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莹
(昆明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云南昆明 650093)
自古希腊开始,西方哲学传统上就一直存在着一种轻视感性经验的倾向,哲学家们认为感性经验是不值得信任的,最多只能作为到达理念的一种手段,真正能够成为主体的只有精神。相应地,美学这门与感性经验息息相关的学科也没能逃脱这样的命运,美学史上对感性的漠视比比皆是,从柏拉图认为肉体之美在美的阶梯中处于最低的位置,最高的是美的“理念”,到黑格尔提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再到康德指出美作为道德的象征,感性一直是被精神所规定与压制的对象。
值得注意的是,近几十年来,美学学科中集中出现了一种感性转向的趋势,很多学者认识到,感性在这个学科中被忽视了太久,只有重新发现感性及其意义,才能更好地发掘美学学科的内在潜力,促进美学学科的发展。
经验是杜威美学思想的核心,杜威认为审美经验是审美概念的最根本来源和研究对象,因而强调知觉过程的整体性,但其审美经验理论在面对不完整或是诉诸细节的后现代艺术和纯粹的自然美时似乎没有较强的说服力。
阿诺德•伯林特继承了杜威的经验美学,发展出介入美学的理论,张超、崔秀芳在《经验的美学与身体的经验——阿诺德•柏林特介入美学对约翰•杜威经验美学的承续与超越》一文中认为柏林特以杜威实用主义和现象学为哲学基础和方法论来源发展出介入美学理论,介入美学既是柏林特审美经验理论的整体概括,也是他环境美学得以形成和拓展的理论基础。文章也指出“经验的美学”与“身体的经验”,即“作为知觉经验的美学”和“作为身体化存在的审美”,既是柏林特继承和超越杜威的理论基点,也是其介入美学的两大特色。张超、崔秀芳认为柏林特至少在审美经验性质的认识和概括、审美经验生成和审美过程的解读、审美知觉系统的拓展和审美知觉来源的探讨三个方面超越了杜威经验美学。
周泽东在《论阿诺德•伯林特介入美学的内在悖论》一文中,认为伯林特通过重视主体在与客体互动中的身体感知而提出与审美无利害所相对的审美介入,反对古典美学对于审美与生活的强行区分,在分析当代艺术时显示了强大的活力,对当代美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但其审美介入理论有两个不可忽视的内在悖论:一方面,审美介入模式不具有普遍性,无法完全消解审美无利害,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一定的兼容性;另一方面,介入美学如果再进一步将审美经验与生活经验完全对接,美学便面临着消解的危机,如果退一步美学便陷入了自我孤立的窠臼。
介入美学强调回归于形而下的身体感知经验,一定程度上对美学一直以来的理性取向进行了纠正与改造,研究者们在对介入美学的阐释中发现了其在当代美学转变中的积极意义,同时也看到了介入美学理论中的不完善之处,为美学理论的完善做出了不可忽视的重要贡献。
在日本学者岩城见一看来,美学的感性论转向早在19世纪末已初现端倪,这主要表现于尼采与费德勒不约而同地批判“存在”与“精神”所占据的崇高地位,认为给予“生成”和“身体”应有的重视已是迫在眉睫。他们是佩茨沃德所提倡的新感性美学的先驱。
1990年,海因斯•佩茨沃德参照皮尔斯与阿佩尔的思想,指出了古典意识哲学向现代语言哲学转向的必然性,以经验为主题的哲学应为语言哲学让位,佩茨沃德进而指出,与语言转向相对应,美学的感性论转向同样势在必行。语言在思维与哲学中所起的作用正如形象及感性经验在美学中所起的作用,语言的不可剥离正如形象的不可剥离,艺术的实现依赖于形象的变换,如果缺少形象,不能被感性所经验,美就无法实现其自身。同时,佩茨沃德对现象学理论也十分重视,认为现象学所强调心身的不可分离也使得美学感性转向的必要性凸显出来。佩茨沃德认为,感性经验并非以往哲学家们所认为的如此片面与不可靠,相反,由于语言的媒介,感性经验中已经包含了其对自身的反省。正如其所言:“感性经验应该被当作感觉的知觉和反省的统一。”
