望,并逐步演变为脍炙人口的民俗故事。
步入近代,《风尘三侠》题材在各种艺术创作中更是屡见不鲜,常见于江南文人笔下。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1845年英国在上海设立租界,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形态正式形成。开埠之后的上海随着商业的发展和迁入人口的剧增,日益成为远东最大的经济中心。1851年太平天国起义运动爆发,战火随后逐渐蔓延至南方十余省。在外国租界特殊政治地位的“庇佑”下,大批江浙地区的难民和社会绅商阶层避乱涌入上海,打破了租界初期华洋分居的社会格局,为上海的经济文化繁荣奠定了基础。正如姚公鹤在《上海闲话》中记述:“……经一次兵变,则租界繁盛一次。”“……租界一隅,平时为大商埠,战时为极乐园。”随着人口、资金的流入,商业资本逐步控制了上海的社会运转,在西方文化的渗透下,传统读书科举提升个人社会地位的道路已然不合时宜。
《风尘三侠》中李靖的人生轨迹也就愈加符合社会新兴阶层与落魄流民得遇人生知己,获得金主赏识赞助从而建功立业的进取心理,同时,三侠身上的侠义之情与报国之心何尝不是国人目睹时局动荡、社会昏暗后内心深处的期盼和呐喊?任伯年从出生便经历着时代的巨变,见证着时局的动荡和社会的凋敝,像当时社会的底层群众一样,任伯年仿佛乱世的浮萍随波摇曳,风尘三侠的故事给予以任伯年为代表的苦闷大众以精神的慰藉。
任伯年初名润,字次远,号小楼,后改名颐,字伯年,后以字行,别号山阴道人、任和尚、寿道士等,道光二十年(1840年)生于浙江萧山,祖籍浙江山阴,其父任淞云是名米商。据记载“读书不苟仕宦,临界设肆,且读且贾。善画,尤善写真术”。任伯年成年后,正值战火纷飞之时,父母相继亡故,此时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运动达到顶峰,挥师东进血染江南。战乱中孑然一身的任伯年颠沛流离,甚至卷入太平军中为伍,据任堇叔记载“大酋令掌军旗……战时麾之,以为前驱”。任伯年脱离太平军之后,因早年跟随父亲任淞云学习过写真术,有着一技之长的任伯年不得不收起行囊漂泊卖画。1864年,任伯年在宁波大梅山馆结识了同姓族叔任熊、任薰并拜于门下,从此任伯年的绘画生涯正式步入正轨。
石涛所言“夫画者,从于心者也”,任伯年创作《风尘三侠》的题材在同治六年(1867年)后反复出现,不难从任伯年的早期人生轨迹和寓居上海的过程中一探究竟。据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记载:“自海禁一开,贸易之盛,无过上海一隅,而以砚田为生者,亦皆于于而来,侨居卖画。”可见当时有着繁荣书画市场的上海画家云集,而此时的上海工商业占据着社会的主导地位,在上海立足的画家也自然需要迎合新兴阶层的审美取向。任伯年1868年来到上海后,鬻画为生,所以在创作中多以民俗典故为题材。清末武侠小说盛行,当时时局动荡,社会秩序紊乱,有着广泛民意基础的侠义题材《风尘三侠》自然也被任伯年所青睐。
从心理历程来看,任伯年一生虽然波折,但是在从艺之路上往往有贵人相助,在关键时刻给予其帮助。任伯年初到上海蛰居豫园并不得志,陈蝶野在《任伯年百年纪念册》中记载:“先生初到沪,署名小楼,居豫园极不得志,日至春风楼品茗。”然而落魄的任伯年得到了前辈胡公寿的帮助,胡公寿在古香室笺扇店为任伯年安置笔砚,并为任伯年的作品补景题字,后来任伯年改斋号为“依鹤轩”也是由胡公寿的斋号“寄鹤轩”而来,足以见任伯年对胡公寿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上海作为当时中国最早的工商业城市,商业占据着城市的主导地位,艺术创作的主要赞助也从官方转向民间,画家影响力的扩大,与背后的商业运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如胡公寿背后有钱业公会的支持,任伯年同样也受到了来自闽南的花糖公会等商业帮会的赞助。由于任伯年的成功很大一方面得益于知己的提携与商业市场的资金赞助,所以不难猜测任伯年自身从艺经历也导致他对《风尘三侠》题材中李靖获得赏识与资助的际遇有着深深的共情。
从当时的社会背景来看,任伯年亲身经历了山河凋敝、国破家亡的乱世之痛,受到传统儒学和早期家庭的影响。在乱世中任伯年有着深沉的家国情怀,作为画家,任伯年也主动承担起社会责任,积极投入义卖,夏令施药,冬令施米,赈济灾荒,三侠身上迸发出的侠义与豪迈也深深感染着任伯年的创作激情。在任伯年笔下,《风尘三侠》的历史典故与现实相联系,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也赋予了作品新的价值与使命。
