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芥川龙之介《杜子春》中的“中国想象”

2022-09-02 13:05关胤蕾
海外文摘·艺术 2022年22期
关键词:修仙原典龙之介

□关胤蕾/文

日本文坛“鬼才”芥川龙之介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的熏陶,对古典中国饱含无限向往与憧憬,笔下以中国为题材的“中国物”不胜枚举。《杜子春》是其中的经典之作,芥川在改编中依据中国汉文典籍和日本社会认知塑造出浪漫化中国环境像与理想化中国人物像,寄托了他对古典中国的美好想象。

芥川龙之介是日本大正时期活跃于文坛的杰出小说家。他与中国的情缘,源起于少年时期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热爱,并一直延续至踏上中国这片土地。中国情结伴随他的一生,也对其文学创作产生重要影响。芥川笔下取材自中国古典文学的“中国物”尤为丰富,创作生涯中的148篇小说里有18篇与中国相关,占小说总数的十分之一,这在日本文人中极为罕见。

《杜子春》于1920年发表在《红鸟》杂志上,改编自唐代传奇《杜子春传》,是芥川早期“中国物”中的代表作,更是他对古典中国浪漫想象的典型例证。故事讲述了落魄公子杜子春在将家财挥霍一空后结识了铁冠子仙人,多次获得铁冠子的帮助并最终在其点拨下感悟到人间真情与人生真谛,选择放弃成仙、直面生活。《杜子春》基本沿袭了原典的故事,但在继承中又有创新。芥川曾在1927年2月3日写给河西信三的信中写到:“拙作《杜子春》,虽借用唐代小说《杜子春传》中的传主为主人公,然而,三分之二以上情节为创作。[1]”芥川的《杜子春》将原典两千字左右的故事分成了六章来扩写,对故事进行了增减和修改,描绘出一个乌托邦式古典中国形象,展现出浓厚的古典中国情结。

本文拟将《杜子春》与原典进行比较分析,探讨芥川在改编中塑造的乌托邦式古典中国形象,解析日本文人对中国持有的“中国想象”的成因。

1 《杜子春》中的中国环境像

芥川在《杜子春》中将故事发生的背景设定在“唐都洛阳”。他笔下的洛阳风景如画、繁华无极:“且说当年洛阳乃是繁华至极、天下无双的都城,街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夕阳西下,将城门照得油光锃亮。这当口,有位老者头戴纱帽,耳挂土耳其女式金耳环,白马身配彩绦缰绳,走动不休,那情景真是美得如画。[2]767”此外,芥川还以大量笔墨描绘洛阳城内财主的奢侈生活:“生活之奢华,不让玄宗皇帝老儿分毫。饮兰陵美酒,食贵州龙眼,庭院里种着一日四变其色的牡丹花,还放养了几只白孔雀,把玩玉石古董,身着绫罗绸缎,造香车,做象牙椅……[2]768”

实际上,原典《杜子春传》的故事发生在周、隋年间的长安,而芥川却将其改写为唐朝的洛阳。唐朝是中国历史上社会发展和文化传播的强盛期,也是古代中日交流史上极为辉煌的时期。洛阳则是十三朝古都,有着5000多年的文明史、1500多年的建都史,先后见证了包含唐朝在内13个朝代的更替。芥川将故事背景设定在大唐盛世中的古都洛阳,极力渲染东方古都的繁荣富饶,刻画出一个充满市井氛围的繁华古代都城形象,十分贴合日本人基于中国古典文本和两国往来交流而形成的古代中国认知。

故事的结尾,铁冠子赠予杜子春泰山南麓的一间“桃花正开的一片烂漫”的茅屋与一片良田。桃花掩映的茅屋如同东晋陶渊明笔下《桃花源记》中描绘的世外桃源,仿佛一个脱离现实社会、生活安乐的理想世界。而在桃源中耕种良田这种安居乐业的田园生活则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描绘的文人闲适生活,也是芥川理想中的古典中国样貌。

