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荔红
“啪”的一声,她撞上办公室门,声音在空荡荡的走道回荡着,消逝于深处。所有的门都关着,不知还有没有人在。走道灯光通明,散发着油漆、胶水和墙面涂料的混合气味。三个电梯门同时在她面前无声打开,其中一台电梯将她吸入,三面镜子映出三个她。镜子有些变形,将她的身子拉长,胸肚大,头脚小,如同一个纺锤;脑袋像颗乒乓球,直接安在肩膀上,双腿如圆规又细又长,两只脚尖尖的……她穿着过膝羽绒服,帽兜兜住脑袋,一条羊毛围巾在脖颈绕了几圈,直顶着下巴,加上口罩、眼镜……不熟悉的人,轻易认不出她。出了电梯,走几步就是闸机口,她把身份卡放在感应处,脑袋对准闸机屏上的三维头像,尾椎处升起一种紧张感——假如身份卡失效,她会被关在大楼里——“嘀嘀”两声,顺利刷卡出闸机,她松了口气。
大堂宽大、敞亮,空空荡荡,只在正中央放一张前台桌,两张空椅子,桌后的白色背景板上“××报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几个金属大字闪闪发亮。大理石墙面、地面又光又亮,映出她的身影,她拖着自己的影子,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会滑倒。其他门都落锁了,只有左侧虚掩着一扇门,门边立着一台AI 体温传感测量仪,屏幕上映出两个她,一个是逼真影像,一个是红外线传感影像。后一个她,在紫红底色中,躯体呈黄色,脸上好似蒙着一块白色面膜,没有五官,眼窝处是两个黑洞,吸气时,嘴巴部位现出一个黑洞,呼气后又恢复成白色。一具僵尸,一个鬼魅。她厌恶又受虐似的盯着那个僵尸影像看,机器发出单调的声音:体温正常。
一出大楼,她就将挂在脖子上的身份卡收起来。卡上写着她的名字,编号0785,卡边挂着她的办公室钥匙。一整天,她脖子上都挂着身份卡和钥匙。这个卡,标识她的身份,依靠这个卡,刷电梯,刷门禁,过闸机口,到食堂吃饭,到超市购物,到咖啡馆喝咖啡……是不是她本人无所谓,只要持这个身份卡,就等于她在活动。卡在,她就存在,卡所经过的轨迹,全被记录下来,那是属于0785 的一整天的生活。若是遗失了身份卡,在这栋楼里,她将寸步难行,她的一整天,也就等于零。
将身份卡收进包里,她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大楼。准确地说,这是办公楼群,由四栋一模一样的办公大楼组成。每栋楼四四方方,共二十二层,每层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办公室,每间办公室,又用胶木板分割出大大小小的隔间,按照职务大小,员工分占着不同的隔间,职务高的占大间,最小的也拥有一套办公桌椅。四栋办公楼,共用食堂、超市、咖啡馆、健身房,员工吃喝拉撒都在楼里,楼中间还围了一处空地,种些植物,有些椅子,供员工抽烟放风。虽已下班,每个洞口(隔间)映出走道灯光,外墙面皆为玻璃,反射着灯光,这使得办公大楼通体透明,矗立在黑蓝色的夜空下,闪闪发亮如水晶堡垒,又像同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蜂巢群。每天,无数个她,不同编号的工蜂,在这个蜂巢群内的一个个隔间,进进出出。光照之下,全无阴暗死角,如在放大镜下,每只工蜂通体透明,眼睛、翅膀、尾刺、肠道,一清二楚。
她收起卡,摘下口罩,长长吐了口气,似乎要将那个编号0785 的她,留在大楼里。另一个她,金蝉脱壳般逃了出来。
一种极大的倦怠感涌上来——真是累极了,无力举步的那种累。像是踩在棉花里,怎么使劲也不踏实;又像裹在蚕蛹里,无数蚕丝缠绕着她的手脚、头脸,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来不及化蝶,就憋死了。她似乎走在隧道里,又黑又长的隧道,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累极了,忘了最初的恐惧,只想尽快通过隧道;又似乎在一个救生圈里,涨潮时越漂越远,她拼命呼喊,左右前后一个人也没有,救生圈正在倾斜;也似乎在爬楼梯,走不完的台阶,盘旋而上,越往上走,越觉得眩晕,膝盖发软,腿脚肿胀,她一步也不想走了,就站在楼梯上……
是工作压力大?她问自己。好像不是。多年前,她是这家省报的头牌记者,一线采访,深度报道,整版整版都是她的文字。策划选题方案,联系采访对象,深夜赶写大稿,连续追踪报道,她干劲十足,从没喊累过。四十岁后,她不再干一线,转到副刊《笔会》,编发文化随笔类稿子。她处于流水线的中间环节,类似于工厂的产品质检员:编辑提交上来的稿件,经她的手,删删减减,退回,重审,或传递给主编;过审后,再发给编辑,排版,看校样,自己签字,主编签字,最后付印。每天,她会将当天做的事,一件一件记下来:回过的邮件,签过的字,开过什么会,审过哪些稿,退过哪些稿,开过几笔稿费,寄出几份样报……一天八小时的工作时间,被她合理地划分成一个个小区块,每件事占其中一个区块,完成一件事,那个区块就涂黑填满了,像硬盘空间一样。所有的事,最终转化成数据,填进一个个表格,在电脑中储存起来。无数的数据,不知何时会用,但必须保存,以备查考。
