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柳柳
近代以来,中国始终挣扎在民族危亡的困境之中,涌现出各种救国思潮,反映了民族意识的觉醒,其本质都是对中国现代化之路的探索。因为“医”与“人”的关联性,使“医”与“国”存在紧密联系。因而在众多救国思潮中,“医学救国”思潮特征明显,声势浩大。
甲午战败后马关条约的签订,国人意识到亡国灭种危机,提出“保种救国”的口号,这就是医学救国的发端。要保“种”,就要靠医学,但要医“种”的医学十分落后,所以医学救国首要任务是医治医学本身,即推进医学现代化。
近代中国医学落后,无力承担此重任。
首先,医疗制度十分落后。中国传统医疗体制下没有正规的医院,仅有服务皇室的太医院。1908年光绪和慈禧一前一后在24小时内去世,太医院被遣散。民间没有专业的医院,医生都由游方郎中或儒医担任,因而没有社会资金来源持续更新药物与设备。另外,传统医学教育采用师徒制,人才培养规模和质量都相当有限。
其次,医疗技术也很落后。因为缺乏外科手术学,国人对眼疾、体表肿瘤等疾病束手无策;鼠疫、天花、霍乱等烈性传染病长期困扰国人,恶劣的卫生条件,又为瘟疫的产生提供了温床,中国被诟为传染病的发源地。例如,作为首善之区的北京,时人记载人畜的粪便堆积路边,天晴化为碎末,随风入鼻,雨天则与泥沙相容,行人甚至没有落脚之处①,十里洋场的上海租界内则街道整洁,但一出租界,路面污秽不堪,到处是牲畜粪便,行人随地便溺,疮毒恶疾之人遍布路旁[1]②。而此时西方医学已步入以实验科学为基础的现代化发展之路,中西对比,高下立见,更凸显近代中国医学的落后。医学水平的差异在近代民族危亡背景映衬下,又成了“政治负担”。
西方医学大规模传入中国是在鸦片战争后,其中传教士是主体。西方医学传入并非为了增强国人的体质,而是为了“藉医传教”。当时东印度公司的医生哥利支就曾公开说,医务界的善士们来华行医是为基督教的传播铺平道路[1-2]。传教士郭实腊也曾露骨地说,在中国行医,就是要“上帝的荣光”在中国显现[2]②。他们认为,打开中国市场最好的方式是传教,而传教最好的方式是行医,把医学当成宗教的“侍女”。
近代中国对西方医学的学习起初非常被动,属于被迫接受的状态,这是我们需要正视的事实。而西医东渐的路线与近代西方殖民中国的路线高度吻合,反映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下中国现代化的困境。第一次鸦片战争,中美《望厦条约》、中法《黄埔条约》使得西方传教士获得在五口通商城市行医的权利;第二次鸦片战争签订《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使西方14国均获得在中国行医及设立医院的特权,并将触角逐渐深入内地;《辛丑条约》更让教会医疗事业遍及全国,清政府被强制要求保护教会在华医疗卫生事业,到1911年则在清政府内形成了“保护—支持—利用”的基本政策。医学传播的路径与被迫开放的区域路径是高度吻合的,而清政府在此过程中没有保护医疗卫生主权的意识和能力,因而医权旁落。
因而,近代中国涌起的医学救国思潮,最先要救的是“医”本身,医学救国的实质就是夺回医权、推动医学现代化、从而推进中国的现代化。
维新派的主要人物都曾提倡过西医。梁启超、康有为等人均倡言“西医强种”。梁启超认为迈向世界文明的轨道唯有医学,要“保民”,就必须从医学开始。康广仁在澳门办《知新报》,特辟专栏介绍西医,时人发表《富强始于卫生论》一文,阐述了“强国”与“强种”“强种”与“强医”的关系,完整表述“体”“医”“国”三者之间的关系。
此时中国人因甲午战败而国力衰落,身体被“污名化”。1896年英文报纸《字林西报》出现“东亚病夫”一词。此后,严复、梁启超等为了改造国民性,亦多有引用,此后“东方病夫”一词陆续出现在中国的各种报刊杂志上,引起了国人和舆论界的强烈反响[3]。20世纪初,“病夫”的含义则从对国力衰落的耻笑转向指代国人体格的孱弱。正如梁启超描述,国人“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温温如菩萨”[4],因而改造国人赢弱的身体,促进体格的强壮,以此建构出身体强壮的国民和国力强盛的国家成为理所当然的诉求。这就是中国人对现代性理解的起点,也是中国人建构现代自我和民族国家的出发点。李自芬教授提出,“中国人对现代性的体验和理解,首先是从身体开始的。”[5]
医学救国的推进是由一批医学先驱推动的,主要包括留日、留美以及教会医学生。他们在发展中国现代医学的同时,逐步夺回医权。
1.留日医学生
20世纪初留日风潮被称为“世界史上最大规模的学生出洋运动”,且其中学医人数最多。此现象源于效仿日本“医学维新”的初衷,鲁迅作为其中一分子,就曾提及原因,以为“日本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希望学成回来能救治像父亲那样受着落后医学之苦的病人,更重要的是想在发生中外战争时当“军医”,一并完成医学维新的使命。于是20世纪初一批国人东渡扶桑,试图实现医学救国。