繁华的古都洛阳、奢侈的财主生活、桃林掩映的茅屋、安居乐业的田园生活,芥川以“中国”为舞台塑造了一个极具魅力和浪漫色彩的异域空间。从繁荣的古代都市到优美的自然风光,在充满东方气息的浪漫化中国环境中,寄托着芥川基于典籍文本构建的桃源乡般的古典中国形象,展现出芥川对古典中国的憧憬与神往。

2 《杜子春》中的中国人物像

《杜子春》中的主要人物形象是杜子春与铁冠子仙人。原典中的杜子春生性放荡、挥霍无度,因感恩道士的多次帮助而跟随其走上修仙炼丹之路,最终因爱子心切而在修仙试炼中失败,回家后无比悔恨。而芥川笔下杜子春的形象随着故事发展在不断发生变化,一开始是消极厌世的,因为认识到人性凉薄、企图逃避现世而跟随铁冠子修仙;后来则转变为积极乐观,因感悟到母爱而在修仙试炼中失败,恢复对人间真情的信赖,表示做不得神仙反而值得庆幸,并打算堂堂正正做个人、本本分分过日子。

芥川对杜子春这一人物形象的加工,改变了修仙的原因以及对修仙失败结果的态度,并增添了杜子春人物性格的转变。在修仙原因方面,由为儿子放弃修仙改成为母亲放弃修仙。这种向“母爱”的转变,契合了中国以“孝”为先的传统道德观,反映出更为接近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创作意图。此外,杜子春面对修仙失败结果的态度由悔改成庆幸,并增加了其人生观从消极向积极的转变,使得人物形象由原典的浪荡子转为芥川笔下的回头浪子,塑造出更为正面化的平民形象。由此,作品的重心从摒弃七情六欲的修仙主题中脱离出来,转向人物思想的升华,突出“爱”的重要性,深化热爱生活的主题。

原典中无名无姓的炼丹道士,在芥川的《杜子春》中变成一位叫“铁冠子”的仙人。原典中并未细致描写道士飞天的情节,而芥川却详细描写了铁冠子骑着竹杖飞天,并且两鬓的白发在风中飘扬。此外,芥川在有关铁冠子飞天的描写中,还巧妙地加入了一首诗:“朝游北海暮苍梧, 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 朗吟飞过洞庭湖。[2]771-772”

芥川曾在致河西信三的信中写到:“其中‘铁冠子’,为三国时仙人左慈之道号。[1]”而骑杖腾空飞行的法术描写与白鬓的外貌特征,都是中国古代神仙的代表性形象。芥川还在《杜子春附记》中提到文中使用的这首诗是吕洞宾的七言绝句。从无名的老道士变为鹤发童颜、法力超群的铁冠子,芥川在《杜子春》中将仙人形象进一步具化,将中国文学文化素材巧妙地连缀其中,塑造出饱含中国神仙特质的飘逸仙人形象,进一步增加了中国趣味。

此外,从指导杜子春修仙的动机这一角度来看仙人形象的塑造。原典的老道士企图利用杜子春来实现炼丹的目的,而芥川笔下的铁冠子则失去了炼丹这一目的性。同时,在无言的试炼中,原典的道士看到杜子春因爱子心切而修仙失败后感到遗憾和不甘;而铁冠子则对杜子春被母爱感动后放弃成仙这一举动感到高兴,还表示如果他看到母亲受苦却不出声就会立即取他性命。实际上,铁冠子的试炼并非希望杜子春修仙成功,而是希望他在试炼中感悟到人世间的温情,引导杜子春热爱和直面生活。芥川笔下的铁冠子被去除了原典中的利己性与目的性,成为了一位真正的人生导师。

感悟母爱真情、选择积极生活的杜子春,虚无飘渺、神通广大的铁冠子仙人,芥川使杜子春和铁冠子的形象更为具化和正面化,并对人物形象进行了思想上的升华。从坚守“孝”与“爱”的回头浪子式平民形象到点拨凡人的人生导师式仙人形象,芥川在理想化中国人物像中表达出他向往的人性,并塑造出一个充满真情的人世间。

