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
—— 陕西第一慈善家张子宜印象

2022-09-02 13:48吕志军
时代报告 2022年7期
关键词:西安

■ 吕志军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西汉·戴圣《礼记·礼运篇》

站在面前我却无法采访你。

一段简单的文字遮蔽了历史的细节,一如这简单的坟茔。

墓碑上的文字只让我知道一个大概:张子宜(1881年5月24日—1964年12月13日),名典尧,字子宜。陕西慈善第一人,老同盟会员,辛亥革命先驱,近现代民主革命先驱,革命家、教育家、实业家,中国现代慈善事业先行者,陕西宗教界著名的爱国人士,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先行者,政协西安市新城区第一、二、三届委员会副主席,陕西精神杰出代表者。

拉开岁月的层层帷幕,你才骨肉饱满地站立在我面前,站立在天地之间,站立在百姓心里。

那是怎样的岁月啊!

“娘,我一辈子不吸烟,你别生气了。”你摇着母亲的腿说。兄长典忠吸旱烟,母亲叫他戒除,很是气恼。

这一年,你十岁,你知道家境贫寒,吸烟伤身又费钱。

你脾气大。20世纪20年代你去上海,路过法租界,看到了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大怒,一棍子把木牌戳了下来,踩个稀烂。租界告状到革命联军驻沪总司令白崇禧处,白高呼“砸得好”。在中国远征军奔赴前线之际作动员令,白崇禧说:“敢砸洋人牌子的,陕西人中只有张子宜。”

一、革命不已

当面对社会民族和国家存亡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做?在辛亥革命中,家人劝张子宜,不要参与,因为在清朝,造反要诛九族;在民国,也会遭遇杀头之祸。但张子宜依然为民族的自由与民主,冲在革命的最前线。反袁逐陆失败被捕,在狱中他交代把女儿送人,免遭饿死,交代二儿子努力劳动,养活家人,交代大儿子要好好学习,将来报效国家。

人是健忘的,但张子宜把自己为国牺牲、为民服务的誓言时刻牢记,并践行一生。这种精神是当代人亟须重新唤起的精神力量和信仰,是民族之魂,是国家脊梁。

谁曾想到,兴平县一个贫苦农家子弟,三入监狱而不坠其志,几十年的有限生命能有如此作为。

在陕西,张子宜年少即已成名。

1896年,张子宜15岁,农民父亲张世全就去世了。出身贫寒的张子宜由此辍学,在亲友介绍下,他到兴平县一家店铺当学徒,白天工作,晚间学习。18岁那年,他辞去学徒工作。“娘,我想开办粮铺。”母亲的担心还没有落地,他创设的粮铺已经开业。兴平地处关中要道,人烟繁盛,当时当铺、钱庄、票号罗列两街,数家粮铺也生意兴隆。张子宜读书不多,但有主意,胆子大。饥饿和贫穷让他早早担起生活的担子。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铺子里粮袋、戥子、升斗一应物什准备停当,门内外洒扫干净笑脸迎客。来人要一斗米,不会少半两;去两升麦,也不短一颗。有钱的当场钱粮两清,日子困苦的,也可暂时赊欠。因信用昭著,迅速成为当时商铺店主中的佼佼者。五年之后,他将粮铺改为兴盛荣钱庄(股份制),担任经理职务。由于办事认真,讲信用,有魄力,被推举为兴平县钱行行长和商会理事,实属必然。

1930年张子宜 ▲

20世纪之交,新思想新文化传播风起云涌。在兴平,张渊(1868年—1916年,字深如)思想进步,是鼓吹革命的重要人物。张渊小时候从本县孝廉高凤冈先生读书。先生以“远到期”(认为张造诣很深,大有前途)。当时知县王权对他十分器重,以张渊学业优异,补为“博士弟子员”。张渊听说三原贺复斋先生在清麓书院讲学,即放弃举业,到清麓书院就读,历时十年。由此学问日深,胸怀壮志,“志趣超异众流,恒以天下为己任”,因自号“思任阁主”,又号少房。清朝末年,政治腐败,民不聊生。甲午战后,国事日非。张渊对满清统治日益不满,决心为社会做一番事业。1900年,张渊回到兴平,知县杨宜瀚指派张渊和本县张元勋到上海考察新政,购置书籍仪器,回县后就任高等小学校长。适逢于右任先生来兴平,任杨宜瀚知县幕僚。张渊既得到杨知县信任,又与于右任先生交往甚密,从而更加坚定了反满复汉的革命思想。

张渊在经武汉去上海考察时,认识到国家要富强,必须以教育为根本,以实业为基础。他常说:“非改良教育,无以造就人才;非发达实业,无以致国家富庶。”因此,在他担任兴平高等小学校长后,聘请进步人士为教员。当时学校初办,议论纷纷,他任劳任怨,不避“物议沸腾”致力教育,使得“兴平学务,卒为陕右之冠”。

彼时,张子宜已经是兴平头面人物,和已是同盟会员的张渊结识后,常听张渊讲国内外形势,世界潮流,对反清事业心向往之,很快在张渊介绍之下加入同盟会。张子宜读书不多,说话粗烈,但性格刚毅办事果决,深得张渊赏识,张渊在兴平高等小学学校附设工厂,在同盟会陕西分会南兆丰等人的领导下,于兴平县东门外购地十多亩,建立“复豳桑园”。张子宜以商人身份被推举为经理,栽桑养蚕,购置人力纺织机器,织造毛巾、手帕等工艺品。虽设备简陋,但张管理得法,产品质量尚好,成效显著,对促进地方工商业影响很大。更为重要的是,“复豳桑园”成为同盟会员在兴平创立的反清活动点。张子宜负责同盟会员的联络工作,是陕西西路各县的联络负责人。这为以后响应武昌起义奠定了基础。

1909年,张子宜应邀到西安协助张渊主持西安中等实业学堂(今西北大学前身学校之一),边发展教育事业,边从事反清活动。因为他太过活跃,终致被捕入狱,险被杀头。

这是张子宜第一次坐监,后证据不足释放。

张子宜第二次入狱是在7年后。

清宣统三年(1911),同盟会联合新军、哥老会,使西北革命势力由新旧各派合流为一。发动西安起义前,张子宜受同盟会指示,先期回到兴平准备起义。武昌起义打响,他在兴平首先组织响应,被公推为民团团长,指挥、发动起义,驱逐清吏,率众光复兴平,兴平遂成为陕西西路各县革命军的主力地方之一。之后他抗击甘军入陕,和议告成,甘军退走。张子宜到西安,由张渊、刘允丞诸先生陪同见都督府郭希仁,报告兴平县起义经过情形。