她是只熟练的工蜂,依靠经验,就能将稿子编好。用最简单、最省力的方式,循着固有节奏,完成该完成的工作,除此之外,不多花一分精力。一个新点子,一个新选题,一个新作者,任何不明确、不稳定、突然冒出的事,都会耗费她的心神去思考、去筹划,让她觉得累。校样一经付印,这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拿到样报,也不想多看一眼。除了文章作者,又会有几个人来看她编的副刊?那些计划内的征订户,能浏览一下报纸,已属万幸,许多人看也不看,直接扔掉,最终是成捆地躺在废品收购站。十几年前,一个报纸编辑,多少还有成就感,如今那一点点成就感、荣誉感,也消失殆尽。她不想也无力去探究缘故,探究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她只是熟练地、机械地完成规定动作,既不出差错,也谈不上优秀;只是将每个区块,一个个涂黑、填满。
她尽量避免开会。选题策划,广告营销,推举,轮岗,工会福利,年度计划,民主生活,各种培训,各种报告,各种文件学习……假如不去开会,时间会多出一大半,但多出的时间,也不意味着会多做事,她只是想,能少一事就少一事。但她不是一个硬杠的人,斗争也是需要精力的。实在逃不过去的会,她也会很配合地参加,很配合地说话。会议上,她不积极发言,也不会说负面的、会引发关注的话;能不发言,就不发言,她发现,不发言是容易被接受的。她开始学铅笔画,一开会,就打开工作手册,在本子上描画竹叶兰枝、山水石头,看上去,她是在认真听讲,勤做记录。
微信成为工作的交流工具后,一天二十四小时她都在工作中。早上一睁眼,短信指示灯一闪一闪,有人在微信上说话,在催促她这个那个,睡眼惺忪间,她已开始打字。晚上睡梦中她还在回微信。无论她是在电梯、厕所、饭桌、床上,无论凌晨或半夜,都有个隐形人在微信上,将意见、命令、建议、要求,一条一条发给她,不及时回复,或只回复一个符号,皆属怠慢。她不停地接收指令、传达意见、解释回复……极小一件事,打个电话几句话即可商定的,不得不写上一堆文字;对方若语音留言,不得不戴上耳机听,回复若与提问时间错开,问题依旧存在,反反复复,一件小事会拖上好几天。她尝试过打电话,好似犯了失语症,又觉得打扰了人家,久而久之,也只在微信上沟通了。同事就在身边,谈事情还是通过微信。有时,她会怀念从前,泡茶,说闲话,谈事情,打电话,吵吵嚷嚷的办公室,充斥着人的声音和气味。如今的办公室,寂静无声。全都埋头在微信上沟通。一天下来,她已精疲力竭,写下那么多字,再也没有力气写文章或阅读文字。一天的微信沟通结束了,还有第二天的,一天一天微信,一条一条微信,她整个人,从头到脚是由微信拼接的……
她离开大楼,没入夜色中。十二月的风,阴冷潮湿,她打了个寒噤,裹紧围巾,将口罩重新戴上。站在十字路口,左右前后,纵横两条大道,大道两边,一栋栋高楼高傲地耸立着,刺向夜空。一辆接一辆铁皮车,从她跟前闪过,LED车灯远远扫射过来,凶猛地刺破黑暗,将一切映成亮白。刺目的灯光下,她辨不清前后左右,也不知身在何方。——这些钢筋水泥大楼,这些铁皮车,这些LED灯、监视器、测温仪、AI 人脸识别器,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而她,拥有凡人肉身的那一个,是多么无能,多么单薄,多么孤单,多么渺小啊……
进地铁站,一股暖气涌上来,眼镜就白了,几乎看不清。她一手摘眼镜,一手拽着手机——出示健康码,在闸机口扫码进站,都得靠智能手机;什么都可以丢,丢了手机,那就寸步难行。体温测量仪报出她体温正常,虽然刚刚在单位测过,但她还是感到莫名紧张。通向安检口的通道两边,围着亮闪闪的不锈钢栏杆,大家一个个排着队,像是串在铁杆子上的烤肉。三名黑衣巡警立在栏杆外,上帝般审视着每个过客,其中一个,威严地招招手,拦下排在她前面的一个青年男子,让他出示身份证;又朝她挥挥手,她就佝偻着身子赶紧走过去,有种逃避检查的侥幸感。安检口两边各立着一名穿白色防护服、戴防护面具的安检人员。她极配合地打开帆布挎包,一个“大白”弯腰朝她包里看了看,就宽容地挥挥手让她过去了。——双肩包得脱下,放在传送带上,人包分离,过完安检,重新背上;为了省掉麻烦,几年来,她总是挎一个敞口帆布包,随时打开,随时接受检查。
站台上人不多,清冷昏暗。靠椅上坐着的人和零散站立的人,一律低头看手机。站台屏幕上无声地闪着广告,显示着一分一秒缩短的地铁进站时间。一声哨响,地铁呜呜叫着滑行过来,停靠时,发出尖利的、令人牙酸的啸叫;车身颤抖了一会,门“唰”的一声打开。她进入最后一节车厢,找了一个最靠边的位置坐下。为了避开人流高峰,她常常推迟下班;高峰时非但找不到座位,还得与人面对面、背贴背挤在一起,难以忍受。如今,她可以从容笃定地坐在座位上,前后左右都没人。她一坐下,就将包包搁在大腿上,把羽绒服帽兜拉起来兜住脑袋,又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加上口罩,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她靠着自己的帽兜,嗅着围巾气味,闭上眼睛。
这是起点站,步行到她单位只要六分钟,许多同事也是乘这条地铁线上班;她将脑袋缩在帽兜里,闭上眼睛,就可以避免与同事打招呼。其实她多虑了,同事的想法也与她一样,或垂头看手机,或闭目什么也不看。每个人周身,都下了个金钢罩,脸上写着“别理我”“离我远点”。只有个别年轻人,突然会在对面座位叫她:“××老师。”她愣一下,睁开眼睛,对方包裹太严实了,一时间没认出来,那小伙就拉下口罩,她才含笑打了招呼,说几句:“这么晚才下班啊?”“今天天很冷啊!”“你家住得远吗?”“哪个区——哦,路上也要一个半小时啊——”然后大家又没话了,各自沉默起来,她重新把头埋进帽兜里。