1900年开始,中国出现以学医者为主体人群的留日风潮。从1904年的23人到1907年的95人,呈现出明显的上升趋势。尤其是1905年起,人数逐渐增多,原因在于日俄战争中日本的胜利,这更推升了中国学生赴日学医以图自强的风潮。从1905到1939年,毕业于日本高等医学校的中国留学生达414人,足见赴日学医的兴盛[6]。
留日医学生学成归国后,集中从事医疗和卫生行业,通过创办杂志、创办医学校、投身医学教育、创办医药协会、译注医书、推动卫生行政法规等推动西医在中国的发展[6],推进西医的本土化。
留日学生在创办医学校,推进西方医学本土化贡献巨大。例如,创办了中国第一所民办现代医药专门学校——浙江医学专门学校,制定出最初的药学人才教育体制,历任校长及教师绝大多数是留日归国学生。创校缘起韩清泉、厉绥之等人看到外国教会把持中国医权,仗势欺诈病家、牟取暴利,为了办好医院,医生只领取最低生活费而不领取工资,常常为平苦大众施医送药免费治疗;我国最早的国立医学校国立北京医学专门学校(今北京大学医学院前身),与留日医学生息息相关,留日生汤尔和为首任校长,至1922年,全校16名教授中,14名是中国人,其中13人有留日背景;1926年上海私立东南医科大学创立,11名集资创办的校董中至少7名有留学日本的经历,郭琦元任首任校长,学校许多职员有留日背景。到了20世纪30年代,留日归国医学生占据全国高等医学院校教员的大多数,甚至在一些教会医院也出现了他们的身影。留日医学生对中国近代医学本土化意义重大,通过医学教育活动,培养人才,完成西医本土化嫁接。
另外,留日医学生的重大贡献还在于推动卫生法规的颁布,他们回国后在政府卫生医药部门占据重要地位,对政府医疗卫生决策影响巨大。1913年在汤尔和等人的推动下,《解剖条例》颁布,这被称作中国医学史上的里程碑事件。
再则,留日医学生奠定了中国现代药学的基础。1907年留日学生在东京创立中国药学会的前期组织,早期会员归国后皆投身于中药研究,成为了中药现代化研究的领头者,如金宝善、赵燏黄等人。
清末留日医学生人数众多,远超同期赴欧美留学的人数,这批从甲午战败的阴霾中觉醒的国人,东渡扶桑,怀抱医学维新的梦想,归国后遍布医疗教育、政府卫生管理部门、医疗卫生传播等领域,推动中国医学的现代化发展。
2.留美医学生
从1847年,第一位中国医学留学生黄宽开启了近代留美学医的先河,但进展缓慢,直到1911年,赴美学医仅9人。可从1912到1927年,留美医学生人数快速增至43人[7],这源于1908年美国退回庚子赔款用于扶持留学事业,企图通过长远的战略规划增强在华影响。留美医学生中很多人成为现代医学各学科的创始人或某一领域的先驱者,据统计留美医学生中开创基础医学学科的共36人,临床医学学科的开创者共39人。留美医学生奠定了我国现代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的基础[8]。
3.国内教会医学生
近代中国因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特殊国情,使教会医院曾一度把持中国医疗卫生事业,许多教会医院谋取暴利,霸占医权。但就是从这些教会学校里,走出了妇产科专家林巧稚、肺病专家吴绍青、现代西医药学家黄胜白、红色华佗傅连暲等人。
被毛主席称为国宝的陈垣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学过西医,办过报纸”,“以著述医自任”,撰写了160余篇热情洋溢的医学著述,办医学杂志办医学报刊,践行医学救国之理想。他曾就读于国内第一所西医学校,也是一所教会医院——广州博济医学堂,因不满外籍教师的傲慢无礼、歧视中国学生,萌生了自办西医学校的想法,于是便参与广东光华医学专门学校筹建,并出任董事[9]。在20世纪初的广州,和中国其他城市一样,新式医院、医校均为外国人把控,他们控制中国的医权,横行霸道,恣意行凶,为了创办中国人自己的医校、医院,维护国权、医权,许多医务工作者投身近代医学教育。近代国人创办许多名为“光华”的医院,其“光复中华”的拳拳爱国之心昭然可示。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前,国民政府统计,当时中国医院1025所,多数为中国官方或民间创办,教会医院只剩下192所,占比19%。国内医院医疗技术和设备都有了很大的提高。这批医学先驱通过学习西医,推进中国医学的进步,并逐步夺回了医权,实践医学救国的初心。
九一八之后,日本铁蹄踏入中华,国人陷入深重苦难。中国的医务工作者深感医学对于民族复兴,强国保种的重要意义,高呼“卫生救国”的口号,将医学救国思潮推至一个新的高度[10]。因为“公共卫生的进步和发达,一定是民族复兴的征象”,因此兴起轰轰烈烈的卫生运动,以期增强国民体质,增强国家实力。