那是个动荡的时代,城头变幻大王旗。1915年袁世凯复辟帝制,蔡锷等12月在云南组织护国军举兵讨袁。1916年元月革命党人响应,在西安策划“反袁(世凯)逐陆(建章)”和发动起义,张子宜是重要组织和领导者之一。他以西安精业染织股份有限公司作为联络通讯和存放武器机构,秘密联络胡景翼、于右任、景梅九等密谋,与李岐山、张渊、王绍文等2月在西安举旗反袁,他被推举为行动组长,李虎臣来西安为助手协助其工作。景梅九拟讨袁檄文,时称讨袁檄中第一文。他们约定二月二日起义,步骤是,先在兴平、咸阳、礼泉动手,然后由西安响应,届时放火为号。除张渊、李岐山、王绍文、张子宜、景梅九等人留在西安外,其余的人都去兴平、咸阳、礼泉三县活动。各方面部署既定,不料事机不密,外间已有风声,张怀芳又被陆建章的副官长迟承九收买,将组织计划告知敌人。陆即下令,严加戒备,明查密拿。

风萧萧兮易水寒。张子宜窥破危险,对李岐山说,李君快走。雇轿车一辆,李岐山坐车内,张子宜坐辕上,出南门,送至三桥,李岐山下车向西逃去。张自己则在2月22日夜于西安大差市西北角被陆建章逮捕,押在西安西华门陆军监狱。因是反袁逐陆主犯,镣铐罩身,受到严刑审讯。

一座大房子里,押了二三十个人。监守人对“犯人”非常苛刻,生活条件恶劣,可是张等人人乐观,视死如归,毫无畏缩表现。先进监的人见后来者取笑说:“你也来了!”后进监的人答说:“啊!多日不见,看你来了!”有的人还打趣:“如果你到习武园听曲(习武园是反动派枪毙人的地方,听曲指被枪杀),我就替你在钟楼下看榜(枪毙人时,反动派在钟楼下出布告)。”陆建章为了进行分化,把被捕同志分房关押。吃饭,每人每顿三个小馍,每天两顿。喝的是蒸馍水,轮不上就没得喝。“放风”的时候,由于饮水少,干燥,有的人大便不下,时间到了,只好“原封不动”地忍着回来。更残忍的是晚上睡觉要给犯人“上项”,第二天半早,才“倒项”(开链)。“上项”就是叫犯人枕在一根特制的木杠子上,像枕头一样,把脖子用铁链子扣在上边。铁链很长,睡觉的人排成横队,铁链由这屋通到那屋,这样,睡下就不能起来,直到第二天“倒项”,才能起、坐、行走。监守对犯人敲诈勒索,方式花样,不一而足。后来每人每顿只给一勺米饭,喝不上水,吃不饱,连睡觉、大小便,都毫无自由,逼得“犯人”忍无可忍,准备闹监,实行暴动。但因之前陕西省监狱曾发生暴动(此次暴动,由于事机不密,动手太早,结果失败,一夜间,被陆建章杀害300多人。陆建章因此被称陆屠户),西安陆军监狱戒备极严,未能实现。

起义壮士杜守信曾被多次严刑拷问,打得皮开肉绽,但杜从未暴露任何人的姓名,他还不断辱骂陆建章。有一次刑讯,杜至死不招,说:“你陆贼枪毙了我杜守信一人,河北还有无数的杜守信!”其他烈士,同样表现出临危不屈的英雄气概。1916年农历二月十五日,杜守信、王绍文、南南轩、胡德明、方厚庵、李桂森、章雨苍、郭子余、袁守礼、吴鹏等17人,在遭受多次严刑拷打之后,终于被陆建章枪杀在西安老北门外的西火巷。行刑前,有的烈士唱“斩单童”:

喝喊一声

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骑把唐营踹

马踏五营谁敢来

有的大骂袁世凯、陆建章,引起旁观群众的共鸣。当时执刑的人,叫王绍文跪下,王破口大骂说:“老子为国为民,给谁下跪!”直立不屈,英勇就义。张渊逃到陕北,半途被枪杀。此十八人史称“辛亥十八烈士”。

同年5月初,胡景翼在富平兵变,活捉陆绍文(陆建章之子),形势稍缓。下旬经陕西著名辛亥革命先驱焦子静说情,被押三月尚未被害的二三十个同志释放出狱。张子宜得以死里逃生。

狱中时,张子宜长子张克显(张博五)年仅十岁,外祖母从兴平派人到西安,接克显母子回兴平马堪村,张子宜夫人史瑞卿坚决不同意,誓与张子宜同生死共患难。张子宜有次在狱吃饭,忆起还不能行步的女儿悲从中来,用墨笔在馍上写“格兰”二字,托送饭者把馍送到家中给女儿张格兰吃。长子张克显三次入狱探望父亲,第一、二次到父被押房间谈话。第三次时局紧张,张子宜预感大限将至,叫张克显到狱中诀别,留遗嘱。张子宜在铁门里,两旁有狱卒,张克显两眼垂泪。张子宜低声斥道:“哭什么!”他告诉一米处铁门外的张克显,“黑暗很快就会过去,光明就要到来,我死则国生,你应为有这样的老子为荣,不许哭了。”并让克显告诉母亲,杀头后,把8岁的弟弟送回兴平南韩村交给祖母,把克显不到一岁半的妹妹送给外人,让克显母亲给洋人做饭,供克显上学,因国家以后需要人才,用所学知识为国贡献。

本就抱有必死之志,哪曾想过侥幸活命,在狱百日,满脸胡须,衣帽不整,张子宜出狱之后未先回家,而是到照相馆拍了一张全身纪念照。这张照片一直挂在家中客厅。由于多次受到酷刑,出狱时的照片,后代已不认识照片上的人。子孙们问照片上的人是谁,张子宜就给他们讲照片的来历,教育家人。为社会发展做自己的贡献死不足惜,怕的是人无恒念念无始终。

“这是教育的照片。”他说。

可惜,“文革”中红卫兵抄家后此照片遗失。

20世纪60年代初,张子宜接受西安市政府文史工作者采访,回想起近50年前为革命牺牲的许多战友, 80多岁的张子宜老泪纵横,一天没有吃饭,几天睡不着觉,虽然他为牺牲的战友遗属做了很多事,但每想起战友们,仍悲痛之至。

再次经过生死考验,张子宜意志更加坚定,心中默默祷告,将毕生为民谋福祉,不为官,不为钱,不为名,不求个人利益。他壮怀激烈的一生,严格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冒着掉脑袋的危险,1930年,他营救兴平中共地下党员杨景辉等三人出狱;新中国成立前,三次营救保释中共地下党员田静忱(兴平县第一任县长,西安市政协副主席);他还营救过杨嘉瑞(新中国成立后任兰州军区副司令员、陕西省军区司令员)等多名中共党员。1937年第二次国共合作,10月,他就将自己孤儿院的一批毕业生交于西安八路军办事处,送他们走上抗战前线。

