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浩三篇佚文辑考及其意旨发覆

2022-08-30 08:26雷恩海
关键词:冯氏

雷恩海 田 竞

在文献学上,冯浩是不容忽视的一位重要学者,其所建构的集部注释学的基本规范在学术史上有着重要的价值意义。冯浩(1719—1801),字养吾,号孟亭,浙江桐乡人。乾隆十三年(1748)中进士入翰林院。在京仕宦十年,曾多次担任学官。母殁后扶柩归乡,服阙,以疾辞官,家居四十二年,先后聘主龙城、崇文、蕺山、鸳湖书院(1)冯浩生平大略整理自上海图书馆藏清稿本《冯孟亭先生行述》,不分卷。。冯浩笺注的李义山诗文集,以其精审详备为当时及后世学者所赞誉(2)冯浩撰、冯恩楣编《桐乡冯氏重修支谱》(清稿本,藏于苏州图书馆)载朱珪所撰《皇清诰授奉政大夫掌山东道监察御史封中宪大夫鸿胪寺卿孟亭冯公墓志铭》:“手自笺注李义山诗文集,数易槀不辍,艺苑并服其精审。”刘学锴《李商隐诗歌接受史》(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 第142页载:“是清代李商隐诗集最完备精审的笺注本,也是李商隐研究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重要著作。”。今存有《孟亭居士文稿》五卷、《孟亭居士诗稿》四卷(以下简称为“《文稿》”“《诗稿》”)。《文稿》卷首有阮元所作序:“季君鹭庭太史录先生杂文四卷、赋一卷,付诸梓。”[1]285则《文稿》是由第三子冯集梧于父殁后刊定付梓。《诗稿》前后无序跋。据笔者考查,各地庋藏的《文稿》及《诗稿》虽标有“嘉庆六年刻本”“嘉庆六年至七年刻本”“嘉庆七年刻本”三种情况,但所谓的“嘉庆六年刻本”及“嘉庆六年至七年刻本”,并无实证说明刻印时间,且冯集梧编次别集后并无人续录及重刻,则《文稿》及《诗稿》的版本应当统一描述为“嘉庆七年刻本”,此问题另文详述。冯浩为学勤奋且得年较高,但著作留存较少(3)冯省槐、冯集梧《冯孟亭先生行述》(清稿本,藏于上海图书馆)第35页载:“赋稿全帙惜已焚毁。少年所作汉魏乐府数十章,在京师时不欲存稿,焚之。《续文献通考》纂有稿十余册件,系裁节未成定本。杂著若干种。”。笔者辑得冯浩三篇佚文,不欲其湮灭无闻,故撰文述之。

一、《冯氏支谱序》

序文存于《桐乡冯氏重修支谱》与《德聚堂冯氏家谱五服次序》两部家谱之中,今迻录于此。两处皆未标明题目,“冯氏支谱序”此题为笔者所拟。为了便于比较异同,两处序文并排,且字句相异部分以着重号为示。

按:六卷本《桐乡冯氏重修支谱》中所存的《冯氏支谱序》(以下简称“六卷本序”)文末署明撰作年代为乾隆二十三年(1758),据《孟亭居士文稿·先妣孔太君事略》载,此前一年冯母孔传莲七月十九日病殁京邸[1]388,“府君哀痛不欲有生,急计归丧。而京官清苦,尽与卖衣裘器物,买舟扶榇由水路南旋。十一月入城,停丧于砖桥朱宅,以三百金典居三年。朱宅为前明姚罗浮尚书双松堂。”[2]19若此序确为冯浩所作,则此时冯浩已离职服阙,归乡后他“家居日夜以奠,安窀穸为首务”[2]19,六卷本序中所言“今夏于役吴兴”,当不为公务,四月二十二日序文撰成后仍称“今夏”,推知冯浩在此前一月之内曾去往湖州,很可能是为了母亲的安葬事宜前往湖州请宗谱供奉。他既在母丧时前往湖州查阅宗谱,但湖州宗谱内却未载有桐乡支派,可见之前确实未曾翻阅湖州宗谱。乾隆二十三年(1758)初夏,孟亭应当是首次亲觌湖州宗谱,方才得知“独缺忠支”。《文稿·濮川杨氏家谱序》中冯浩曾慨叹桐乡冯氏一脉族谱未成:

余家冯氏,系出文昭毕公。自冯城受氏,分支布叶,遥远莫稽。近自元、明,由吴兴来居濮市,六世祖方伯公宦成,迁桐邑城。国朝雍正间,先祖考少司寇公又迁嘉兴郡城。实则先与杨同濮市之里闾者久矣。先祖官江苏督粮时,曾出资助吴兴族人修谱,闻其纂集任私,贻书劝戒。彼不自悔,转将吾先世一支阙而不载,其书未足为轻重,而吾家迄今未能修成一谱,以视杨氏兹编能不抱惭而深羡欤![1]336