佩茨沃德继承了近代德国哲学与现象学的丰硕成果,提出了美学的感性论转向,岩城见一在佩茨沃德的基础上,强调美学向感性论的转向关键在于对正确把握经验的生成,“并努力使其保持在‘被开放’的状态”。岩城见一强调形象的强大力量,认为语言•符号系统是形象的特殊系统,而这种认知形象的共通性使得平等的对话与交往成为可能。而正由于“美”和“艺术”不能涵盖所有的形象,与经验全体相关的形象只能冠以“感性”的名称。由此可见,佩茨沃德与岩城见一扩大甚至是改变了传统美学的研究范围,将其发展为对感性形象的研究,为美学学科增加了新的内涵。
以精神对主体进行阐释是西方理性主义一以贯之的传统,长期以来主体表现为纯思的形态,与此相辅相成的便是身体的漫长缺席,直到近现代,身体才真正开始受到重视,彭富春在《身体与身体美学》一文中指出近代美学一直被理性主义哲学传统深刻影响,美学思考被理性所规定,缺乏身体与身体性,身体的美学意义是在现代广义的感性主义和审美主义中被发现的。彭富春认为身体美学意味着从身体的本性出发探讨与身体有关的审美现象,思考身体的美学意义,这意味着身体要成为其不被分割的自身,其中最重要的是作为感性活动的身体,身体的审美化则表现为被感觉的身体与作为感觉的身体,感性总是作为身体的感性,当代身体美学不仅要发现一直被忽视的身体,还要强调身体感觉的重要地位。
张晶在《“身体”的凸显:美学转向的哲学缘起》一文中指出身体对于人的全面发展中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张晶认为现象学对身体投入了哲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关注。胡塞尔将感知落实到身体当中,梅洛•庞蒂则彻底反转了西方哲学长久以来的身心二元论,身体由此作为主体,梅洛•庞蒂所强调的身体不是被抽去精神的肉体,而是富有灵性的“现象的身体”,这个运动着的身体是知觉与意识的基础,主体并非认识的主体,而是身体的主体。张晶指出梅洛•庞蒂从身体的运动和时间性上来阐析知觉的性质,揭示了主体就在于人的身体,对主体理论做出了巨大贡献,也使当代美学对身体持有高度的重视。
姚文放《肉体话语、身体美学、身体的审美化——晚近对于经典美学的三次挑战及其学术意义》一文中提出,特里•伊格尔顿、理查德•舒斯特曼和沃尔夫冈•韦尔施三位学者均认为经典美学悬搁了肉体、身体这个重要的感性存在,因而先后提出的“肉体话语”“身体美学”“身体的审美化”等理念,对经典美学提出了三次挑战。
伊格尔顿提出“肉体话语”以对抗经典美学传统的认识论取向和对肉体的忽视;舒斯特曼受到杜威和福柯的影响,强调身体与感性认识的一致性,倡导建立实践的“身体美学”,从而确认身体在美学中的中心地位;韦尔施以对感觉的推崇、感知的重构、身体的审美化为其重构美学的基点,对视觉中心主义的美学传统提出异议,其重构美学的理想诉求是走向身心和谐、灵肉合一的“美学人”。姚文放认为上述的这三种挑战首先表现出一种学科建设的希望,其次打破了唯认识论的传统,发现了感性的意义,打开了美学研究的新局面,再次,凸显了美学中的身心一体化问题,并使身体问题成为学术研究中的中心问题,同时,这三位学者对现实的关怀和对实践问题抱有的热忱体现了其对社会现实的积极回应,也开拓了美学的内涵。
身体由尼采首次发现并强调,后经现象学及实用主义美学的发展,终于由20世纪末开始频繁出现于美学的研究视野中,逐渐成为美学研究的中心问题之一,身体作为最基本的感性主体,其引起的广泛关注暗示着美学学科由传统的理性主义倾向转向以感性为重,扩展了传统美学的理论内涵和研究范围。美学的感性转向与身体在美学中的凸显是一脉相承的。要注意的是,对身体的美学分析必须挣脱对肉体欲望的片面强调,否则,我们迎来的并非身体与感性的审美自由与深层解放,而是对感性生活的另一层束缚。