二、创办实业

于右任先生曾说,陕西有三个备受社会称赞的人,一位是水利专家李仪祉,一位是组建《大公报》的报人、学者张季鸾,第三个就是陕西慈善事业的开创者、老同盟会员张子宜。他还被于右任称作是陕西籍的慈善第一人。民谣“陕西有水利局,西安有张子宜”是对张慈善功绩的写照。

受西方工业发展和国内洋务运动影响,创办实业贯穿张子宜一生,后半生尤巨。自1912年5月在西安和南南轩(兴平人)等兴办“西安精业染织股份有限公司”,至1939年抗战中公司歇业,张子宜一直任经理。西安精业染织股份有限公司是陕西民国最早的股份制有限责任公司,亦是陕西民国初年最大和股东人数最多的公司,股东包括知名的政界、军界、商界、学界、宗教界和其他知名人士等50多人,张子宜是最大股东,股东大多数是辛亥革命参加者。1921年冯玉祥督陕,常到精业公司参观,并由督署赠以“媲美泊品”牌匾。这家公司振兴民族工业,抵制外货, 培养出700多名专业技术人才,影响颇大,为发展陕西经济起了重要作用。

西北地区还有一所历史悠久、规模极大的商业企业:西安民生百货大楼。但鲜有人知道,这所商业机构也与张子宜密切相关。

其时抗战全面胜利,西安也正是商业复兴势头。

关中地区不断发生旱灾,军粮、差役特别重,这些超额的负担,给陕西的社会经济发展带来了严重破坏。而农耕文化本身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也葬送了关中经济的发展前途,使得陕西社会经济的发展,远远落后江南地区,与我国发达地区相比,晚了大约15至20年。

“九一八”事变后,西北战略地位日益重要。开发西北第一要务便是修路。国民党当局把原来督造公路的省份,由苏、浙、皖、豫、鄂、湘、赣7省扩大到川、陕、闽、粤等共11个省。抗日战争期间,在边区周围,又先后修建了韩宜、宜大、白宜、洛宜等8条公路。尤其是1934年陇海铁路开通,使得西安经济变得发达起来,商业勾连全国成为可能。

抗战全面胜利之后,社会获得暂时的安静局面,原先逃离西安的大户人家纷纷返回城中。商业借助社会的逐步平稳和交通与运输工具的更新慢慢复苏。这些客观发展为民生市场创办提供了政治和社会基础。

1946年5月27日,一封手书摆上西安市长张丹柏的桌头。当时张丹柏上任不到一个月。此信是张子宜呈送的,信中说,“本院南边与民乐园毗连之崇悌路……近年来已成为布疋商之交易场所,每日自晨达午,商人云集,摊贩遍地,不特马路两侧全无空隙,即马路中间亦摩肩擦踵,途为之塞,以通行发生争端者,日日有数起,扰攘拥挤极为纷乱,若不急谋救济,则不但有碍市容,且非发展商业之道。本院内现有空场甚大,拟辟为摊贩商场,移崇悌路之摊贩于此交易,庶可免市面之混乱,增进商人之便利,兼可裕本院之孤儿教养费用”。

信中所提崇悌路,为现在西安市东二路一带;“本院”是指西安育幼院,张子宜任院长。

张丹柏1946年5月1日才上任西安市长,事务繁杂,但对建立民生市场一事还是很重视的,这不仅仅因为张子宜是社会名流,也确是市场整饬之需要。“都市之繁荣,端赖工商业之平衡发展,以期盈虚相调,分途并进。东北区工商业之畸形状态,有内在原因,但为市政前途计,亟应设法使入正轨”。崇悌路、尚俭路的布匹市场,摊位占道,路人难行,将摊贩集中起来,有利于市场走向正规,也利于税捐课收。6月12日,张子宜再呈民生市场设计平面图后,市政府建设科、登记股即派人专门对两路市场(崇悌路、尚俭路)进行了勘察调研,“查该院拟辟设民生市场其产权确属该院所有,面积为28.993亩”“每摊贩占用地皮约为市亩一厘”“摊贩全为流动性质,日渐增加,确数甚难,调查每日上午7至12时最多……约计1200个左右。查孤儿院所成立之市场,仅可容纳222个摊贩”,他们还提出建议,“各摊贩分界,应用青砖砌筑边线,以便整齐划一而重观瞻”。

7月,又收回邻近地田租户土地约3亩,张子宜长子张博五再赴市政府汇报情况,“现计划将扩大范围,增加容纳数量”“前后可容纳约六百户,地盘备样不日即可呈核”。

最终,民生市场实际容纳摊贩695户。

民生市场之名从何而来呢?以张子宜之想,这个市场应有“民生”,既有对孙中山三民主义的响应,也是便于人们买卖生活而设。市政府登记股在详查签核诸多文件后,7月10日就民生市场命名做了声述,“市场名辞与过去乡村‘市集’二字意义相近,似为正式都市未建立时之过渡产物,市集如进化而成为都市,则市集式之市场自必消失,一旦都市所有市场内之商贩悉为逐步蜕变,进而成大商业,之小规模营业亦为都市工商业发展过程中应有之现象,故现在市场实质仅可称小规模营业交易场所而已。该院以一亩一厘余空之地分块招商(不是分段)名之曰某某市场者,亦不过假市场之名收宣传招徕之实。在大体上尚无妨碍,似可准如所请”。至此后,育幼院与市政府之间的来往信函,均以“民生市场”相称。

此后,市政府几科室为此事,在各方面事项确定中,态度极其审慎细致,分别就摊贩数、迁移点、管理规则、课捐数目、改名商户等做了调研和研究。

9月中旬,根据每一摊贩所占面积,“依照该地最近地价每亩1000万元,及席棚摊架等设备约值10万元估计,则依法每摊贩应纳租金为2000元。唯念该院(育幼院)系慈善机关,一切开支均大,为顾及事实起见,拟酌予提高为每月租金3000元,至(于)设备费,系押金性质,依法应为6000元”。

1946年11月13日,陕西省政府主席祝绍周再次给西安市政府令,令市政府准予西安私立子宜育幼院开办市场并收租金,租户同时向市政府缴纳营业捐。

民生市场于阴历九月举办了隆重开业仪式。张子宜长子张博五穿长袍马褂领女儿张家珍主持了仪式。西安各界知名人士出席祝贺。但张子宜淡泊名利,没有参加。

张子宜解释说:民生市场“是为了人民生活才开办的。市场既能为摊贩提供一个固定的营业场所,以保障他们的生活;同时,孤儿院也能用所收的租金来收养更多的孤儿”。民生市场由孤儿院管理,凡进入市场的摊贩,必须经过市场办事处的审查、认可。据说,当时许多地痞流氓看中了这个临近火车站的商业宝地,企图进入市场,但均被拒绝了。