中午吃饭时间,她也尽可能错开高峰。这样,进电梯时,她就不必与同事挤在一起,不必点头打招呼,若别人与她说话,她又总得想着答些什么。错峰吃饭,还不必排队,碰到的人也少。她挑好了饭菜,端着盘子,向角落无人的桌子走去,或是选一个靠窗的高脚桌凳,像只猴子佝偻着,吃着饭,看看窗外,看看手机。陌生人她更不愿挨得太近,在咖啡馆,在肯德基,她总是选择一个人的位置,对着墙,对着窗,最好隔开一个人。这样,她就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吃着东西,发着呆。
总有人突然冒出来,热情地向她招呼着。她只得站住,礼貌地摘下口罩,含笑答应着,说着:“今天有什么好吃的菜啊?”“这个点几乎没什么菜了。”有时,她与人这样来回说了好几句话,客客气气道了别,各自走开时,还在纳闷:“这人是谁?”她在脑海中搜索着刚刚那张脸,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看那人说话的神色,显然对她相当熟悉,可是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何地与此人发生过交集?为啥一星半点也想不起来?这种健忘的尴尬,有时敷衍过去了,有时说着话,脸上流露出困惑,若对方又是一个细心的人,就会笑着说:“我是×××呀,想起来没?”“哈哈哈,真是……”她的确记不住人名,以前也发生过,将某人的姓张冠李戴到另一个人身上。近来,这种状况越发严重了。
不只是记不住人名,她还总是忘事。因为健忘,总闹出麻烦。为了避免麻烦,她又分外的小心谨慎。比如因为水管脱落,导致家里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水灾,从此她出门必定关掉水闸。有一次出租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她还是要叫司机开回去,爬上楼,检查一下水闸的确是关了,这才重新出发。又有一次,猫自己开门,跑到庭院,差点丢掉,从此每次出门,她都要反反复复检查庭院门是否关好,有时才刚检查过,又不确定,再回去查一查。晚上睡觉前,她要去厨房好几回,看看煤气是否关好了,窗户是否打开,打开了有没有扣上搭子。在外面,每次从座位起来,她都要反反复复地看是否将手机、眼镜等物品落下。越是仔细认真,越是神思恍惚,她真的就将东西落下了。
半生不熟的人,她自是可以躲避。但有些人,她非得去见,有些事,她非得去办。母亲的社保卡她得去换,姨娘生病了她得去看,老师走后师母很孤单她也得去陪陪,儿子毕业了要找工作她得去求人,楼上漏水到家里了她得去交涉,卖房子过户手续她还得去办……无数琐事等她去处理。她尽可能拖延去处理事情,拖延着去见人。下了班,她只想待在家,做完家务已精疲力竭,任何新增的事,新冒出的人,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足以压垮她。但她还是强打着精神,拖着疲倦的身子,处理了一件又一件事。
她的微信好友有几千人。亲人、朋友、同事、作者、文友、出版商、媒体人、快递员、珠宝商、房屋中介、物业公司、隔壁邻居、做旗袍的、卖碗碟的、卖鲜花的、旧书店唱片店老板……至亲的、认识的、名字熟悉没见过面的、既没见面名字也不熟的,不知为何就待在她的通讯录里的……她想过将他们分类,最终还是放弃了,就这样堆在一起,反正在她看来都差不多。在她需要的时候,在她想要倾诉的时候,能够打打电话、见见面的,也就那几个。有时,一个也没有。
最先屏蔽的是长辈、同事,尤其是领导的微信。一个与编号0785工蜂不同的她,在朋友圈里偶尔发发吃喝拉撒,却时刻处在长辈、同事、领导的监督下,实在尴尬。领导的微信,又有点赞的压力。领导发朋友圈,若不闻不问,不常去露露脸,岂不是当领导是空气?第一次点赞了,就得次次点赞,中途突然消失,又是什么意思?领导发朋友圈后,得第一时间去点赞,若是最末一个,效果又适得其反;她去点赞了,谁谁谁也去点赞了,点赞关系网一清二楚,对于她,又构成新的压力。
有微信后,朋友间煲电话粥已不复存在,写信写邮件,更是天方夜谭。在微信中长篇大论探讨生活、生命、写作、精神世界,既不现实,也显得滑稽。于是,朋友间的交流,就只剩下:最近怎么样?你去开会吗?你那边天气如何?最终,这些话也省掉。想起来时发些花朵、抱抱、笑脸的表情包,逢年过节,发个祈福图片,也算是维持交情了。到后来,她微信里的几千人,大部分是僵尸,既看不见对方的朋友圈,也不说话,从无交流。她觉得奇怪,为什么许多人积极地加她的微信,成了微信好友后,又不闻不问成了僵尸。从对方视角看,她也是个僵尸。朋友圈是如此,各式各样的群也如此:工作群,除了事务性话语,就是一堆大拇指;那些以某种兴趣、态度、倾向结合在一起的好友群,基本也讨论不了什么正经问题,但群友们,既不离开,也不说话,处于休眠状态。只在某个朋友,或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或从未听说过的某个人的去世,就在那一天,朋友圈里会突然跳出许多人的悼念文字,记录逝者的种种生活细节,与自己的某次会见、点滴印象,但也就一天。次日,那人的名字,就在朋友圈消失了,新的话题、新的人名,成为新的议论对象。
一整天,她就忙工作或其他事务,对着某个终端,发送资料、讯息、词汇,既不知终端是否为她要发送的人,也不知对方何时会接收到,再简单的词汇,也可能被曲解、质疑、割裂。这种感觉很怪异。从早到晚,她在微信上写了许多字,写得精疲力竭,却感觉全是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和他者的交流等于零。有时,她一整天都没与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久而久之,她就真的不想说话了;见了面或打电话,也不知要说什么。在一个群里,她认识两个说话投机的女友,鼓起勇气“奔现”,见了面却说不出话来,只将买的书、吃的蛋糕、喝的咖啡,一一拍了照,发到群里,整个群都在围观她们的“奔现”。此后,她与这两人相互成了僵尸。