此与六卷本序中所述情形相符,亦辅证序文为冯浩所作。六卷本序应作于嘉兴城砖桥宅。

据冯浩《文稿》所述并参详《光绪桐乡县志》,桐乡冯氏在明代时,有冯孜任官湖广藩司,渐成望族。众谱中亦至明穆宗隆庆六年(1572)始有诰封,可证之。入清后,至序文撰成的乾隆二十三年(1758),先后有冯景夏,冯景夏庶子冯钤,嫡孙冯浩入朝为官。一门簪缨继起,但未能修成一谱,这应是促使冯浩力倡修谱的重要原因之一。另一原因应当是孟亭在《濮川杨氏家谱序》中提及的祖父冯景夏“资助吴兴族人修谱,闻其纂集任私”事。冯浩幼年失去父爱(4)冯浩《孟亭居士文稿·先妣孔太君事略》载:“(父亲冯锦)选授陕西宜川县丞……,粥饿埋胔,不避秽热,积受恶毒,体本弱,过进参药,成癫症。心神瞀乱,言动失常。”(《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45册第387页),对祖父冯景夏的感情很深。别集存有《先大夫山水画册敬跋》《得树轩〈从游图〉记后》《丙戌春正,浩率男应榴敬观大父画册于叔父皖江使院,计七幅,爰各缀小诗于左》等多首诗文,正是其子省槐、集梧所谓“府君于祖宗遗物,必深加宝惜”[2]35的表现。祖父生前资助修谱遭湖州族人瞒骗,此番前去又“独缺忠支”,个中委曲令冯浩心绪激荡,方才提笔写下此序,令“祖训数语永铭心坎”。

现藏于苏州图书馆的六卷稿本《桐乡冯氏重修支谱》(以下称为“六卷本《支谱》”)卷首有:王世贞原序(万历十二年)、冯简求序(乾隆五年)、冯浩序(乾隆二十三年)、冯恩楣序(乾隆五十七年)(5)四篇序除王世贞、冯简求的序署有“原序”的题目之外,其余序文皆无题目,故全部以作者姓名名之。;雍正五年(1727)冯景夏奏对恭纪;明代隆庆六年(1572)至清代乾隆五十五年(1790)诰命多道;传记、墓表、世表等,世表前有“桐乡冯氏重修支谱卷”字样。[3]六卷本《支谱》存有晚至道光元年(1821)钱仪吉为冯浩之孙冯俊焯所撰墓志铭,但书中字迹显然并非出于一人之手,且处处留有勾抹涂画痕迹,则六卷本《支谱》至少在道光年间都曾被冯氏后裔续补过,但判定其修谱年代应当以作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冯恩楣的序为依据。

图1 上图为《桐乡冯氏重修支谱》(六卷)书影,下图为《冯氏家乘》(不分卷)卷首世系图

六卷本《支谱》中冯恩楣的序文提到:

壬子春二月,父以从叔祖澄宇先生及伯父所辑本命楣校订。(6)冯浩撰、冯恩楣编《桐乡冯氏重修支谱》全书无页码标示,且冯浩与冯恩楣序皆未书题目。

根据苏州图书馆藏清钞本《冯氏家乘》(不分卷)卷首世系图所载,冯恩楣为冯浩堂侄,冯钤之孙。所谓“伯父所辑本”在《德聚堂冯氏家谱五服次序》中冯恩楣《冯氏家乘叙》中表述更详:

壬子春二月,父命录方伯公《观我编》竟,遂将曾叔祖父澄宇公所辑本及孟亭伯父手稿付楣校辑成编,以贻子孙。(7)冯恩楣《德聚堂冯氏家谱五服次序》(不分卷,清钞本,藏于美国犹他家谱学会)第13页(此书错简较多,仅以书页下角所标页码为示)载冯恩楣《冯氏家乘叙》。[4]13

至此,冯恩楣已明确指出为“孟亭伯父手稿”,且应当较“澄宇公所辑本”体例更为完备才可能被称作“手稿”。至此可知孟亭生前已着手修撰家谱,且初稿已成。先前学界认为冯浩的著作除去义山诗文笺注之外,仅有《孟亭居士文稿》和《孟亭居士诗稿》,偶有资料提及他纂有《桐乡冯氏重修支谱》六卷,[5]但未有实证。今以冯浩佚文及冯恩楣序考察,则此书初稿为冯浩所作无疑,但成书是由冯恩楣编次。