创办的需要,张子宜专门把儿子张博五召至身边。

张博五(1906年—1976年),张子宜长子,北京法政大学毕业,曾留学日本,当时在陕西省财政厅任职。张子宜让他辞职,替己出面办事。打理民生市场,张博五是义务职,没有工资。1946年,张子宜将孤儿院中一批大龄学生从太乙宫调回城中,张博五率领着一直在进行旧学校到市场的改造。原先,空下来的孤儿院是一间间教室和大大小小的学生实践区块及车间,外围是围墙,整个空间是封闭的,由西北角的大门出入。张博五和同学们拆除了一些教室的墙壁,把实践基地做了重新平整规划,对劳动车间做了适应市场设摊摆点的修葺。因为过去的房间空间垂直、高度较高,张博五在原有基础上架设了隔层,便于商户上层储物,下层摆摊。各摊点棚舍之间,依据市政府建议铺设青砖道路连接。在改造市场期间,正值夏季暑热难耐,张博五的爱人马上要生小儿子了,热得一身的痱子,需要张博五照料。但张博五几乎天天守在市场上,和孤儿院派调学生在酷暑中战天斗地。在搭建二层阁楼时,不慎掉落,一条腿骨折。伤愈后落下终身残疾,那年他40岁,从此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陪伴了他整个后半生。

张子宜任市场经理,亦义务职,无薪酬。张子宜下面没有副经理,没有人事部,没有财务部,也没有办公室。为了减少费用,选取一些商户组成摊位管理委员会,“你们自己决策自己管理,充分发扬民主,维护自身利益,我不干预,但重大问题全部向我汇报”。孤儿院只派二人收摊位费,这样运行费用一下就降下来。民生市场的策略就是薄利多销,批发兼零售,批发占大部分,量大货快,资金回流就快,就挣钱了。张子宜说,办市场,既维护了治安,平抑了物价,老百姓也受益。

张子宜经营民生市场要求三公开:经营账务和经营活动面向社会公开;经营收入多少面向社会公开;经营所得用到哪里面向社会公开。民生市场的经营收入定期向西安市政府书面汇报。由于管理严格,市场内营业秩序很好,据老人回忆,那时的民生市场,从早到晚,客流不断,是西北地区最大、最热闹的市场,商业活动业已辐射到了北京上海等地,勾连全国。

张子宜一生对家属要求严格,在民生市场管理上也是如此。他和家人约法三章:一是亲属不能参加经营活动,二是直系亲属不能在民生市场买东西,三是直系亲属也不能带人介绍摊位、来市场买东西。因为亲属参与经营可能会产生私利,谋取利益,败坏社会风气,影响经营公平;不准亲属买东西是因为进入市场比较难,但经过核查进驻的商户,张子宜不会接受其任何好处,商户会借机回报,或者卖货不要钱,或者卖货卖得便宜;直系亲属(包括远亲)不得介绍摊位,因亲属介绍摊贩可能占有好摊位,不公平竞争,会产生垄断。

民生市场红火,觊觎的人就多。张丹柏做西安市市长一年,王友直接任。1947年,有个秘书给王友直出主意,说把民生市场收回来,政府自己办。王友直一时糊涂,认为收回来政府还有税收,就给省政府上了呈令。张子宜去王友直办公室,手中的拐棍“把市长的桌子、柜子砸得叭叭响”,骂了王友直一顿后,扬长而去。于右任知道了这件事,从南京打来电话,也狠狠斥责了王友直。王友直专门到太乙宫给张子宜赔不是,说我不知道底下的秘书是为给自己弄钱。

当时西安市人说,就民生市场,张子宜后代十辈子都吃不完,其实张子宜家人一分钱都没有得到,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钱用在哪儿了。李约祉先生的儿媳对人说,张子宜要养几百名孤儿呢,把钱都用在那儿了。

在张子宜波澜壮阔的一生里,因为创办民生市场属于很小的事件,他几乎很少提到,这也是他连民生市场开业典礼都没有出席的原因之一。至今,张家后代也几乎都不说今天西安民生和其家的关系。

1950年8月,张子宜无偿交“民生市场”由西安市人民政府接管。1959年9月26日,西安市人民政府在“民生市场”基础上建成西安民生百货商店大楼,时年西安发生三件大事:西安交通大学的定名,国务院发文关于西安城墙的保护,西安民生百货商店的建成,它们为西安教育、旅游和商贸奠定了日后的领袖地位。1978年改革开放前,西安民生百货商店是全国十大百货商店之一。

1994年1月10日,“西安民生”股票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企业性质的改变实现了企业质的飞跃,经济实力大大增强,企业面貌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成为商业巨头,距今已是70余年的历史了。

三、大做慈善

对待底层人民的态度,是一个人和国家文明程度的标志。

当个人的利益和公家的利益发生冲突时,我们该怎么做?张子宜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和家人,倾尽家资举办孤儿院,扶危济困,把自己的治病钱散给乞丐,把子女的积攒用于修缮孤儿院。抗战中,西安城中大户几乎都逃离战区,但他冒着自己和家人被炸死的危险,坚守着,为天下孤苦伶仃的儿童隔风挡雨。在关中大旱中,他宁肯在救灾中病死,也不肯到南京就职享受安宁。

当面对社会底层的穷困潦倒的人,我们该怎么做?张子宜不仅尽力挽救孤苦儿童,还施以教育,教他们技艺,让他们感受社会的温暖,看到生活的希望,找到人生的出口。

申请创办民生市场的时候,张子宜已65岁。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已过花甲的张子宜提出申请?这里面有一段感人故事。

1920年春,张子宜赴天津参加全国基督教第八次代表会,会后到北京游历。石雨琴因张子宜历年在西安担任救济工作,就陪同他参观龙泉寺佛教孤儿院,又参观千佛寺贫儿院。

这两个救济团体,让张子宜想起张渊的兴平高等小学和复豳桑园。

关中地区在近代,特别是刘振华主政陕西以来,其传统农业结构发生很大变化,呈结构性失衡,粮食作物剧减,而广植罂粟、烟草、棉花等经济作物,经济结构畸形,广大农民生活无以为继,涌入城市谋生,流民阶层扩大,引发了持续的乡村危机。1922年,东亚同文书院学生夏季旅陕之时对西安也发出“军阀混战之际,文明黯然无光”的感慨。而实际情况也大体无差,“旱灾绵延,匪氛不静,农村凋敝,城市异常萧条”。

