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继龙
当我们面对诗、诗学问题时,总离不开“现实”的问询,干脆说,“现实”是构成诗的永恒要素之一。哪怕是那些非常玄幻的、形而上的诗歌写作,也和“现实”保持了曲折而复杂的关联。诗,是应对或逃避现实的一种秘密策略。“一时代有一时代之现实”,“现实篇”的诗人们无疑也写下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呈现了自我和众人正沉浸其中的烟火人间的风景、感受。
首先是展示了自我、小家庭在日常生活中的轻欢。“轻欢”这个词,带有自造的嫌疑,和它相关、相近的词还有“清欢”“轻奢”“小确幸”一类。日常可以理解为一个无限展开的平面,每个人连带着他的幸运、遭遇及离合悲欢都构成网中的一个点、一个结。这个小存在埋头生活,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偶尔抬头看天或追缅往事。“轻欢”的诗行就在这样的境遇里产生了。诗人若水“就是被蔬菜和粮食环绕/被调味品环绕”,认可了自己置身其中的流水般的日子,并偶尔散发逸想,“趁月朗风清/逃离地心引力/被一些快乐的坏念头环绕”(《被生活环绕》)。诗人十二楼记录追剧的感受,“剧中的男女,有不老的青春/整个下午,我们窝在房里追剧/直到落日赶在剧终之前/我们提议去湖边散步”(《剧情》),归纳他们小家庭的“生活美学”,“土地松软,黄瓜和扁豆都有/明亮的喜悦”,“做妻子的也会责怪/男人把泥浆,溅到了新晒的床单”(《生活美学》),似乎都是从身边的人物、花草那里看到细微的光亮,心理荡出的涟漪。
当然,他们也迅疾地抓住心绪下沉的瞬间,从那里生发出一些“不快”的诗意。仲彦走路时打量自己的影子,“影子在侧面/和石板路,相互照应/脚印的左方/是泥土开启的思考之门”(《走回故乡》),由此沉浸到如何返乡的忧思中去。阮洁发现了街角便民理发店的好处,“五元的交易,他置换出来的/是五十元的严谨和耐性”,似乎将要倾心于理发匠手艺的干练与品德的朴厚,献上对沉默的劳动的赞美了,却忧心于要不要“向他们/递出锋利的剪子”(《便民理发店》)。邱晓文在夜露深重时“抱紧双臂/又不经意松开/站上板凳,换下一只坏灯泡/一些事物的伤口,掏出更深的沉寂”(《星空下》)。在若有若无的感发中,约略触摸到身体的疲倦、周遭事物的残缺,以及人世命运的无常。这些“不快”的轻喟,像星光一样微茫、晚烟一样不定。
也有对大工业生产景观的摹写,如马晓的《钢铁炼成记》着力展示铁矿石经过“炉内电弧不断放出”“被切割成无数个发光体”,熔成钢水,最后变成成品的过程,也歌颂“炉边搅拌、取样,汗流浃背”的那个“他”青春奉献的动人形象。诗人字相展望“元宇宙”:“假设宇宙只有人类长了智慧的眼睛/那产生宇宙的全部意义应该正是为了这双眼睛”,又思索这一问题——“如何使未来的机器人/香火不绝/人类的最终使命/大概就是这个”(《关于元宇宙》(二首))。这些近观与瞭望,从不同角度弥补了对现实的理解。但是,阅读这些诗,一个不易排除的感受是这些蕴含在自我一时的小反应、小发现里的哀乐、思索,还是太轻倩,太清浅了。生活在众人之中的个人,这些浅吟低唱的诗人们似乎变成了互相难通款曲的单子,把自我封闭在一个个光滑的小壳子里,感受不到更广大的他者的苦痛,更看不到现实背后血肉混沌的暗区和灵魂深处的芒刺。个人有表达自己情感、选择自己写法的自由,但那种强调“悲悯”的诗性伦理也有其存在的价值,因为语言,诗本身即是一种“公器”,不可能不关乎他者,更因为那种“美酒加咖啡”“影子加月光”的诗歌渐成泛滥之势。哲人阿多诺在《美学理论》中一再强调,诗的审美性和现实性是高度辩证的关系,在当代境遇中,现实性显得更为迫切、重要。诗人只有带着巨大的勇气、智慧,记录、揭出“现实”背后“超现实”“深度现实”的存在,并灌注以求真的勇气和悲天悯人的善意,才能写出撄撼人心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