《德聚堂冯氏家谱五服次序》中所存的《冯氏支谱序》(以下简称为“德聚堂版序”),与六卷本序系一文两出。德聚堂版序叙述更为完备,文字凝练,文末有大匏村后裔求冯浩赐字作匾事,似是在六卷本序的基础上经过了删改补充。另外,在六卷本《支谱》中,冯恩楣与冯浩的序中皆未曾提及《观我编》,而在德聚堂版家谱中,冯恩楣与冯浩的序中都提到了《观我编》,可推测为孟亭对《观我编》中家世谱系资料的辑录应晚于冯恩楣编成六卷本《支谱》的“乾隆五十七年岁次壬子仲秋朔日”[3]冯恩楣序。据此,基本可以认为《德聚堂冯氏家谱五服次序》成书晚于六卷本《桐乡冯氏重修支谱》。德聚堂版序所记载的大匏村后裔乞求冯浩赐字作匾之事,当发生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至冯浩卒前嘉庆六年(1801)十年之间,此事应该也是促使冯浩于三四十年后,重新审视这篇《冯氏支谱序》并对其进行修改的原因。

《冯氏支谱序》一文初稿撰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在冯浩生命的最后十年进行过修改,成德聚堂版序。这十年间“府君偕妣至杭州,常住不孝省槐钱塘学舍后”[2]38。嘉庆元年(1796)正月,妻陆氏卒后,冯浩则回归嘉兴驷马桥宅(8)冯浩《孟亭居士文稿·元配陆恭人行略》载:“上年乙卯乡科,余邀恩,重赴鹿鸣宴,恭人偕行,归途受风咳嗽……,于正月十六日奄然長逝矣。”(《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45册第393页)冯省槐、冯集梧《冯孟亭先生行述》第22页载:“庚辰,伯兄中式恩科本省乡试举人。是时,砖桥屋已赎去,因买东门外蒯搭坊驷马桥宅,为曾道扶先生王孙宅之半,戴通也先生源亨旧居也。冬月,自城中迁出。语不孝等曰:‘我今得此新宅大不易。惟冀娱老长子孙。此生可无再迁之患,足矣!’”,德聚堂版序应作于杭州钱塘县学教舍或嘉兴驷马桥宅内。冯恩楣自述:“予家贫,不能延请族中一饭共相考校。欲付剞劂,难矣!手录相传。”[4]16而“德聚堂”为冯浩室名,[6]修撰《德聚堂冯氏家谱五服次序》很可能亦为冯浩所资助。

德聚堂版序文末以“再吾家为忠三房之后,雍正中期湖州族人修谱多误舛。先祖司寇公寄书责之,遂挟嫌不载忠三房之后,非本无可考也”,呼应六卷本序“又卷末载隐畬公祠,止有文行信三支奉祀,独缺忠支,岂非因迁住濮川不及与奉俎豆耶”。三四十年后孟亭自答前问,其严谨求实的为学态度可见一斑。甄综以上所述,“孟亭伯父手稿”可能是《冯孟亭先生行述》中所提到的“杂著若干种”之一(9)冯省槐、冯集梧《冯孟亭先生行述》第35页载:“赋稿全帙惜已焚毁。少年所作汉魏乐府数十章,在京师时不欲存稿,焚之。《续文献通考》纂有稿十余册件,系裁节未成定本。杂著若干种。”。今所存七部桐乡冯氏家谱,皆以冯浩手稿为底本,足见其甄录不苟,亦可见其力倡修谱之拳拳心意。现将这七部家谱罗列如表1,以助于考校:

表1 七部桐乡冯氏家谱概况

表1(续)

六卷本《支谱》中除了包含大量尚未发掘的冯浩生平事迹,如冯浩与朱珪的交游(10)此书存录的嘉庆六年(1801)朱珪为冯浩所撰墓志铭,为其他资料所未见,结合上海图书馆所藏孤本清稿本《冯孟亭先生行述》一卷,卷末署名有“年愚弟大兴朱珪顿首填讳”,及《孟亭居士诗稿》中录有冯浩与朱珪唱和诗《赠同年朱石君少宗伯学使二首》《朱石君学使按郡,余邀朱绣权掌科同年小飲,不果,遂占二首》《附朱石君次韵》等,可知冯浩虽然家居数十载,但与朝廷大员朱珪这位同年的关系还是较为密切的。,载录冯浩行迹等,对充实冯浩其人研究大有裨益之外,此书尤具文献批评价值的部分是:冯浩笺注义山诗,在方法论上最具开创性的是将诗人年谱与诗歌编年相结合以发明诗旨,那么在具体的家谱编纂活动中,除了六卷本《支谱》“仿古欧阳氏苏氏善本而为之”[3]冯恩楣序的垂珠体将世代分格相连之外,冯浩如何实践文献的互著别裁以考证祖宗行年;谨慎求实的小宗谱法的谱牒思想如何影响他考证义山行年、阐释义山诗文,这些都是非常值得继续探讨的话题。