当时陕西连年水旱,流离载道,“西安市上漂流乞食的孩童,鸠形鹄面,异常可怜,若不设法救济,将来不死于饥寒,即入于下流!”张子宜回陕,面对此景他心如刀剜,遂发愿在西安办一孤儿院,收容无依儿童。但张个人财力绵薄,因联络本市高增爵、郭希仁诸先生共同发起,拟在南新街购地10亩作为院址,因故迄未办到。恰巧孟津生代表陆绍文来陕清理陆氏在西安产业,孟津生遂将陆绍文在西安满城所购地皮捐助20亩,作为院址,陆续建房并收容孤儿20余名。

孤儿教养院初成立,慢慢得到社会人士的同情与援助,有的捐款,有的捐衣服和食粮。到1926年镇嵩军围城时,收容儿童已100余名。在此阶段,城内食粮缺乏,购买麸皮油渣、屠宰牲口给孩子们充饥。当时各中等学校部分学生断炊,张子宜等向各方募款救助。此时城内死亡枕藉,路上行人走着走着就倒地而死者十之二三,惨不忍睹。到农历十月二十四(阳历11月28)日西安解围,在八个月的“围城之战”中,西安居民有数万人饿死,但孤儿院却没有一名师生死亡,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因遭兵灾,孤儿忽然加多,至1927年初小已增至四班,同年下半年即添设高小班。全年建筑教室宿舍60间。虽陕西省政府迭次拨款赞助,但仍然属杯水车薪,孩子在课外排演戏剧,不断在西安演出,藉以补助经费。

迨1928至1930年,华北和许多地方发生灾情,关中生旱情,《大公报》记载,“陇县南七新庄柳姓一家,死亡殆尽,最后其父将其十二岁的女儿吃了。花石岩地方亦有被吃死尸一具。以前报告饿毙者,尚多游手;近日死亡枕藉者,纯系良民。现在各县饿死者,每日二千人以上,且日复日有增加”。过去没有死于兵匪之患的人们,如今又在逃难流离辗转中死于沟壑之中。孤儿教养院初成立时,只收容男孩,此时开始收容女孩百余名,时张子宜又在病中,仍不断呼吁各方帮助,才能渡过难关。

1934年,陇海铁路通车到西安,西安的商业变得发达起来,孤儿院将解放路临街楼房租与商店,增加了不少收入。其时,在院学生骤增至500人,生活待遇得到了进一步改善,教学和生产设备也较为齐全。抗日战争期间,孤儿院为社会提供了许多纺织、印染、缝纫、制革、栽绒、鞋匠等各类技术人才。

抗日战争时期,由于日寇入侵,河南等处难童来陕很多,孤儿院与各救济单位在工作方面取得联系,竭力收容难童。为了防止日寇轰炸西安,教养院遂于1939 年5 月不得不转移到大雁塔附近的新开门村,借该村庙宇作教室,给孩子们上课。由于空间狭小,深感不便,张子宜就致函于右任,望其设法解决院址问题。于右任在重庆筹款50000元,张子宜在长安县太乙宫镇购地70亩,同年12月迁至太乙宫。

1939年是日寇轰炸西安最严重的一年,为儿童安全计,是年12月迁往长安县太乙宫建成的新院。院总面积240多亩,其中西安城内120多亩,长安县共120多亩,盖房近1000间,树木2500余株以上,收养孤儿最多时超过千人。孤儿院男孩名字中间一个字随张子宜的“子”,女孩名字随夫人“爱”为第三个字,不知道姓的随张子宜姓张,以示平等。院内自办中、小学校,有教务、训育、智育、体育、课外操作等部门;开设多种实习工厂,产品一部分自用,一部分外销,栽绒产品远销欧美;建有图书馆、诊疗室、保姆室、阅报室、浴室、礼堂、体育场、游戏场、音乐队、汽车队;辟有农场、农业试验场、森林场、畜牧业场、菜园、菓蔬园、树木花园等;孤儿院自己的产业包括工业、农业、牧业、林业、商业、房地产、运输业、旅游业(旅馆,今酒店) 、文化业(文艺演出)等,对孤儿实行“工读并进”、德智体全面发展。林森、蒋介石、宋美龄、冯玉祥、于右任、张学良、杨虎城、邵力子、王陆一、李仪祉、张季鸾、朱子桥、熊斌等均曾到院参观并给以多次帮助。受张子宜慈善精神的影响,多年来社会各界和百姓向孤儿院捐赠者达千人之上,北京协和医院、中华慈幼协会也伸出援手,国际友人和国际组织也纷纷捐款捐物。1946年,根据国民政府社会部令,改名为西安私立子宜育幼院,于右任书写院名。

孤儿院虽然救助了众多孤苦儿童,但这种纯慈善运营皆靠自身的微薄产出和社会各界的慷慨捐助,这些时断时续的款项“入不敷出,维持困难”。因而才向市政府提出举办民生市场。

民生市场开办收取商贩租金后,育幼院资金才稍有改善。

张子宜创办孤儿院历时29年,整个期间,西安兵祸加着天灾,民国时30年代西安城不足20万人,但孤儿院就救活了万余名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儿童,并使这些儿童学会了谋生的本领,成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才。同时,维持数百人的衣食住行而不致被饥饿人祸所伤,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其情苍天可鉴,其爱厚被广宇。

为什么办孤儿院?张子宜在《西安私立子宜育幼院二十五周年纪念特刊之旨趣》一文中这样阐释育幼之意义:

“幼童为国家未来之主人翁,为家庭后代之继承者,导之以善,则为圣贤为豪杰,家赖以齐,国赖以治,听其自然,则随环境为转移,富豪子弟养尊处优,往往流于奢华,无识稼穑艰难,甚至成为不肖,为社会蟊,为国家害,贫家子弟苦于衣食,不能及时入学,虽具聪明,因迫于环境,甘心为非作歹,扰乱社会,危害国家,古人观一家之盛衰,不依父兄之贤愚,而以子弟之教养得正与否以为断,今之觇人国者,不依政府之强弱,而以全国学龄幼童能及时全部入学与否以为衡,近世文明国家,常提幼童由国家教养,我国以财物两乏,目刻不易举行,但育幼事业,则已成天经地义,任何人莫能非议矣!

“先总理三民主义之创造,即所以补偏救弊,尤以民生主义为其中心,民生造端,以育幼为始基,幼而学,壮而行,上治国,下泽民,此育幼之功效也,何人育之?不外老者,老作幼育,幼作养老,循环报復,理应如斯。古礼敬老慈幼。则育幼之义,不重且大欤!