……
无人驾驶的地铁,“呜呜”啸叫着在隧道中奔跑,一节一节计算着行程。她闭着眼睛,脑袋缩在帽兜里,随着车身颤动,一晃一晃,拉杂的碎片在她脑海中闪现,毫无规律,也毫无意义。地铁越来越挤,她边上塞着个胖大婆娘,散发着劣质香水的浓烈气味,也不戴耳机,抖音不时发出一抽一抽噎住似的笑声,那女人就跟着傻笑。一个男子立在跟前,垂着脑袋看手机,车身一晃,背包就撞到她的脑袋。她厌恶地尽力避开,将身子尽力向内缩着,竖起耳朵听广播报站名,不要又坐过站了。
出地铁口,她摘下口罩,又迅速戴上,脑袋往帽兜里缩了缩。白天下过雨,风中带着雨气,又湿又冷。地面泛着潮湿冷光,梧桐叶落尽了,张着光秃秃的枝桠,将树影横七竖八摊在地上。银杏才变黄,一周不到,掉得七七八八,还在掉,叶片不时斜飘过路灯,落在脏湿的地面上,被人踩来踩去。她和她的影子,一节一节,踩着梧桐树影、银杏叶片,越过歪七倒八堆在一起的共享单车,越过微凉酒店的紫光招牌,站在路口,等绿灯亮。一个男子擦身而过。“叫你不要管,样样你都管。”他是对着手机那头的某人说话,可对着虚空大声嚷嚷的样子,真是滑稽。满街都是这样自言自语的人。过马路时,她差点与一个边看手机边走路的妇人撞上。拐上人行道,迎面冲过来一辆电动车,闪着刺目的LED车灯,她一时间睁不开眼,差点被车后的大篮子蹭到,篮内堆着大大小小的快递包裹;她避开车,踩到一块松动的行道砖上,一摊污水溅到鞋面上……小区门口的防护铁栅栏横在眼前,喇叭反反复复在叫:“请未接种疫苗的带上有效证件到……”
她带着一身寒气推开家门,一股更阴冷的寒气涌过来。扔掉口罩,脱鞋、脱围巾、脱羽绒服,拿起放在门边的酒精喷雾,对着鞋底、钥匙、手机、背包,一一喷了个遍,又喷了喷门把手。用杀菌洗手液一遍遍反复搓洗双手——疫情后,她养成一个怪癖,手碰过东西,就去洗,一天之内,不知要洗多少次手,双手总是散发着洗手液的味道,像是护士的手,又像是洗碗工或卖鱼人的手,他们长期将手浸泡在水里,又白又皱。洗完手,她往水桶里倒白醋和消毒水,浸湿拖把,将进门踩过的那块地板拖了两遍。
她放猫出来,铲猫屎、添猫粮、换猫饮水、给猫房拖地;将晾的衣服扔进烘干机,脏衣服塞进洗衣机;烧水。把剩菜剩饭加水煮在一起,烧开,连菜带饭舀在一个碗里。她做这些事时,心中盘算着顺序,用最短的时间做完家务。一切都干完了,她就可以坐下来。其实坐下来或躺下来,也没什么事情干,但假如除了家务又添出一件什么事情,她就会觉得特别厌烦。
她坐在椅子上,吃那一碗菜饭,边吃边看手机;猫蹲在她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像是一尊雕塑。——不知什么时候,她对吃失去了兴趣,想起吃东西,会有微微的恶心。假如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不至于饿死,她什么都不想吃。她这样囫囵吃点什么,半夜就饿了,可即便肚子咕咕叫,她也不愿意起来吃点什么,眼见着干果过期扔掉,苹果、橘子烂掉。不过十几分钟,她就将饭吃完,洗碗,扔垃圾……她终于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犹豫着是打开电视,还是看网播剧,或者刷直播间……
手机响了。她一看,是前夫L。他又有什么事?自从与她离婚后,这个男人三天两头来骚扰她。她厌烦地任由手机铃声响着。L 又换了微信电话打过来。那名字第三次闪动时,她终于不耐烦拿起手机,冲着对方叫道:“什么事情,大半夜的打个不停?!”电话中是一连串卷着舌头的含含混混的话语。又喝醉了!她皱着眉头,把手机拿得离开耳朵远点。多少年了,他还是这个死样!
对这个男人,几年前她还心存怨恨。当时,L 刚刚被提拔为出版社社长,他们刚从报社那个逼仄的宿舍楼搬出,住进新装修的四居室,也刚从老家接父母到省城与弟弟住在一起。一家子团圆,一切顺风顺水,她准备好好地过后面的日子。奇怪的是,住在小房子时,丈夫总是准点回家,一家子挤着,吃热乎乎的饭。搬到宽敞的新房,他却越来越少准点回来。先是说职务升迁后,会议多,朋友多,应酬也多了;再就是夜不归宿,经常出差。直到某天,她发现丈夫有了情人。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她最后才得知。接下来两年发生的一切,如同情节剧,逼问,抵赖,闹翻,分居,财产分割,争夺儿子抚养权,最后协议离婚。房子和儿子归她,丈夫净身出户,住到情人家,不久,他们就结婚了。
经过两年争吵,她的怨恨连同爱的能力都消耗光了。到后来,她是巴不得丈夫搬走——再也不想见这个人了。奇怪的是,离婚后,争吵的根源消失了,相互的仇恨也随之消失,或许距离又唤回了美感。L常打电话给她,谈孩子,谈他的工作,谈他的新老婆以及与继女的种种不和。一遇家庭不和、工作不顺或喝得半醉,他就给她打电话,不管何时何地。他说与她是自小谈的恋爱,两人一起长大,只有她是真正理解他的,知道他的追求,他的苦楚,他的爱好,是他鬼迷心窍、好新鲜才喜欢上别人;说再结婚,才发现她是最好的、最适合他的。他理所当然地向她倾诉,如过去一般依赖她。一开始她还认真当个知心大姐,理性客观帮他分析,劝他结婚了,就好好过日子。久了就不耐烦起来——她是何苦来着?