二、《网师园序》

图2 苏州图书馆馆藏拓本《网师园记》节选

吴郡瞿君远村得宋悫庭网师园,大半倾圮,因树石池水之胜重构堂亭轩馆,审势协宜,大小咸备,仍余清旷之境,足畅怀舒眺。统循旧名,不矜己力。其寄情也远,其用心也厚。详钱少詹、褚学士两《记》,复以属余,余更何言哉!

惟念古昔园林之盛,载籍所书而外,当莫可纪,数而传名者究不多。人以园重乎,园以人重乎?石季伦之金谷,岂徒群艳其豪富?盖其天赋知慧而好学多闻,干局着于当官,文采肩于时彦。世胄名流,动后人之慨慕也。王右丞之辋川,李卫公之平泉,德艺勋业,甚为显著。吴之沧浪亭,非苏子美流风犹在欤?师子林能恣倪迂之高致欤?

吾禾金陀坊,南宋郡守岳倦翁曾居之,国初曹洁躬葺其遗址,为园因号“倦圃”,迄今屡易主矣,而习称“倦圃”或称“曹园”,乡邦不忘旧德焉。吾知远村仁礼存心,敦善不怠,诒厥子孙世绵弗替。网师之园将因远村而盛传于后,岂不增吴中一胜赏哉!

余性拙懒,澹于宦情而踈游兴,既耄残生,虽平江联带,不获偕远村坐石临流,领庄惠濠梁之旨趣也,惟悠然运想而已。

嘉庆四年己未孟冬朔日桐乡冯浩手稿。

——录自苏州图书馆所藏拓本《网师园记》

按:冯浩幼年寄居外家遭逢嘉兴连年饥馑,少年时父亲罹疯癫之症未尽人伦亲情,青年寒窗苦读生计窘迫,他在《孟亭居士诗稿·送灶》一诗中描写当时情景是“炊烟屡断腥血稀”[7]495。中年在京任馆职十年,归乡后聘主浙东西书院,晚年闲居近二十五年。如按照序文所书“嘉庆四年(1799)”,则此序作于冯浩伞寿之年。

冯省槐、冯集梧在《冯孟亭先生行述》中谈到:“府君敦伦纪,厉学行,不苟言笑,不事奢侈……,日惟端坐厅事,观书史,外无所好。故家中无投壶博弈之具……。”[2]32他的《文稿》中竟未有一篇游记,《诗稿》中也仅有少数几篇游览记胜的诗作,大略如《小沧浪园游赏写意》一般,前段写景,末了归于士大夫的家国担当,具有明显的文教意识:“任大余闲少,民劳仰望奢。休耽弄泉石,频为课桑麻……众记期调鼎,君恩重建牙。只应容野逸,吟遍满园花。”[7]517-518游览尽情而不尽兴。冯浩为人稳重冷峻,不以畅游山水为乐,序文言“余性拙懒,澹于宦情而踈游兴”,与别集及传记所载相符。冯浩晚年时,三子应榴、省槐、集梧已先后归乡侍奉双亲,“窃觊兄弟家居,侍奉府君岁月方长。春秋佳日,追随游赏。或闲侍笔墨,见府君精力尚健,纵谈闲论略无倦容。”[2]39嘉庆元年(1796),冯浩偕妻陆氏自嘉兴前往杭州重赴鹿鸣宴(11)冯浩《孟亭居士文稿·元配陆恭人行略》:“上年乙卯乡科,余邀恩,重赴鹿鸣宴,恭人偕行,归途受风咳嗽……,于正月十六日奄然長逝矣。”(《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45册第393页),岂料陆氏归途染病,次年正月卒于家中(12)冯省槐、冯集梧《冯孟亭先生行述》第38页载:“先妣于杭州归途受风,咳嗽气喘……,竟延至次年正月见背。”。妻陆氏殁后,冯浩年已耄耋,很可能不再常常往来于杭州,而是居住在嘉兴驷马桥宅内。《网师园序》有“虽平江联带,不获偕远村坐石临流”,亦与此情形相符。既为借“网师”之名“悠然运想”的应酬文字,序文不言山水景色,重在议论园主人德行与园林能否传世的问题,文章逻辑与此背景相合。