“所谓教育者,以其教重于育也,育而不教,则飞禽走兽之类矣,人为万物之灵,端在有教,普通学校在校可言教,出校有家庭之娇惯,社会之习染,收效自难与在院相比,若育幼院,事属专设,朝夕聚于斯,一举一动无不在院方监督指导之下,合理进行,其环境可谓极端优越,古今中外哲人硕士,多出自孤儿院者,良有以也,我国育幼机关,国营者尚少,私人作慈善事业者,所在皆有,西安有妇孺教养院,经十五年围城而停办,后有私立庆澜育幼院,与本院城内原址,东西相对,正在发展中,惟是胜利以还,各地在天灾人祸之下待育之男女幼童,实繁有徒,偌大西北五省,只有此两院,对于待救之难童深感拒之有愧,悉数收容又不可能,思之再再,惟有依院章规定,来者不拒,尽其在我,以听天命已耳。”

他认为慈善事业包括慈善救济和慈善教育两个方面,慈善救济救的是人身,而慈善教育救的是人心,医治人心莫过于从幼童开始,真正使人身得救,从而医治社会。这与鲁迅的教育思想出于一辙,而工读一体、知行合一又与张载、杜威、陶行知等教育家思想合于一拢。他的大义行为被时人编入歌谣,他的理念和主张至今仍在闪光。他“工读并进”、德智体全面发展、重在教育的办院方针,至今仍具有现实意义。1932年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参观孤儿院并在国民政府会议上说,张子宜深受陕西人们称赞。1934年10月,蒋介石和宋美龄首次来陕视察,宋美龄参观孤儿院时,对张子宜慈善精神给以高度赞扬,号召陪同的在陕国民政府要员夫人们向张子宜学习,多做社会公益事业,并给孤儿院多次资助和帮助。于右任多次参观孤儿院书赠张子宜, “博大圣人心,孤儿不孤”。冯玉祥一次参观孤儿院对孤儿说,“孤儿不孤,因为你们有一个好父亲张子宜”。邵力子主陕时参观孤儿院,号召大家向张子宜学习。杨虎城多次参观孤儿院。被孙中山称为“革命圣人”的国民党第二任主席张静江书赠张子宜,“使施比受更为有福”。报界宗师张季鸾称张子宜创办孤儿院是陕西模范的社会事业。

新中国成立后,张子宜仍任院长,直至去世。时人这样评论,当时全国有三个孤儿院办得特别好,一是北京香山慈幼院,熊希龄创办,财力雄厚;二是山西太原孤儿院;三就是西安孤儿教养院。张子宜是高明的教育家,高妙的经营家,还是高超的管理家,高调的社会活动家。他被称为慈善典范、慈善先生,又被称为文明大叫花子,他将一生奉献给了慈善事业。他创办的孤儿院是中国现代较早设立董事会制的私立孤儿教养院,留下了众多的称赞,被称为陕西慈善第一人,现代慈善事业的奠基人,中国现代慈善事业的先行者。

张子宜一生倾力慈善事业,看轻名利。

郭希仁主政都督府时,张子宜报告兴平县起义经过情形后,不久即被委襄办义军,驻扎陕西岐山、凤翔府各地,差竣返省。当局授以团长,辞未就职。又委为凤翔府银行行长,谢辞不就。当局委为陕西工艺厂经理,亦未就职。

用张子宜的话说,“我喜欢做事,就不喜欢当官”。的确,当老百姓的福祉成为理想的时候,一切荣华富贵、虚名私利都成身外之物。

1925年张子宜为民任陕西省警察厅顾问官,不索报酬。镇嵩军围困西安城8个月,张子宜协助各慈善团体尽量收容难民,发给难民食品、服装、药品,有死亡的发给棺木。有学生断炊者,以个人名义借炊,救济绝食学生。西安解围后,其义举深受冯玉祥称赞,此炊由冯玉祥归还。

1926年农历十一月,国民军联军驻陕总司令部委任张子宜为陕西富秦钱局局长。他迭次辞谢,当局不许。于1926年12月任陕西富秦钱局局长。1927年春,流通券作废,张子宜虑及民间受损过甚,与民政厅长邓长耀、财政厅长过之翰商议,每流通券一元,兑换富秦钱局钱票两串文,市民异口同声称赞张子宜。他发行纸币,作为国民革命军金融流通券和货币,发展经济。石敬亭主持陕政,成立陕西平民教育委员会,聘张子宜为委员,他推行平民教育多年,启迪民智,成绩显著,期间也是义务职。

1928年春,王陆一奉召赴宁,筹组国民政府审计院(后审计部),拟任张子宜为副院长,张子宜又谢辞未就。1928年陕西灾情已现,当时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全省200多万人活活饿死,200多万人流离失所,800多万人以树皮、草根、观音土为食(当时陕西全境1000多万人)。有地甚至人人相食,省西各县卖儿卖女,青年妇女和女孩以年龄论价,每岁一元,其状惨绝人寰。他致信南京国民政府来陕赈灾。时陕西民政厅长邓长耀任陕西省振务会主席,聘张子宜为委员,由于张子宜担任过多的工作,长时间高负荷积劳成疾,染上了肺结核,已至肺病三期(晚期),连日大口吐血,当时此病又无药可治。但他全然不顾,协助邓长耀、杨仁天诸先生筹办全省赈务,一直坚持为民工作。其间,于右任打来电话说:“子宜兄,我这边缺人,你来给我帮忙吧。”张子宜回道:“我去不了,我走了,陕西会死更多的人。”

陕西省捐税监理委员会开幕纪念合影(第一排左一张子宜) ▲

张子宜找唐慕汾,由北平孝惠学社出资在眉县设立收容所,先后收容女童百余名,后全部送进孤儿院。朱子桥将军在西安筹款,由张子宜在关南会馆处办妇女习艺工厂,收容灾民妇女入厂,纺线织布,灾后送回原籍。年馑期间,他在西安大差市、湘子庙街开办舍饭场,救济灾民。1930年10月,杨虎城自豫返陕,部下王一山向杨推荐拟任张子宜陕西银行副总经理,张子宜坚决辞谢。1932年,南京国民政府在南京拟委以国民政府监察院副院长,婉言谢辞。1934年10月,作为陕西代表参加上海全国慈幼领袖会议,提请政府保障慈幼事业,禁贩卖妇孺,救济灾区儿童,组织健全孤儿教养院等。

也许正是他的仁行感动了上苍,他已入晚期的肺痨竟然不治而愈。

邵力子主陕时,各县税收重,人民负担不平衡,1935年3月成立陕西省捐税监理委员会,张子宜、范紫东等聘任为委员(委员由国民政府财政部就该省素孚声望公正人士中遴选呈请行政院聘任之),与诸委员整顿各县税收,减轻人民负担,百姓赞扬。1942年任陕西革命先烈褒卹委员会采访委员,不忘革命先烈,为编写《西北革命史征稿》做出贡献。

无论是临时性的救灾,还是持续性的慈善事业,张子宜都亲自筹划与安排,身体力行,奔波在第一线。

抗战时期,由于河南、山西等省相继沦陷,大批难民涌入陕西。张子宜调整收容方针,优先收容沦陷区灾童,然后收容陕西孤儿。为当地农民生计着想,在太乙宫建新院址时张子宜高价征地。建新院时,时年已58岁的张子宜带头搬木料,不慎砸伤了右手无名指,从此该指不能活动,落下终生残疾。