3 芥川龙之介的古典中国想象及成因

虽然取材自唐代传奇,但《杜子春》的创作并非简单的复制,而是一次颠覆性的再创作。经过改编,芥川笔下的中国具有浪漫化的中国风景和理想化的中国人物,展现出芥川对古典中国的美好想象和浓厚的古典中国情结。他在《杜子春》中描绘的中国是唯美的乌托邦国度,如同一个超越现实的理想空间,实际上是源于中国古典文本的一种“中国想象”。

这种中国想象一方面源自中国古典文学的浸润。芥川自幼熟读汉文典籍,对中国古典文学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喜爱和关注。据日本近代文学馆“芥川龙之介文库目录”记载,芥川藏书中的汉籍共有188种1177册。芥川曾在《爱读书籍印象》中提到《西游记》和《水浒传》都是他的爱读书目,甚至可以完整背出一百单八将的名字。此外,他还对《聊斋志异》尤为喜爱,曾在高中时代利用暑假的空余时间搜集图书及家人、同学提供的故事素材,仿照《聊斋志异》编成《椒图志异》。由此,足见芥川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熟悉和热爱程度。在中国古典文学文化的熏陶下,芥川凭借着对中国的想象与向往,基于书本和文字在内心构筑出一个山水田园般的古典中国形象,进而促成其早期作品中一系列“中国物”的产生。

另一方面,这种中国想象与大正文坛的中国趣味倾向也有关。自古以来,中华文明对一衣带水的日本影响颇深,中国传统文化深层次地浸润了同处东亚文化圈的日本。古代中国在日本文人眼中是理想之邦,汉学在日本也颇受推崇。然而,明治时期的迅速西化使传统汉文学受到西方近代思潮的压制。这就导致部分汉学素养较高的日本文人难以适应迅猛的文化冲击,对内心理想世界的渴望更加强烈。尽管在当时来看,西方近代文明的影响十分广泛,但是东方文明尤其是汉文学的地位犹存。大正文人无法完全跳出东方视角并以真正的西方视角看待中国,使得他们内心依然充满对古典中国的憧憬和想象。因此,日本文坛在大正时期出现了回归中国古典题材文学创作的中国趣味倾向。芥川笔下塑造的乌托邦式中国形象就是这一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展现出日本大正文人对中国这一神秘异域空间的向往。

约翰·纽鲍尔认为:“所谓异国形象也就是一种文化对他者文化的整体认识在自身文化语境中的再现。从这个简单的定义可以看出,一个具体的异国形象在文本中的形成经历了并不简单的过程,首先它有一个原型,即现实存在的异国;其次这个异国和本国有了接触并在本国民众中形成了一定印象;然后本国中有人以这种印象为基础塑造出一个形象。[3]”由此可以看出,异国形象无法脱离形象塑造者自身的文化语境,即所在社会对异国社会文化的既存认识,又称“社会整体想象物”。同时,异国形象并非异国现实的再现,而是掺杂着形象塑造者的个人理解和情感诉求。因此,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古典中国想象来源于他所处的日本社会对中国的集体想象,并结合其个人感受创作而成。

归根结底,这种乌托邦式古典中国想象源于芥川本人对中国文学文化的热爱以及时代风潮下中国文化的缺席。由于日本当时的社会现实无法契合芥川对文学、人生、社会的看法,具有深厚汉学素养的芥川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投向中国,希望从文本中国幻象的描绘中得到满足,从而构建出想象中的乌托邦式中国形象。在全球化的现如今,国家地区间的文化交流日益深化,探索日本文学中中国形象的塑造及其成因,对于促进中日文化交流或许也有所裨益。■

引用

[1] 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5卷)[M].林少华,张云多,侯为,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660.

[2] 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1卷)[M].郑民钦、魏大海,侯为,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3] 乐黛云.文化传递与文学形象[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19-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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