冯序中所提“钱少詹、褚学士两《记》”是指钱大昕、褚廷璋所作两篇《网师园记》,钱、褚两《记》皆存于园中碑刻。而钱大昕《记》中所言“然亭台树石之胜,必待名流赏、诗文唱酬以传……”[8],以及潘奕隽为瞿远村所作的墓志铭所云“春秋佳日,延故乡戚友王西沚光禄、钱竹汀宫詹及吴中诸朋友游其中,或有吟讽,必以纸索书,装成卷册,披览什袭以为乐”[9],皆说明瞿远村造景弄园,其目的主要是会师宴友,宴请吴中文人墨客以志其园传名后世。当然,清代江南富商多好此事,不仅瞿远村如此。正因主人有此雅兴,钱《记》所述以网师园历代沿革为主,兼及园中景物楼阁。褚《记》作于“嘉庆元年岁在丙辰夏五月天中节后三日”[10],主要对瞿远村保存“网师”旧名忠厚之举表示称赞。其他为瞿远村的网师园留下诗文墨宝的文人如洪亮吉、潘奕隽、梁章钜等,或艳羡主人有闲逸野趣,或咏园中景物花卉,今存世的网师园游记文其主题大略为此二类。与同题诗文相较,冯浩的《网师园序》即使作为一篇遥寄应酬文字,教化意味也是比较浓厚的。这一点,其实与冯浩所秉持的修身治世观念相符:

性刚正,与人谠直,好尽言,或面折人过,不能隐忍,然过后必悔。为人谋,开心剖臆,不私毫发。交火者,斯敬而亲之;好行善,而于表章先哲忠义节义;可以风世者,尤必流连心口,乐道不厌。诗文中颇多纪述之作。家居四十年,从不与闻户外事。始而不知者,间有所请,必峻拒不令尽其言。久之,人亦无不知者尔,无敢以言相视。故地方当事,重慕清望,每来请谒,即大吏尔,必存问礼敬前辈风范焉。[2]32

儒者冯浩“为人心风俗虑者深矣”[2]34,以孝悌忠信为自己终生信念(13)冯省槐、冯集梧《冯孟亭先生行述》第40页:“属纩前一日犹语不孝等曰:‘“孝弟忠信”四字,行之甚难。一生勉之不足也。此四字晓得几分,方可为人。汝等当以此为家训。’”,于序文中亦彰显教化本事,冯浩在《玉谿生诗集笺注·无题二首(昨夜星辰昨夜风)》后笺语终写道:“自来解《无题》诸诗者,或谓其皆属寓言,或谓其尽赋本事,各有偏见,互持莫决。余细读全集,乃知实有寄托者多,直作艳情者少,夹在不分,令人弥乱耳。”[11]135-136孟亭将艳情解作别有寄托之说,使人对“既耄残生,领庄惠濠梁之旨趣也”这个意犹未尽回音袅袅的结尾,也可理解为冯浩言浅情深,别有旨意地借“网师园”退而结网之意,寄托一己之欢愉惨戚。再以此文的教化思想反观《文稿·洪达夫诗稿序》中孟亭所言“于近时绪论,最服膺归愚……,夫叶取褒贬,无不关温柔敦厚之至教,而导天下后世学者以津梁也”[1]303,就不难得出冯浩笺注义山《无题》诗时,全本于沈归愚诗教一脉(14)沈德潜选注《唐诗别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凡例》的第5页:“诗本六籍之一,王者以观民风,考得失,非为艳情发也。虽三百以后,《离骚》兴美人之思,平子有定情之咏,然词则托之男女,义实关乎君臣友朋……,集中所载,间及夫妇男女之词,要得好色不淫之旨,而淫哇私亵,概从阙如。”。冯浩重诗教文道,极为看重文学对世俗的教化作用,这一点对理解冯浩笺注李商隐《无题》诗的思想及方法应有所启发。

冯氏《网师园序》揄扬网师园美景及园主瞿远村其实并不甚用力,但此文依旧被瞿远村镌刻成碑,得以存世。以今观昔,瞿远村作为网师园一位中兴园主,果然使得网师园成今日苏州名园,冯浩老人当日所言岂不句句成真?