傅守祥、应小敏在《视觉文化的超美学:大众经验的重构与视觉感性的飞扬》一文中集中讨论了视觉文化的蓬勃兴起所带来的大众审美经验的变化,通过引入波德里亚“超美学”的理论,指出大众经验的重构蕴含着新感性的支点与视觉性的新奇两个层次,兼具启蒙性的拓展和权力性的隐蔽这双重属性的现代传媒使得视觉的扩张愈演愈烈,而景观电影在凸显视觉性的同时还带来了意义场虚设的实效。
李胜清在《图像美学的商品化叙事》一文中认为图像美学不仅意味着美学上的技术性转变,还意味着本体论的转向,以商品为核心逻辑的图像美学所表达的是商品化叙事和消费价值观。由此可见,研究者们对后现代消费社会的视觉审美给予了相当的重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美学对于感性的重新发掘与深度重视。视觉感性经验的张扬乃至泛滥是后现代美学理论中一直以来的热点问题,其中缘由不单单是美学研究领域的必然导向,还包含着研究者们对于现实问题的敏锐观察与深刻关切。
同时,对视觉审美的研究不仅局限于对后现代消费社会的分析,也包含了对传统文化资源的发掘。朱存明所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汉代谶纬的图像美学研究》聚焦于汉代谶纬的图像美学问题,在现代学术的学科视野下,结合汉代图像符号的象征意义,发掘了谶纬图像的美学意义和价值。我国古代美学中浩如烟海的感性资源是现代美学感性建构过程中可利用的丰富资源和不可缺少的一环。
许宏香在其硕士学位论文《“味”:古典美学范畴中感官用语的个案研究》中选取古典美学的基本范畴之一“味”研究,梳理了“味”这个美学范畴的复杂流变,呈现了其整体面貌。刘亚律在其《听觉美学:一种美学建构的可能》一文中探索了听觉美学建构的可能性,认为西方文化史上一直隐身于研究视野的听觉传统为听觉美学的开展创造了研究依据,开展听觉美学研究,既可丰富当前西方美学研究的知识体系,又可将美学理论的影响力辐射至文学批评领域,为文学阐释活动提供新的参照,还可深化对审美现代性问题的理解。
路文彬在《论中国文化的听觉审美特质》一文中认为中国古人在音乐、绘画、戏曲、诗词及医学等诸多领域中均表现出听觉审美的性质,这种对听觉地注重突破了视觉的束缚,塑造了中国文化的独特品性。高砚平在《赫尔德论触觉:幽暗的美学》一文中梳理了西方触觉研究的历史,指出赫尔德将触觉明确纳入了美学的研究范围,并试图通过对视觉和触觉的比较赋予触觉以首要性和优越性。
高砚平指出被康德美学所遮盖的赫尔德思想在当今与身体美学、情感理论的转向遥相呼应,可以作为当今美学重构的思想资源。
由上可见,研究者们不仅对视觉这一长期以来的中心感官给予了重视,还对味觉、听觉、触觉等长期游离于美学研究视野的感官进行了梳理和阐发,一方面注重从文化历史中发掘可利用的理论资源,一方面对感官寄予美学建构与重构的厚望。研究者们对具象感官进行了深入研究,他们从不同的感官出发,或从视觉感性的角度分析后现代的审美现实和中国传统文化,或从中国古典美学中梳理归纳特定感官用语的生成发展,或梳理阐发中国文化的听觉审美特质,或强调某些长期处于次要地位的感官的特殊作用和地位,以展望一种美学建构的可能性。这些研究成果为美学的感性建构贡献了不可忽视的力量,当我们以综合的眼光把握这些对具象感官的阐发,就会勾勒出一个感官审美的整体图景。在对具象感官的整体把握中,我们可以窥见感性转向的又一路径。
总体看来,当代美学的感性转向大致可分为感性经验的张扬、身体的浮现、具象感官的呈现三条路径,这三条路径侧重点各有不同,第一条路径较为强调对于感性形象经验的总体性把握,第二条路径以身体为基点,阐释感性主体的重要地位,进而揭示出感性的重要意义,第三条路径聚焦于具象感官,从较为细致的角度探讨美学议题,这三条路径从不同的维度强调了对感性的重视和呼吁,这种对感性的提倡是美学的应有之义,只有将美学从理性主义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恢复感性应有的意义,美学学科才能焕发其内在生命力,从而更加健全地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