有天L又喝醉了,来敲门,进了门,就抱住她,恸哭,说后悔,想要复婚。她木木地将他推到沙发,他就那么四仰八叉躺着,皱巴巴的衬衫裹着发福的肚子,几乎要撑裂开来,半秃的脑袋不是很舒服地歪靠着一个垫子,头顶、额头冒着油光,他张着嘴,嘟囔着什么,一会儿,就只“吁吁”地呼气,像是一尾圆肚子、吐泡泡的金鱼……她怜悯而厌恶地别过脸去——这个男人,她曾为之爱、为之恨的男人,曾花费她多少时间和精神的男人,这个在她二十岁时与她一起在大学附近的海滩放风筝,笑得像个孩子的男人——她感觉胸中某个角落,有块东西“嗒”的一声落地,碎了。爱消失了,恨也消失了。她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按着胸口,感觉到锐利的痛,看着眼前烂醉如泥的男人,泪水迷蒙着眼睛——她抬手,拭去眼角的一滴泪。
自此,她不许L 上门,也懒得接他电话。他却依然故我,就像当初背弃她一样任性,想起来,就会毫无顾忌一个电话打过来——大约觉得独居的她,还属于他,永远在等待他的电话。——今晚又不知在哪里喝醉了,她隔着手机都能闻到酒气。那个男人大着舌头,嘟嘟囔囔不停地说着,说他想再进一步,集团副总还有一个空位,他去看望老领导,老领导是他贵人……集团若进不去,他就去省文联,听说省文联党组书记到年龄了……可能他得先到扫黄打非办蹲一蹲……她终于不耐烦地叫道:“好啦好啦,我忙了一整天了,加班才回到家,我们小民百姓,没有力气去听你们大领导的雄心壮志……”“你看看,你又不高兴。有啥不高兴的?你知道我为啥离开你?你总是一本正经,你永远正确。没劲……放松点……你去找个情人啊,保准高兴起来……”对方还在扯,她狠狠地按掉了手机、调成静音;疲倦地盘腿坐在沙发上,手机又一闪一闪振动着……
“情人?一本正经……”她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
F 算是情人吗?她只叫他“蓝颜知己”。他写小说,两人是在一个笔会上认识的。她忘记是哪天开始的,却记住了最后一次约会。
那天完事后,她去卫生间冲洗。洗完,打理自己。镜中是一个毫无光泽的中年妇女的身体:瘦弱、扁平,双乳分开、下垂,黑色乳头像隔夜草莓;腰身虽不粗,肚子却已隆起,屁股下垂,显得双腿越发的细;没有光泽的长发乱乱地披垂着,随便一梳,就掉下几缕白发;纤细的脖颈,顶着一张眼袋下垂、睡眠不足的黄脸,嘴唇没有血色、毫无弹性……这样一副样子,任何男人都不会喜欢吧?她自卑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从镜中,斜看着床上的F:被子捂着他的肚子,看不出隆起,肥厚的肩膀却暴露出他的年龄;两条黑毛腿在被子外肆无忌惮地叉开着,似两根山药,脚丫子还一张一张的,似鸭子的蹼。他脑袋很大,不多的头发索性剃光,下巴也刮得发青发亮,整个脑袋像个大鸭蛋。(这样一个鸭蛋壳,居然会写出那些优秀短篇?文字中的那个男人与现实的差距竟如此之大?)他垂着他的鸭蛋壳,一边刷手机,一边抽烟,烟灰抖落在被子上……
两人穿上衣服,恢复了优雅与风度,像模像样一道出门,一个服务员推着清洁车迎面过来,扫了他俩一眼,那种“我全知道”的狡黠眼神,让她心虚地垂下眼睑。F 对服务员说了句:“去把房间整理一下。”
“去把房间整理一下。”整理过了,一切就抹去了,一切就复原了。她心中升起一丝厌恶,一丝惭愧,暗暗决定: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们真的没有再见面。她生病住院,他快递来一束花,发来短信:“很想来看你。很想你。”她笑了笑。是的,很想,只是不方便。在她最需要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并不方便。她理解,当然理解了。很快,她既不怨恨,也不遗憾,甚至不愿意想起他。在她心中,升起一种对男人的抗拒感。她觉得与男人的交往,最终总是导致屈辱、麻烦,费心劳力。她已没有欲望,也没有力气去与男人周旋或斗争了。欢喜也好,悲伤、愤怒或遗憾也好,她通通没有力气了。
直到M出现,令她心中一动。
M 从国外留学回来不久,在一所大学教书,兼做诗歌翻译,是她的作者,比她小十五岁。她第一次见到M,就很喜欢他。他身材高挑,长相俊美:眼睛细长而深邃,眼神如孩童般纯净;双唇柔软,具有女性的阴柔与脆弱;鼻梁高挺,又充满男子的攻击性与欲望。他既像个单纯的孩子,能激发女人的保护欲;又精明理性,像个野心勃勃的江湖老手。
某天,一个诗歌活动后,他们一起摆渡过江。渡船上,碰到一群他的学生,看着他俩嘻嘻笑,礼貌地叫她“师母”。她尴尬地朝M点点头,走到渡船另一边,让他去和学生解释。昏暗的灯光,将她的身影投在甲板上,她身材纤细,又梳着两条细长辫子,看着像一个年轻少妇。她心中有暗暗的喜悦:与小她十五岁的他站在一起,是否也没有显出多大的年龄差距?渡船渐渐离岸,船尾拖出白白的水浪,风中有微微水气,那暗暗的喜悦,转瞬就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已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再去谈一次恋爱了。M无声地立在她身后,她回头,碰上他的眼神:似乎纯净,又带一丝诱惑或邪魅。她立即掉头望向远处的灯火——这个年轻男子,花一般美好,很快会发胖、变老,他早晚会成为一个为了存活而努力钻营的男人。与其失望,不如从未希望。
从渡船下来,不知为何,她讲起曾经读过的一篇小说,说两个陌生人每天总在渡船上碰到,一年四季,心生依恋,等下决心要表白,却发生了意外……她说着,就后悔了:为什么要在这个年轻男子面前讲这样一个故事?于她的身份、年龄而言,这既不得体,也暴露了心迹。她转而谈些鸡毛蒜皮的人和事。M提议沿江边走走,那是条新修的栈道,他俩沉默地肩并肩走着,江风带着潮气,江水波光粼粼。这种沉默是危险的。已是夜里十点,栈道长长地延伸着,他提议再朝前走走,眼神闪烁,身上带着一个男人对任何一个不讨厌的女人的诱惑力,只要证明捕获了她的心,而他又有理由让她知难而退,他就心满意足。她很明白他的心思。绝不能在这个年轻男人面前暴露一丁点心迹,只要表现出一点点,就会沦为笑柄。绝对不能满足他的虚荣心!于是,她用淡淡的、对他的提议毫无兴趣的、甚至有点疲倦的口气说:“不啦,已经晚了,我可没办法像你们年轻人一样疯,得回去睡觉啦。”
她依旧盘腿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台灯光晕之外,她和家具陷在阴影中。感觉腿麻了,她才动了动,将手机里M 的照片翻出来,有她为他拍的单人照,有会议间他俩的合影。看着,删掉,长长地叹了口气。
“叮铃——”门铃大响起来,她吓了一跳,这么晚,会有谁来?
是快递员。已是深夜十一点,快递还在送。“双十一”购物潮刚过,就是“双十二”打折促销,紧接着圣诞新年“双旦节”,然后是春节、情人节、三八节、五一节,又轮到“6·18”购物狂欢节……所有的节日,都是购物节。一切乃虚幻之流,只有消费实实在在。
她毫无例外地卷入一年轮转不停的购物热潮中。如今见面频次最多的是快递员,物流业、快递业无疑是当今的朝阳产业,满街奔走着快递员。身着各样制服的快递员,昼夜兼程,风雨无阻,心急火燎骑着电动车,驮个大箱,箱内小山似地堆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走在路上,有时会被那种大篮子蹭到,收货时却巴不得快递员行动最快,当日下单当天到货。如今接到快递员的电话后,她像等待爱人似的等待着快递员:看着手机里快递员的实时路线,看他的电动车过了外摆渡桥,过了海宁路高架,在林锐花园小区徘徊……她竖着耳朵,等快递员按门铃,等他的电话……等了几个小时,忍不住打电话给他,问怎么还没送到?对方赌气似的叫:“谁叫你们买那么多?我已连续工作二十三个小时,加班加点,不吃不喝给你们送,还要我怎么样?”