张子宜孤儿院收养大量抗战或已殉国将士子女,悉心加以教育,俾其成才,抗战胜利后所收子女由本院介绍转入遗族学校。1937年,张子宜将150名青年孤儿,通过西安八路军办事处送往中共领导的陕甘宁边区参加抗日,有的后来成为我党我军高级干部。抗战期间为中共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国民党领导的抗日正面战场,乃至战果辉煌震惊中外的国民党入缅作战远征军,共三支抗日武装力量输送大批热血青年抗击日寇法西斯,有许多孤儿牺牲在抗日前线。孤儿院迁太乙宫后,张子宜对孤儿们讲:“生在苦难之中,而知国家民族同胞困苦的人,是最有价值的人,唯有愈困苦愈奋斗,立志奉献,爱护国家,救助同胞的人,才是有出息有希望的人,长大以后要努力图报社会。我们应艰苦抗战,以求复兴国家,应尽到国民之责任,要有义务之观念。”

为抗战胜利,张子宜带头捐献。先是把女儿的钢琴借给西安基督教青年会,用于宣传抗日,此钢琴是进口的,有百年历史,是某传教士回国之际不好带,就送给了张子宜,是家中最值钱的东西。

后来他索性把全部家资都捐给国家用以抗战。

四、家训遗身

张子宜卒于1964年,那时他已经84岁高龄。之后,一场浩浩荡荡的运动席卷全国。但他家安然无恙。他的后代恪守老人教诲,他们没有从老人处获得过一分钱的好处,也没有从老人手里继承半毛钱的资产,张子宜的家产,都在抗战年代捐给了国家。他的家风感染着人们。陕西省文明办、纪检委要宣传他,给他的后人打电话,说你给媒体写篇家风故事,以励世人。后人拒绝了。媒体记者大惑不解:“是你找我们宣传慈善家,我们才更多地了解了老人家。现在,我们主动找你,你却拒绝了,为什么?”

“我写文章是不是要署我的名?”

“是。”

“文章发表了是不是有稿费?”

“是。”

“稿费是不是要发给作者?”

“是。”

“可是先人不让我们沾他的光。” 张和平说。

张和平是张子宜的曾孙,本文的资料都是他从省市档案馆里一点一点搜罗出来的,“网上、各报刊宣传和研究张子宜的文章数百篇,但里面有一些错讹和道听途说,你这篇文章要做到字字有出处。”他很严肃地叮嘱笔者。

国人中不缺壮志凌云者,但初心易得始终难守者众;也不缺富豪,但不忤于物慈济穷苦者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天下为公舍生取义是一种胸怀,一种境界,一种信仰。

“积财于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于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德于冥冥之中,以为长久之计。”这是张子宜的铭言。

富秦钱局有卫兵甚多,张子宜用办公费节余项下,为卫兵购买制鞋工具材料,请技师教他们学习工艺,待年老退职,可以藉此谋生。

在当时,办公费节余项下均归局长,裁人多出的费用也归局长。

张子宜就任局长后,富秦钱局的人都害怕裁人和换人,心想新局长要用自己的人。张子宜对他们说:“只要你们好好工作,我不会裁人和换人的。”大家听后干劲很大。张子宜任职内确实未裁一人。

陕西富秦钱局发行钱币,地位重要,局长工资很高。张子宜说:“工资和各种补贴太高了,百姓生活困难,把我工资向下减,就把自家的各种补贴全去了。”富秦钱局的人说:“局长,你这不对,你若减工资和去各种补贴,让下任局长怎样办?”张子宜说:“那就把我减下的工资和裁下的各种补贴捐养老院。”

时年,张子宜长子21岁,刚结婚,没有找到工作,次子19岁,正准备结婚,女儿11岁还在上学,43岁的夫人史瑞卿病重(1928年2月去世,享年44岁),家庭正是急需用钱的当口。

由于张子宜的社会地位和影响,人们经常问史瑞卿,你们家雇了几个保姆?史瑞卿说一个,人们问是谁,史瑞卿说,就是我。张子宜教育家人和孩子,咱们家务事都要自己干,家中从来不雇保姆。

1939年是日寇轰炸西安最严重的一年,当时西安的一些人举家迁到陕南或搬迁回外县老家。孤儿院搬迁到太乙宫新院址,张子宜调整收容方针,优先收容沦陷区灾童,然后收容陕西孤儿。此时,张子宜并没有想到家人,也没有顾上照管家人,家属有随时被轰炸的危险。有次一炸弹就落在他儿子家80米处,炸了一个大坑。

长子张克显从陕西省财政厅被召回协助管营民生市场之后,曾在陕西建设厅、教育厅、国民政府监察院晋陕监察使署等任职。经常下午下班以后,连饭都顾不上吃,到孤儿院去帮忙。张子宜对儿子常说:“院里资金紧张,多用人就要增加费用,你下班后多来帮帮忙,省下的钱我可以多收几个孤儿。”孤儿院重要的文牍和对国民政府要员的往来书信绝大多数出自张克显之手。

其实张克显有段时间是很不理解父亲的。

在年少扬名时节,张子宜据自己成人路径,定下“供子只到十八岁”家训,那时他还不知道,该家训致使品学兼优的长子痛失深造机会。

1925年,19岁的张克显从北京法政大学考上官费(公费)留日学生,从天津港到日本神户,再到东京,就读于周恩来总理留学时的东京东亚高等预备学校。到日本后没多久,官费取消,改为自费,因着家训在先,张子宜此时已断供克显一切花销。张克显在日本留学半年后无钱只能回国,抱憾终生。

女儿张格兰20世纪30年代考上山东齐鲁大学,它是一个教会私立学校,很有名,学费贵,张子宜又不供。冯玉祥将军知道后给齐鲁大学校长写信,让学校免去学费,使张格兰读完大学。齐鲁大学校长收到冯玉祥将军信后,把张格兰叫去问,你父亲和冯将军是什么关系,冯将军亲自给我写信,叫免你学费。张格兰说,是朋友。当时张格兰的老师之一就是著名作家老舍。

孤儿院在长安县太乙宫建成新院,张子宜的孙子孙女到孤儿院,和孤儿们吃的是一样的饭,穿的是一样的衣,上的是一样的学。有次长孙女上课迟到,老师批评她后,让她在讲台旁边站了一节课。

孤儿院学生每天早上起来做早操,锻炼身体。冬季张子宜孙子有时早上不出操。张子宜训斥儿媳说:“你把娃惯得准备当皇帝呢,现在还没有皇帝了,看看孤儿院的学生,我的孙子和他们是一样的,不许有任何的特殊。”