任伯年目前存世的《风尘三侠》题材共十余幅,如同治丁卯年(1867年)的《灵石旅舍图》(苏州博物馆藏)、光绪戊寅年(1878年)的《风尘三侠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光绪己卯年(1879年)的《风尘三侠》、光绪庚辰年(1880年)的《风尘三侠图》(上海博物馆藏)、光绪壬午年(1882年)的《风尘三侠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光绪丙戌年(1886年)的《风尘三侠》,以及光绪丁亥年(1887年)的《风尘三侠》、为听涛作的《风尘三侠》、为翰臣大兄作的《风尘三侠》等。
目前笔者已知最早的《风尘三侠》题材作品为同治丁卯年(1867年)在宁波陈延庵的四明二雨草堂所作,其余作品大多集中在19世纪80年代左右,横跨任伯年个人风格的早、中、晚期,在画面风格和描绘内容上具有明显的嬗变痕迹。早期任伯年深受家乡江浙地区民间绘画的影响,造型功底扎实,在人物画上师法任熊、任薰,对陈老莲推崇备至,同时吸收萧云从、费丹旭等人的塑造技法,潘天寿评价其画:造型古拙夸张,用笔、用线高古韧练,勾勒精细,色彩清丽,有装饰味。总体上看,这个时期任伯年的绘画气格阴柔、笔墨纤秀,从丁卯年的作品来看,时年27岁的任伯年在画左上方落款“……小楼任颐效萧尺木法”,其中“小楼”之号为任伯年钦慕当时画坛前辈费丹旭(字晓楼,1802—1850)而改。萧尺木即是萧云从,从画面人物造型来看有明显的萧云从版画人物特点,在画面构图上也效法前人,描绘传统经典的三侠初次邂逅的紧张故事情节,人物刻画上线条方折厚古,下笔仍带有陈洪绶的笔触风格,画面布局疏密有致,背景交代翔实,刻画工写结合,使画面富有很强的装饰感,但是过于严谨的用笔使画面趋于呆板生硬。
《风尘三侠图》
任伯年在1868—1879年的中期创作中已经将中国传统绘画的笔墨与色彩运用得炉火纯青。此时的上海商业发达,人才集聚,在客观条件上给寓居上海的任伯年提供了丰富的创作借鉴和题材源泉。同时在上海受到西方造型技法影响,任伯年融会贯通,巧妙地将中国传统绘画的“写意”与西方绘画的“写真”相融合,在画面风格上潇洒随意,笔法遒劲。此时任伯年也不囿于前人,力求突破,在人物创作中以线条勾描的没骨法为主,形神兼备,笔墨趋于成熟,脱离了当时海派艺术表现语言的局限,真正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在光绪戊寅年(1878年)所作的《风尘三侠图》中,一改传统三侠初见戏剧化的画面布局,描绘三侠同行,忽略人物背景,大面留白,将焦点放在三人的关系上,李靖、红拂女红袍白马,相顾而视,虬髯客骑黑驴,目视前方,豪迈洒脱,两匹肆意的骏马与“负重前行”喘息的黑驴增加了画面的趣味性,同时巧妙地交代了人物的关系。画面色彩对比强烈,上松下紧,在人物造型笔墨的刻画上,衣纹钉头鼠尾双入双出,飘逸灵动,轻重缓急,起伏回环,人物颇具动势,形象活泼,青隽如水,魔趣横生,具有典型的任伯年个人笔墨语言风格。
自1880年到1890年,任伯年的艺术造诣达到了新的高峰,在之前的基础上,任伯年充分吸收了陈淳、徐渭的大写意风格,并得到八大写意画的精神气质,在笔墨语言上走向苍劲老辣,挥洒也更加得心应手,这一时期的三侠题材创作具有强烈的个人艺术面貌。如光绪庚辰年(1880年)所作《风尘三侠图》,画面描绘童仆捧珍宝契册,虬髯客指物相赠,李靖红拂女侧立一旁,“唯唯受命之态”的李靖与长髯豪迈的虬髯客形成鲜明对比,颇具玩味。在画面构图上以屏风分割两部分,中间留白,表现方法丰富,上方林木工写结合,色墨交融,运用没骨法与下方人物形成疏密关系,在人物的刻画上笔断意连,简率放逸,造型生动。在人物性格关系的刻画上李靖和虬髯客在这一时期有着明显的变化,从早期的意气风发、紧张对峙到谦逊拱手、唯唯受命,这一变化也与任伯年的心理转变与艺术历程相呼应。
任伯年在不同时期所描绘的《风尘三侠》既是任伯年人生际遇的感性表达,也是任伯年的艺术成长历程的真实写照。在《风尘三侠》的题材演变中也可以看出一个代表时代的画家的辉煌,正如徐悲鸿先生在《任伯年评传》里记录了他在巴黎学画时的老师达仰先生看到任伯年作品后写下的评语:多么活泼的天机,在这些鲜明的水彩画世界里,多么微妙的和谐,在如此细密的色彩中,由一种清新的趣味,一种意到笔随的手法,那样从容地表现了如此多的物和事,难道不是一位大艺术家的作品吗?
任伯年的一生可以说是不幸的,生逢乱世,国破家亡,面对满目疮痍的故土,内心如浮萍漂泊,寓居十里洋场,直面划时代的变革与激荡。同时,任伯年的一生也是幸运的,克承家学拜于二任,得遇知己立足上海,博采众家之长并成就个人艺术面貌,在商业资本浸润的海派艺术史上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风尘三侠》乱世中李靖的成功离不开知己红拂女的赏识,更得益于虬髯客倾囊相赠的慷慨,石涛所言“画从于心”,凭栏豫园,面对处于时代巨变的上海,任伯年笔下的《风尘三侠》画的是历史、是时代,同时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