快递员疯了似的按门铃,她叫着“来了来了”,心急慌忙开了门,夜灯昏黄的门口,立着身披雨衣、一身潮臭、看不清面目的快递员,塞给她两个湿乎乎纸盒,一声不吭拔腿就走,“砰”的一声重重摔上楼道铁门——他得赶下一单,得送完今天的所有货物。
她拿酒精壶喷了喷纸盒,剪去又湿又烂的外包装盒,掏出里面塑料膜包裹的东西——像开盲盒一般,有小小的好奇。买了什么,她都忘记了;即使记得,打开时,也会有瞬间的期待。浏览,下单,扣货,等快递,拆盒子,这些成了她生活的重要部分。打开盒子,验收完货物,在某宝上确认收货,购买这件东西的流程就算走完了。接着下一个流程。至于所买的物品,很快被她收进抽屉、橱柜里,有的再也不去看一眼,就将它们遗忘了。
自从她学会网购,家里的快递包装盒,流水般没断过。先是买日用品,塞满了柜子,几年都用不掉。接着买吃的,吃不了多少,她很快就放弃了。然后是各样各色布料,她打算有朝一日没事做时,裁裁衣服,做做手工,但一次也没做她就厌倦了,层层叠叠的布料从此塞进橱柜,不予理会。有一阵子,她羡慕人家花园里花团锦簇,便从网上买来大小水缸、莲藕和塘泥,又买了兰花盆和兰花苗,巴望着庭院里春天有兰花、夏日开莲荷,还买了各样小陶罐、小多肉。但她没能好好照管,那一年,莲荷一点动静也没有,兰花只长叶不开花,至于多肉,水浇多了烂掉,不浇水又全干瘪了。因为买陶罐,她转移了兴趣,开始买瓶瓶罐罐,从汤盆、饭碗、菜盘,到酒杯、酒壶、醋碟子、咖啡套杯、茶壶、茶盏……最后集中买茶杯,汝窑、钧窑、哥窑、弟窑、建盏、白瓷、青花等,看到喜欢的,她不敢买成套,每样只买一只,即便如此,大小杯盏还是塞满了柜子……总会有一种东西,吸引她去购买,对一类物品失去兴趣后,必定有另一类物品填补空洞。假如要选择一门宗教的话,她信的就是拜物教。教会驻扎在手机里,物神张着技术的翅膀端坐其间,快递员是传递神意的天使,是新时代的“赫耳墨斯”,她和那些命名为“吃手手吃土土”“汉 尼拔 毛”“小 糖宝”“蚕 吃叶”“桃 之夭夭”“吃饭睡觉养肉肉”等的教友们,天天蹲在手机屏前扣货。
这一阵,她迷上的是珠玉宝石。她很纳闷,曾经的自己一件首饰都没有,对那些浑身挂满珠玉的人,她像其他的有文化的清高知识女性一样,从不看在眼里。如今自己竟会如此“堕落”,成为一个迷恋珠玉、不停盘串的“油腻”中年妇女!她反省,试图为自己的疯狂购买寻找理由:有个玉友说,买珠宝,花出去的是钱,买回来的还是钱。这是从收藏保值的角度看,有目的,有方向。她对此嗤之以鼻。她只凭喜好购买,她的购买,也许仅仅为了购买本身:买珠玉可花许多钱,却占很小的空间,这样她就可以无限买下去。
还有一个理由:彩宝玉石,为她打开了一个陌生的神奇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不需要与人交流,只与石头对话。那些美丽的石头,在自然中,经历了上百年、千万年,被人捡拾、挑选、雕琢,在许多人手上辗转,传递到她手中,这个过程,本身就很神奇。
她先喜欢上晶莹剔透、名目繁多的水晶:凤羽、碧玺、白阿塞、紫龙晶、绿幽灵、坦桑石、月光石、海蓝宝……接着迷上了宝石系列:青金、天宝、伊丁、蜜蜡、南红、盐源……最后一头扎进和田玉家族:晴水、烟紫、藕粉、黄口、墨玉、碧玉、且末蓝,这是从颜色分类;山料,籽料、山流水,这是从玉料形成的地质环境分类;且末、黑山、于田、和田、若羌、野牛沟、新疆料、青海料、俄罗斯料、巴基斯坦料,这又是从产地分类……各式各样的玉石知识,吸引她去探知。每当她收到一件新的珠玉,将它分类归档,或拆掉瑕疵珠子,重新设计修改手串,她独自一人,凝神专注串着珠玉,与这些自然之物对话,周遭一切是那么安静。此时,她似乎忘记了日常的空洞,忘记了倦怠。
她认识一个ID 为“奥菲利亚”的作家。那作家说的话,似乎能解释她对珠玉的沉迷:当一个女人不可能恋爱了,就会爱上珠宝。人与人的交往,总是从希望开始,以失望终结;珠玉却不会让人失望,只要品质足够好,又碰上懂得爱惜的主人,珠玉会越来越莹润。奥菲利亚写过一篇《灵石》,其中关于琥珀的一节,她读了很喜欢:
一棵树在旷野上,也不必考虑有用无用,也不在乎挺拔或弯曲,只是承着阳光雨露,自由自在、蓬蓬勃勃地生长。因而它的心,充满对天地万物的爱,它爱天上飘过的云朵,爱在枝桠上停歇的飞鸟、聒噪的鸣蝉,爱来采花的嗡嗡的蜜蜂,也爱脚下行走匆匆的蚂蚁、正在打架的虫儿、悄悄含羞开放的野花,它甚至爱上了自己,从自己身上掉下的一片叶子、一个果子,它爱着每一颗石子、土块,每一粒未名的种子……它凝神专注地爱着,它的血和泪就凝成树脂,一滴滴落下来,落在这些蚂蚁、虫子、树叶、花朵、石块上,它用爱包裹着它们,想完整地拥有它们,或有命运的偶然,它包裹着它爱的对象一起沉入地底……四千万年过去了,五千万年过去了……它的爱凝固成永恒的化石。又过了数百万年,一次偶然,无数次偶然,那爱的化石被大海抛到海滩,顺河流被冲到洲屿,裹在泥沙里滚下山,随岛屿浮起留在岩罅中,它的爱,经历了冲刷、裂变、淘洗、锤炼。重现人间时,它变成了珍宝,因呈现的色彩不同、爱的对象不同,而被命名为金珀、蓝珀、绿茶珀、红茶珀、棕红珀、血珀、翳珀、花珀、根珀、虫珀、药珀、蜜蜡,等等。其实,这些不过是数千万年前,那棵树的爱的各种形态。
……