1949年后,张子宜二孙女考上大学,高兴地去给爷爷汇报,爷爷对她说,考上大学是好事,好好学习,学成之后要好好工作,要争口气。孙女出来就哭——由于家里生活困难,她本想爷爷能给她些钱,没有想到,爷爷没有给她钱,只送给她3个字——“争口气”。

1938年,有次张子宜来到长子张克显家,打开大立柜门,拉开门内抽屉,发现抽屉里有400大洋。张子宜对大儿媳说:“日本鬼子把孤儿院的旅社门楼炸了,最近资金紧张,把这400块钱送到院里去修门楼。”儿子回来后把钱送给了院里,这是儿子和儿媳千辛万苦攒下的钱,以备救急之用,这下就等于捐给孤儿院了。400大洋在当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张子宜对旁系亲属也有要求:对外不能以他的名义办事。他有三个兄长一个姐姐。父母去世后,三位兄长对他说准备给父母修墓竖碑,张子宜不同意,说:“村里有的人家连饭吃都没有,我们却给先人修坟立碑。”三位兄长说:“我们不问你要钱,我们来修,写上咱们名字。”张子宜说:“不问我要钱也不行。今天,子女回到兴平南韩村老家,村里人还在说这件事。”

张子宜有一姐,家里生活非常困难,人们说,让张子宜经常给些钱,帮助一下。张子宜说:“我姐家贫我知道,我给钱只能解决暂时经济困难,不能从根本上摆脱贫穷,要彻底改变现状还要靠他们自己。”张子宜对姐姐说:“我供你儿子上学,学成之后到社会上工作挣钱,彻底改变穷日子。”张子宜把外甥带出兴平上学,1916年随张子宜反对袁世凯帝制,被陕西督军陆建章逮捕,押在监狱。出狱后在西安创设秦风工厂,在多处工作和任职,还在西安买了房,使他们家彻底摆脱贫穷。

养到18岁就让其独立,张子宜严格执行家规。但孤儿院能考上中学和大学的孤儿,张子宜却会一直供到其毕业。如孤儿宋子元经邵力子介绍到徐朗西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就是孤儿院资助到毕业。

抗日战争期间,张子宜偶患病,不能坐车。时长子克显侍左右,父子二人徒步赴东关就医,因为广仁医院临时迁至东关。出中山门,行至五道什字。张子宜见一穷人,呼喊克显曰:“你带零钱没有?”克显应声曰:“有。”张子宜说:“给这个穷人些钱。”克显给钱大约一元多,完全是一角二角的票子。行数步,张子宜又呼曰:“我儿,还有零钱吗?”克显即又给另一穷人两元。他用自己的行为教育后代,要多给穷人帮助,像极了今天的精准扶贫。

2014年4月,凤凰卫视采访张子宜孙女张德蓉时,张德蓉对记者郭旸说:“从今天看,我爷对我们后代严格要求是对的,是要感谢爷爷的,我们后代要自己努力奋斗,贡献社会,才能取得成就。你问我爷爷给我们留下什么,我爷给我们留下八个字,‘自力更生,奋发图强’。”

为抗战胜利,张子宜倾尽家产,亲力亲为,在国家民族危难的情况下做大做强了慈善事业,抗战期间为中共领导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国民党领导的抗日正面战场,乃至战果辉煌震惊中外的国民党入缅作战远征军等三支抗日武装力量输送大批热血青年,抗击日寇法西斯,有许多孤儿牺牲在抗日前线。同时他还积极宣传抗日,晚年张子宜常给家人讲抗战牺牲孤儿的故事,教育后代要热爱自己的国家。他说,只有国家强大,才能不被侵略,这在后辈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记忆。

一个家训对家族的影响深远。这与家训创立者的辉煌相关,也与家族积累的基因相关。比如张克显“不计前嫌”帮助父亲义务打理民生市场,比如张和平对张子宜家训的继承,比如谢晋对东山谢氏家学的传承,比如秦桧后裔对秦桧塑像“站起来”的诉求。

在与友人聚中,我常讲起张子宜。国民党统治后期的腐败人人尽知,但张子宜却没有在这种环境中沉沦甚至随波逐流。他的事迹再一次表明,人如何走,走向哪里,与内心的坚守相关,和外界的逼仄无涉。张子宜一不要官,二不贪财。但君子不是就只能安贫乐道。只不过君子所得的财物没有用在自己身上,而是惠济天下苍生。因为他的心里装着百姓,他的小我已经聚变成大我。

两袖清风的老人默默行走在百姓中间,如同一颗火红的心融入无边的霞光,他灼得人心热。曾有人问:他还活着吗?其话意明显。这让我想起臧克家那首著名的诗。

有好事者测算,张子宜创办孤儿院,救助和教养了1.4万多名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儿童,仅孤儿院资产可折合今人民币数十亿元之巨。但张子宜一生未置一分钱私产,也没有给后代留一分钱钱财。他只给社会留下巨大财富,其言行至今仍具有现实意义,足以垂范后世。

也正因为此,政府对张子宜关怀备至。1950年8月,西安市人民政府在接办西安私立子宜育幼院时,时任西安市市长方仲如亲自到太乙宫西安私立子宜育幼院对张子宜院长说:“鉴于您对社会的贡献,今天我代表政府向您承诺,我们新中国人民政府把您和您夫人养老送终,政府公葬。”

1960年,张子宜80高龄,国家遭遇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政府对张子宜生活特供。张子宜晚年耳不聋眼不花,身体灵便。热爱新生事物,关心国家大事,事业心不懈,每天看政府给他订的《人民日报》。在政协活动中,积极提出建议,并撰写了辛亥革命、反袁逐陆、创办孤儿院和精业公司(反袁机构),以及西安围城见闻等回忆文章(原稿现存陕西省政协)。

1964年12月13日晚,张子宜在西安市东三路家中无疾而终,享年84岁。他逝世的时候,仅房屋一间,家无存款,地无一亩。15日西安市人民政府代表公葬(土葬)其于西安市南郊三兆公墓特干区,1977年3月下旬,由家属移葬于故里今兴平市南韩村。张子宜逝世后,其第二任夫人由西安市人民政府挟养,1974年逝世于家乡兴平,由西安市人民政府民政局代表政府公葬。

2013年5月2日,张子宜墓被兴平市人民政府公布为县(市)级文物保护单位。2018年7月3日,张子宜墓被陕西省人民政府公布为陕西省文物保护单位。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人性的光芒不因身份地位和环境而增减,因为自律、责任、勇气、悲悯、荣誉,都凝结成克服掉了私欲的公道,变作了生死不易的大爱信仰,时间愈久愈璀璨夺目励人升华。现在,张子宜墓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正在增资扩建,相信建成开放后,前往悼念追祭的人会络绎不绝,他们会吟唱着《有的人》,为张子宜燃一炷香,深鞠一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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