三、《杜诗集说序》

诗藉说而明者也。惟说杜诗者,注、释、论、述,传本纷繁,阐发固无余蕴,而未免纯疵错出之议。囿于一知半解者,浅也;堕入旁门侧径者,僻也;拘牵文义逞其臆见者,舛也;影附时事强合史传者,凿也。其或纠正诸失,兼足发明诗指矣,而专行散见,各自成书,未获荟萃于一。学者墨守一编。既苦考证无自,即博观参伍而昧于折衷,亦难奉为依据,此吾乡江孟亭先生所以有《杜诗集说》之著也。

先生枕经胙籍,手不停披。论诗宗仰杜公,往往独具见解,发前人所未发,而旁搜徧采参订尤勤。尝历举以示人曰:杜公某诗某说为是,某说为非。某诗诸说皆非,应作如是解。凿凿焉,娓娓焉。一似合古今说杜诗之人叙列一堂,而咸听其稽覈进退然者。奋笔纂录,裒然成帙。惜乎徒珍箧衍,勿克流播艺林,然揭往古之真诠,启后贤之茫昧,精华所聚,不容泯灭。吾有以决其必传于后,无疑也。

先生既久归道山,哲嗣声先谨奉手泽,果授梓以行世。是书也,搜罗富而抉择精,谬误悉除,义蕴毕备。从此进求作者之源流指趋,当有心领神会于诠解之外者。其嘉惠来学岂浅鲜!与语有之:莫为之,后虽盛而无传。声先客游岭海,砚耕粒积以传先业,可谓能继志矣。

乾隆戊戌长至桐乡冯浩书。

——录自嘉兴图书馆所藏乾隆四十三年惇裕堂刻本《杜诗集说》

按:江浩然,字孟亭,生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卒于乾隆十五年(1750),嘉兴人。其名其字与冯浩相似。江浩然屡试不第遂绝意仕途,“酷嗜朱竹垞诗,乃以己意甄录,一一笺疏而发明之。旁搜旧闻,博征载籍,厥功可谓伟矣。”[12]著有《曝书亭诗录笺注》,后以饥驱出任幕僚,似颇有狂狷之气,(15)郑方坤《三十三种清代人物传记资料汇编·国朝名家诗钞小传》(齐鲁书社,2009)第41册第222页:“家食不能自给……,固阮瑀陈琳之流亚也。其客济南最久……,馆舍酒酣,以往论文较艺,凡唐宋以来诗人靡不悉其源流,穷其正变,剖析其离合利病,如堂上人之判堂下人曲直然者。间偶举及《曝书亭诗句》,则顿足起舞,侧弁而哦,巨律长篇,如瓶泻水……。”生平事迹主要见于《国朝名家诗钞小传》[13]。《杜诗集说》为其晚年所著,《清史稿·艺文志四》存录是书。嘉兴图书馆藏惇裕堂本卷前有冯浩此序(无题,此题为笔者所拟),又本立堂本在冯序前有乾隆癸卯张九钺序(16)张建虹在其硕士论文《〈杜诗集说〉整理与研究》第二章中对这两个版本作了较为详细的考辨。,张九钺序另存于《陶园文集·卷四》[14]。惇裕堂本冯浩序后又附有樊晃、王洙、王琪、胡宗愈、王安石、李纲、吴若、郭知达、蔡梦弼的九篇旧序;又列有元稹《杜君墓铭》、刘昫《旧唐书·杜甫本传》、朱鹤龄《杜工部年谱》;继之以其子江壎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四月所撰《例言》六条,叙及其父是书编撰始末;目录总列首卷之前;以首卷为例,每卷卷端标有“杜诗集说卷之一/嘉兴江浩然孟亭氏纂辑/男 壎声先校”字样。《杜诗集说》二十卷,附一卷集外诗,共二十一卷。惇裕堂本半页九行二十一字,杜诗句下附以双行小字注,无界行,四周单边,白口单鱼尾。(见图3)

图3 《杜诗集说》书影

冯浩在《孟亭居士文稿·安肃县知县沈君传略》中自诉,“辛卯春初,余主鸳湖书院”[1]408,凡六载(17)冯浩《孟亭居士文稿·元配陆恭人行略》:“其后继外舅主本郡鸳湖书院者六载。大儿奉命为通州坐粮厅,足以奉养,余即力辞。”(《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45册第391页),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冯浩五十七岁时,“从此不复掌教书院矣。”[2]25又乾隆二十五年(1760)冬月,冯浩迁居驷马桥宅,[2]22至逝世前的十年间,冯浩长住于嘉兴府驷马桥宅,又无书院之聘,则此篇序文应作于驷马桥宅。江壎其人不可考,冯浩称其为“声先”,张九钺作“澹如”[14],依《杜诗集说》卷端字样,则“声先”为其字,“澹如”或为其号?今已不可证之。张九钺序有“澹如奔走衣食,能缩岁脯所入成未竟之业”[14]。冯浩赞其“客游岭海,砚耕粒积以传先业”,则江壎亦草野间文士,贫且自坚能继父志。江壎与冯浩的交游无他文可证,既为嘉兴同乡,或以乡党之谊求序于冯氏,且冯浩《玉谿生诗笺注》乾隆二十八年(1763)初刻本已付梓在先。今采摭江壎《例言》如次:

兹编合众论以参稽,期去非而存是,偶或附以己见,用备取资。标题集说,示不敢掠美前人云尔。……作者以诗为史,读者以史证诗,要惟信而有征,庶足参稽时事、尚论古人。……每篇于字疏句释之后,即继以各家论说,分载逐段之下,俾全诗首尾贯彻,脉络分明。其总论全诗大旨者,则统列各诗之后。[15]

其中大略可见江浩然作《杜诗集说》的笺注体例,及其以史证诗、融会前人成果的笺注方法与冯浩注李义山诗颇多相似,因此冯浩为《杜诗集说》作序亦是为玉谿生诗注张目。冯浩在《杜诗集说序》中赞其博观参伍,荟萃诸说于一编者,未尝不是他在《玉谿生诗笺注发凡》中所言:“(历代学者)各有笺本,余合取而存其是,补其阙,正其误焉;疑而未晰者尚间有之。”[11]821《杜诗集说序》中揄扬江浩然:“独具见解,发前人所未发”者,亦是冯浩自豪于“今以‘知人论世’之法求之,言外隐衷,大堪领悟,似凿而非凿也”。[11]822《杜诗集说序》中对笺注方法、思想等内容的阐述,与冯孟亭《玉谿生诗集笺注》中论调何其相似!可见,此文为冯浩所作无疑。

这篇冯浩所作《杜诗集说序》业已为杜诗研究者所重视,郑庆笃《杜集书目提要》[16]、孙微《清代杜诗学史》[17],张忠纲等编《杜集叙录》[18]等书,诚然已对冯浩的序作了一些阐述,但此序的文献价值,有三点值得表彰。

冯浩笺注义山诗《玉谿生诗集笺注》,初刻成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重刻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在几十年的李诗笺注中冯孟亭对二者之间的源流正变应是清楚的。他在《玉谿生诗笺注发凡》中曾叙及:“论义山诗,每云善学老杜,固已。然以杜学杜,必不善学杜也……,其终不如杜者,十之三学为之,十之七时为之也。”[11]822李商隐既因时为之而善学老杜,那么笺注义山诗与笺注杜甫诗在笺注方法上应当有互通之处,采取依史而注诗中历史情境,以知人论世之法阐发诗中余蕴,是为必然。《冯孟亭先生行述》中冯省槐、冯集梧亦曾述及其父酷爱老杜诗:

最爱杜工部诗,谓昔人穿凿可笑,失却作者本旨,偶注释数十条。以杜诗注本最多,不能遍访。每谓“安得集诸家本,而采择注解,一扫前人之蒙障乎!”[2]22

《射鱼曲》中冯浩对钱谦益所言“义山学杜者也,间用长吉体,作《射鱼》《海上》《燕台》《河阳》等诗,则不可解”[11]385等语表示赞同,却无论辨。冯注李诗中对杜诗及其笺注的论述其简略大概如此例。因此在辑佚此序之前,冯浩对于杜诗笺注的理解,始终迷濛不清。

其次,序文的重要价值还在于冯浩别集中未留存关于诗歌笺注的文章,在这篇散佚的序文中,保存了冯浩所认为的评判诗歌笺注是否优良的标准——“搜罗富而抉择精,谬误悉除,义蕴毕备”。这与顾易生、蒋凡先生在标点本《玉谿生诗集笺注》的前言中提到的——“冯本晚出,比较详备……,吸收前人成果,融会李商隐的文集……,旁征博引,加以考证,并常能探索创作意图,进行演绎串释,有助于阅读理解,在这方面是做出贡献的”[11]前言:8的认识是相一致的。原先学界似乎认为这一特点的形成,主要源于冯注本恰好在刊刻时间上,晚于屈复、陆鸣皋、姚复等人的注本,但以此序来看,冯浩花费几十年时间广采前人笺注,是有意识地进行了搜编采参的工作,这可以视作他的笺注方法。

序文以“诗藉说而明者”起首,不同于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提到的将李商隐诗纳入“两种不可不注”之诗的较为保守的笺注思想(20)胡震亨《唐音癸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338页载:“唐诗不可注也。诗至唐,与选诗大异,说眼前景,用易见事,一注诗味索然,反为蛇足耳。有两种不可不注:如老杜用意深婉者,须发明;李贺之谲诡、李商隐之深僻,及王建宫词自有当时宫禁故实者,并须作注,细与笺释。”,冯浩完全否定了唐诗不可注的理念。清人乾嘉以来以扎实细腻的经史学问,辐射而向集部学问的深入研讨,至冯浩写作此序的乾隆晚期已成燎原之势,即王鸣盛所谓恨不能“尽举天下书评阅之然后快也”[11]818。清人虽承袭汉儒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注经思想,但冯浩对于诗文笺注已经细化出了具体的笺注方法,发展出了笺注的批评思想,扩展了集部学问的范畴。冯浩深厚的经史学问功底,在发展集部笺注之学时,能够重学问而求真知,又明显与乾嘉学者的学术思想一脉相承。