她学会通过直播间扣货。只要得空,她就会在几个珠宝直播间来回切换,观看,比较,选择,一边担心着吃亏上当,一边大把大把地花钱;钱对于她,似乎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数字,没有现金交易带来的沉重、警醒,只要动动手指头,成百上千元就从她的账户划出去。每天,直播间都会上新货,在直播小姐姐舌灿莲花下,她以及“蹲”在直播间的成千上万个ID背后的人,攀比似的抢货。过程好比打一场仗,需要精力旺盛、目标精准,需要网速、手速,需要鼓鼓的钱包,还有当机立断的勇气,以及长期泡直播间的丰富经验。她每天沉迷于直播间,看货,扣货,付款,等待发货,接收快递。这成了一种“瘾”——扣货瘾。
她又加入一个珠宝群,“认识”一群与她的生活毫无交集的人。在她的日常圈子中,亲人、同事、朋友、作者会摆什么样子,说什么话,她一清二楚,只觉得厌倦,极少交流。珠宝群那些人,准确地说那些符号(ID),每个符号顶着一张陌生面孔,符号之间,既无历史也无关联,没有情感纠葛也无利益往来,只是因为扣货、喜欢珠玉而聚在一起。群里的日常是晒晒珠玉宝石,穿插各种谈论,娱乐八卦、政策走向、经济波动、夫妻吵架、孩子上学、美食旅游、医疗保健……一个群,是一个现实社会的投影,置身其中,或潜水,或参与,若是个话痨积极发言,不一定得到热烈反馈,若如僵尸般沉默不语,也没人会在意。她匿名待在这些陌生人中间,觉得安全,没有负担,她不必在意他们说些什么,也不担心自己说了什么,瞎扯,就行了。
但新鲜感一过,她就发现,所谓的纯粹购物并不纯粹,对珠玉也并不只是停留在知识或热爱上。且不说珠宝世界充满坑蒙拐骗、以次充好、挖坑设陷,就是正常购买,也充满不可思议的疯狂。平心想想,假如她路过一个实体珠宝店,是否会愿意倾囊购买珠宝?直播间是如此热闹,直播小姐姐又是如此迷人魅惑,所有购买者都被亲切热情地唤为“亲”啊“宝”啊,亲切的言辞,灯光的幻觉,左右的烘托,争抢的态势,捡漏的心态,使得她和所有“蹲”在直播间的人,一次又一次全情投入,心甘情愿毫不吝啬地大把花钱。直播间或珠宝群,以购物之名组成了一个新的小社会。
这个由直播间和珠宝群构成的小社会、小世界,既现实又虚幻。她一点开手机,进入到那个社会,各色ID 就跑过来打招呼,与她热情拥抱;一关上手机,那个世界就消失了,所有的ID 也随之消失,与她毫不相干。这一切,好像是她自己为了需要营造出来的一个虚拟世界,好比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想要一个怎样的宗教,就为自己创造出一个神。只要她关掉手机,所有ID 背后的人,再也不与她的生命发生任何联系。她终究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唯一与那个虚拟世界发生关联的是快递员。每天,快递员好似从云端降下,将一个储存某种信息的包裹塞到她的手上。
快递员刚刚送来的两盒快递,一个是和田玉晴水手镯,一个是条保山南红玛瑙手串。她打开珠玉盒,拆去塑料袋,剪掉标牌,清水漂洗了下,净布抹干,拿到台灯下,面灯转动手镯和每颗珠子,仔细检查是否有脏杂、裂痕、水线、棉点,再取出玉石专用手电筒,调到紫光灯,照了一遍,没发现什么起荧光的酸洗或注胶痕迹,才用手搓揉玉石,感觉玉石肉质的细度、润度和脂粉度。盘玩了一会,上了一遍婴儿油,拿个干净塑料袋密封,重新装到珠玉盒里,收进抽屉。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直开着直播间,边做边听直播小姐姐过货,“遇见”玉友打招呼,就应答两下,看见合意的珠玉,就打下货品价格,扣下货。
直播间是二十四小时轮播,那个世界只有永恒的白昼。但她必须睡觉了。
她如临大敌似的准备睡觉。把猫抱进猫房,关上门窗、煤气、水阀。洗漱,拍脸二十下,泡脚三十分钟,梳头五十次。打开电热毯,拉上窗帘不留一点缝隙,将被子拉得平平整整,往枕头上喷薰衣草香水,换上轻薄真丝内衣……一切准备就绪,她才躺进被窝,靠着床头,翻看《鲁滨逊漂流记》,等待困倦到来……
很长一段时间,她处于睡眠不足状态。早上闹钟响过多遍,她才勉力睁眼,挣扎着下床,脖子僵硬,脑袋沉重,眼睛酸痛。拖着疲倦的身子去上班,整个白天,都是昏昏沉沉的。一个睡眠不足的人,眼神是迷惘的、游移的,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脑袋灌了铅似的沉重,脚步却如踩在棉花上一般轻飘飘,耳内轰鸣如飞机起飞时的声音。一张睡眠不足的脸,苍白而憔悴,全身如一台生锈的机器,哪哪都嘎吱作响,她盯着电脑、纸稿,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只想一头栽下,趴在办公桌上睡一会……喝咖啡,在咖啡起作用的两三个小时内,她才能略微清醒地做点事情;咖啡劲儿一过,脑袋又是昏昏沉沉的,浑身又没力气,只得一杯又一杯喝咖啡;咖啡喝多了,又没胃口吃饭——假如不是怕饿死,最好饭也不吃,只喝咖啡……