例如,1932年上海东南私立医学院在一二八事变后,在校长郭琦元带领下奔赴抗战前线,参加中国红十字总会战地救护活动。全面抗战爆发后,抗日烽火燃起,中国的医务工作者便奔赴前线,用实际行动践行医学救国理想,如教员汤蠡舟担任中国红十字总会中路西线第14队队长,成员多数为东南医学院学生,给新四军、八路军送药、救助。
1937年八一三事变,日军入侵上海,满街都是死伤兵民,中国红十字会积极扩充临时医院,广招各地医师、药师与护士,以资应对。1937年10月在汉口成立中国红十字会战时救护委员会,救治在抗日前线浴血奋战的军民,而后因战事变化迁到长沙,全面改组,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成立,由爱国华侨林可胜医生任总队长。此后随着抗战时局的变化,几经辗转迁到贵阳图云关。1939—1945年,图云关作为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的大本营和卫生人员训练所的基地,一百多支救护队在图云关或赴各战区医疗机构共进行手术近20万人次、门诊军人248万人次、门诊平民200万人次。1940—1942年,救护总队派出医疗队赴延安、太行、太岳、江西、皖南等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根据地,为八路军、新四军的伤病员及群众服务。中国医务工作者在民族危亡时刻,不仅护卫了战士生命,更护佑了中华的血脉,将医学救国的思潮推至巅峰。
近代中国救亡图存之路,其本质是一条现代化之路。医学是一门科学,更是一门人学。医学救国不仅仅带来技术层面的进步,更是将西医古典文化中的科学精神融入中国文化,从而带动卫生、医疗、教育、观念等的变化,推动中国的现代化发展;近代中国救亡图存之路本质上都是国家的现代化之路。如果从这个维度去看近代医学救国思潮,我们就不会拘泥于讨论“医学能够救国”这个命题。
古话云,“大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晚清以来国体的衰落,使“治病”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医疗过程,而是政治和社会制度变革的聚焦对象,由此产生社会变革的动力。从这个角度说,医学救国和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等救国思潮,共同汇聚在民族救亡图存的洪流中。近代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社会需要的是每一个领域上对旁落权力的追回和抗争。
今天,中华民族已经走在了伟大复兴的道路上,成为自近代以来最接近民族复兴的伟大时刻,国家对人民身体健康的全方位护卫,让近代国体衰落下喑哑嘶喊的“医学救国”变身为国运昌明下的“医学强国”。国家的强大、国力的强盛,让医药卫生体制改革不断深化,构建更加有序的就医和诊疗新格局,三明医改③经验被深入推广、公共卫生服务能力不断增强、医药卫生高质量发展,构筑坚固的人民健康铜墙铁壁。
“医”和“国”的关系从来都是紧密相连,因为中间连着“人”。近代中国的积贫积弱使近代中国国民在屈辱孱弱的语境中,从对国力的自卑屈辱转为对国民体格的不自信,随着国力的强盛,今天的中国走出了百年屈辱。在新冠肺炎肆虐全球的时侯,我们看到一个强盛的“国”和强大民族的凝聚力,在一个个舍生忘死的“医”者的护佑下,成为了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让我们更加深刻感悟到“医”和“国”的辩证统一关系。学史明理、学史增信、学史崇德、学史力行,当我们回望近代中国艰难且伟大的医学救国之路,更有信心守护好健康中国,助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注 释:
①参见《论中国宜讲求洁净地面之政》,转见《新学界丛编》癸卯年卷一下,转自郝先中.西医东渐与中国近代医疗卫生制度的肇始[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1).
②参见郑观应的《盛世危言·修路》,载于《郑观应集》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出版,第663页。
③三明医改:指福建省三明市实施的医改。最终让药品回归治病功能,也让医生回归了看病角色。2021年3月23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三明指出:“三明医改体现了人民至上、敢为人先,其经验值得各地因地制宜借鉴。”当年7月,中国国务院办公厅印发《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2021年重点工作任务》,提出进一步推广三明市医改经验,加快推进医疗、医保、医药联动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