第三,清人自沈德潜始,于诗教一脉极为看重,尤其在笺注义山诗时,如何拿捏苦求诗旨与笺注的温柔敦厚之间的平衡?《杜诗集说序》中所提出的注诗勿浅、勿僻、勿舛、勿凿,可视作这一问题的答案。

冯浩注李极为看重诗歌的教化功能,笺注也应温柔敦厚中正和平。《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三《华清宫》“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句,他笺为:“唐人每连类言之。然诗语殊尖薄矣。杜公《北征》援引褒、妲,出于忠愤,正得《小雅》之遗。若此与《骊山》《龙池》之作,皆大伤名教,读者断不可赏其轻脆也。”[11]588-589又卷三《燕台诗四首》笺曰:“唐季有此一派,于诗教中固非正规,然而神味原本楚骚,文心籍以疏瀹,譬之金石灵器,得诀者炼服以升仙,愚懵者乃中毒而戕命矣。”[11]639《孟亭居士文稿·洪达夫诗稿序》中有:“他如寒苦瘦削,诡怪险僻,秾艶妖冶之专工而争胜者,虽一生心力所凝,亦自不得不傅,而实非大雅君子之所宗尚也。诗教之不缘此种为盛衰也。”[1]303但义山诗诗迷的特点,使得笺注者有时不得不落入穿凿,导致注者的主观意愿与笺注实际难以互洽。乾隆二十八年(1763)冯注义山诗初刻本“凡例”中已论及此问题:

说诗最忌穿凿,然独不曰“以意逆志”乎?今以“知人论世”之法求之,言外隐衷,大堪领悟,似凿而非凿也。如《无题》诸什,余深病前人动指令狐,初稿尽为翻驳;及审定年谱,细玩踪迹,乃知屡启陈情之时,无非借艳情以寄慨。[19]

待及乾隆四十五年(1780)重刻本付梓时,此段几乎被原样誊录(21)重刻本仅将“及审定年谱,细玩踪迹”修改为“及审定行年,细探心曲”。。相较于“凡例”,作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的《杜诗集注序》写作时间更晚,因此序文可以反映出冯浩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更为明晰:他所提出的勿浅、勿僻、勿舛、勿凿,正是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在诗歌笺注中的具体实践方法。冯浩以此标准衡量江浩然的《杜诗集说》,也以此来要求自己。如此,今世读者方得以理解“凡例”中所谓的“似凿而非凿”,实有理论内撑,而非空穴来风。

此序对于冯浩其人思想、杜甫诗与李商隐诗的笺注学史研究都具有文献价值,且已为学者注意,应当辑入《孟亭居士文稿》。

冯浩幼年时父亲得病癫狂,全赖母亲孔氏抚养,母子二人以功名相望。折桂后,宦途短暂且所任多为学官,虽多负清望,亦有为国抡才力争之举,但始终淹蹇未遇。又因心疾废居四十年,一生未曾施展政治抱负(22)整理自《冯孟亭先生行述》。。苏图所藏《桐乡冯氏重修支谱》中存有冯浩至交五十年的同年朱珪所撰《皇清诰授奉政大夫掌山东道监察御史封中宪大夫鸿胪寺卿孟亭冯公墓志铭》,在墓志铭中,朱珪致慨于冯浩盛年婴疾致仕,曰:“向使君不早撄疾疢,安流平进,何遽不洊登台阁□武□氏之节镇。以彼易此,孰得孰失?以珪所以熟观数十年之变,而益用为君感叹者已。”[3]大有崔珏《哭李商隐》“虚浮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之哀戚。冯浩在困顿失意的人生中,意图“以姓名托文字以传于世者”[11]819,也是为了稍稍舒展己意。

考论这三篇佚文的因缘去就,是为复现冯孟亭先生一生心香之灰线蛇踪,其中可见一位乾嘉学人,在万马齐喑的压抑气氛中,虽为草野遗逸,但不甘寂寞,勉力作文尽力修心,于国于民,依旧有绵邈深情。其性沉郁,其文热烈,今读之醰醰有余味焉。

猜你喜欢
冯氏
北魏文明皇后冯氏的为政方策
“冯氏”电影对现实情怀的把握
破案赚酒
轻哭一场
破案赚酒
轻哭一场
冯邦与他的《中华冯氏史典》
河里漂来杀人伞
浅析“冯氏”幽默
冯小刚电影商业化的运行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