读了十几页《鲁滨逊漂流记》,觉得睡意上来,她赶紧滑进被窝,将自己裹严实,巴望着今晚能饱饱地睡上一觉,第二天浑身松快、脑子灵活。但身子一挨着床,一闭上眼睛,各种幻象就如走马灯似的闪现着,她心里数着一只羊,两只羊……三百只羊……她又试着调整姿势,仰躺,俯卧,左侧卧,右侧卧,哪个姿势都不舒服——脑袋挨着枕头,感觉脖子僵硬;将头蒙进被子,呼吸不畅;头放在被子外面,又觉得空气冰冷——身子如烙饼般在床上翻来翻去,脑子却越来越清醒……她索性拿出手机,想刷刷上新的电视剧,刷了一集,没欲望也没力气看下去;便又去刷直播间,看直播过货,卖和田玉的,卖翡翠的,卖水晶的,挖珍珠的,兜售化妆品、地毯、皮包的,一家家刷过去——深夜的直播间,如白昼一般热闹,主播依旧起劲地吆喝着,成千上万如她一般没睡觉的ID依旧“蹲”在直播间,抢货、扣货依旧如火如荼——这世界,似乎只有直播间不是死气沉沉、倦怠困乏的。“哇哦,这款真是绝绝子哦!”“我家是工厂直销,自己加工自己销售。”“今天放大漏哦,宝宝们不抢,亏大啦!来,听好价格……”“链接已上!上上上!”她听着直播间的喧哗吆喝、插科打诨、调笑取乐,盯着屏幕中闪现的各样珠宝、皮包、化妆品、瓶瓶罐罐、花花草草……直盯得眼睛酸痛、流泪,困倦极了,手机从手上滑落,似乎一倒头就要睡着了……
夜深人静,各种声音尤其清晰。楼上也住着一个失眠者,掉在楼板的扣子,滚动的罐子,那人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去卫生间,拖鞋一路啪哒啪哒响过去,尿流撞击着马桶的声音、马桶冲水的声音、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水龙头没关好,水一滴滴敲击着洗脸盆,下水道汩汩声像是人在艰难地吞咽……那人又啪哒啪哒拖着鞋子走回卧室,拖动椅子的声音,一只拖鞋“咚”一声掉落撞击着地板,另一只却奇怪地无声无息……她似乎都能听见楼上那人的呼噜声、隔壁邻居的磨牙声……她听着猫在敲碗、在拍门、在磨爪、在扒猫砂,上矮墙时撞到木架,撞翻了一盆多肉;墙头两只猫隔着纱窗,发出敌视的低吼声……更远的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摩托声,哗哗哗下雨般的汽车声……晚归人的咳嗽声,开关铁门时发出“砰砰”巨响,重重踩着台阶上楼,钥匙划过楼梯栏杆的尖锐得令人牙酸的声音……闹钟嘀嘀哒哒跳动着秒针……深夜,她的耳朵如猫的耳朵一般灵敏,闭着眼睛,各种声音幻成各种影像,在脑海中一一闪现,如她亲眼所见。她越是对自己说“该睡了,该睡了”,就越是睡不着。
她终于爬起来,抓过安定、酸枣仁、褪黑素,随便什么安神药,就吞了下去。一两小时后,在药物作用下,她终于睡着了,却做着奇奇怪怪的梦:
她和他相约在一个花园后门见。群山黑暗,白霜的月光照着她走的路,黑色树影晃动在脚下。她坐着等,不知等了多久,他没来,她就想:是弄错门口了吗?她绕着围墙走,去找别的门。围墙布满荆棘,透过荆棘缝隙,看见对面门口,月光勾勒出一个黑色身影。是他吗?她想钻过缝隙,穿过花园,看清那个身影。缝隙太小,有刺,无论如何都钻不过去。她绕墙走,想找大点的缝隙。突然,荆棘间劈开一条小路,她就沿着路走,赤脚踩着冰凉的土地、夜草、白霜般的月光,越来越接近那个身影……她赤着的脚触碰到冰凉、柔软、黏糊的东西。呀,满地都是蠕动的鼻涕虫。那个身影就在那里,要见到他,就得踩着满地虫子过去……
一种昏黄色调。既不是白昼,也不是夜晚,是永远的黄昏,一种发黄的、潮湿的黄昏,没有灯,也没有夕阳。不知在哪个城市,他驾着马车,看不清面目,她坐在马车里,抱着几个珠宝箱。马车顺着街巷走,街巷一个人也没,空空荡荡,两边是旧式楼板房,门窗全都关闭、落着锁,感觉非常凄凉。每栋楼房边上,又都垂挂着一盏崭新的灯笼,各种颜色的灯笼,鲜艳色调与空空的街巷很不相称,灯笼像鬼魅一般荡来荡去,却没有风。他们似乎是要离开,要去远方,马车驶过石板路,听不见车轮压路的声音,也听不见马蹄声,长长的街巷,弯弯绕绕,不知延伸到哪里。一路上,似乎发生了许多事,又似乎一件事也不曾发生,只是那样昏昏沉沉、不分昼夜地走着。疲倦极了,还在走啊,走啊,像是在胶片中的行走……
在一个码头,他们等着上船,突然发现一张票班次不对,他去换票,她进检票口。等了许久,她站得累极了,脖子僵硬,眼睛酸痛,他还没来。她非常着急,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心跳加速,呼吸不畅,却不知道该找谁,也无法与他联络……他们是要去一座小岛,传说那座小岛很美丽,很安全,有许多珍奇石头。有一种宝石之王,是从太空掉落在岛上的陨石,叫“天宝”,具有神奇的磁场,拥有一小块天宝,就能激发人身上的潜能,具有超强智慧,充满神奇力量,永不倦怠。船就要开了,他还是没到,她急着要跳下船……
她和他手牵手,从岛屿的一座山中飘出来,白衣白裤,身子扁扁的,像两片纸人。他们折叠的手,折叠的腿,轻盈摆动,轻巧越过岛上的山石、树梢、荆棘,飞过了波涛起伏的大海。他们手牵着手,像两只风筝般,飞到城市上空,那些水晶蜂巢般堆压在一起的楼房,蚯蚓般扭曲的街巷、河流,甲虫和长虫般蠕动的汽车和火车,他们都轻盈越过了。黑蓝色的夜空,没有星星、月亮,只有他俩,她和他无声对视着、笑着,冰凉的微笑月光般洒下来……
昨夜说的 今天都忘记了
一边写下 一边就消失了
熟悉的你 面目模糊
两个纸人 嘿嘿笑着
笑声没有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