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敏
昨晚,我做了个梦,直到早晨仍不愿醒来。醒与不醒又是一番搏斗,当我意识到要醒来时,试图努力闭上眼睛回到梦中之境,已无可能。我梦到了三十年前的人和事,半透明的树林,逆光下奔跑的白色衬衣,无数的蓝色蝴蝶涌上山坡,翅膀一扇一扇地停留在崖壁之上,像铜镜般反射着洒向高坡的阳光,和1992年冬天的霜一起,凝结在少年那还从未刮过的绒毛胡子上。
我还梦到了十七岁那年写下的几句话:
那少年
独爱朝阳
忘记了
山坡上
放牧的羊
1997 年夏天,年轻的我骑着擦得锃亮的旧自行车,和树上的知了一起开心地扯着嗓子嘶鸣——知了在庆祝终于找到了配偶,我在欢呼终于离开了大学。
自行车是我在二手市场买的,六十块钱,终日跟着我欢快地跑来跑去。没有地方画画,就伏在很小的桌子上画很小的画儿。桌子越堆越满,地儿越来越小,最后就画邮票这么大的小画儿,也很开心。只要没人管,我就很开心,就这样过了几年既不挣钱也不花钱的日子。也是在那个时期,我开始意识到,很多东西总量可能是不变的,这世界不会因为你富贵而爱会多一分,也不会因为你贫贱而笑会少一分,世界自有规律。我想要找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去做,可是最喜欢的是什么呢,也不是很清楚。在没有作品,没有事业,没有一切的时候,反而觉得人生有无数条美丽的道路在等着自己。
离开大学又回到大学,开始了我七年的教员生涯。其中一项工作是每年暑假带建筑系的学生们去写生。开始几年是去安徽歙县、江苏苏州、浙江等地,都是如画的水乡,黑瓦白墙、软软绵绵、吴侬软语、柔柔美美,美是美,终究不是我的调性。后来习书法,我也能感觉到,虽然非常希望自己去喜欢王羲之,可是最终也并没有那么喜欢王羲之,还是更爱魏碑的拙朴之美,硬而直。上了太行山,我才觉得找对了地方,那种雄壮的气息,有着看不透的苍茫。
太行山之行的点点滴滴在不同时期反复回荡,这是改变我观念的一个地方。所住的郭亮村位于山西与河南交界的林县,路很难走,话也很难懂。一入山中,便看到红色砂岩层层叠叠,崖壁垂直落下,厚重之美扑面而来。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村中的鸡,白天打成一片,晚上睡在树上。村中的人定时用水,节俭物料,垦山为田,成为约定俗成的民风。我和学生们住在太行山老侯家。老侯的眼睛非常明亮,话不多,牙很白,每天早上额外给我们每人煮一个鸡蛋。去太行山之前都说林县人特别能吃苦,这句话我开始不明白什么意思。人还不是一样的?哪有生来能吃苦的人呢?住了一段就明白了,缺水,缺土地,没有路,只有肯吃苦才能吃得上饭。
郅敏作品《二十四节气——立秋》(2020)
住下没几天,老侯就紧张地找到我,说他要出去几天,隔壁村住的南阳几个同学进山没回来,几个村的人都发动去找了,他也要去。老侯说:“下面几天照顾不好你们,多担待啊。”我心头一紧,说你快去吧。两天后,老侯回来了,每天都要反复告诫大家:“同学们别自己进山啊,这山一进去就迷路了。”我忍不住问,找得怎么样了。老侯低声叹道,找到了,人没了,两个人。又专门嘱咐我,特别是稍微熟悉了山路之后,更要小心,你觉得好像知道了怎么上下山,真的进了山,看哪儿都是一样的,就转向了,非常容易迷路。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老侯教我学会不少东西。
观看悬崖是跟老侯学的。他每日带我去看山,行走一条山路,攀爬一段险道,见识一番美景。前后无人,我便大声歌唱,老侯远远看着我发笑。登上山顶,离悬崖十米的地方我们停下,他让我趴在地上匍匐前进,最后只把头露出来。老侯说这样比较安全,可以看到悬崖之下。我果真看到了崖壁山谷之下眩晕般的壮丽。老侯说这里山风很大,如果直接走过去,一阵大风刮来可就麻烦了,不能大意。开始上山的时候,我总是走得很快,老侯在我后面边追边喊:“你慢点儿,你慢点儿。”又教我:“山路需要一段一段熟悉,别着急,一天走一段,上山一条路,下山一条路,到岔路节点多记下石头和树,多来几遍,脑子里慢慢就有地图了。”
太行山险峻,上下山都不便。上世纪七十年代,村民自发开始在崖壁上凿出隧道,决心在石头里开一条下山的路。崖壁上的隧道在漫长的手工劳动中诞生,现在已经可以通车了。我问老侯,之前呢,之前你们下山上山怎么办?老侯说,我带你去看看?你想走近道还是远道?远道好走,就是远,要转好几座山。我说,近道呢?老侯笑了,说,近道怕你下不去。我说,试试。第二天我们先走了一段下山的坡路,然后走向悬崖尽头的一个缓坡。老侯指着悬崖下说,这是条近路,在石头缝里钉上绳子,拽着绳子慢慢顺下去,以前很多东西都是从这里背上来的。我看了看绳子和几乎垂直的崖壁,觉得自己没有这个下山的能力。我说,我们还是走远道吧。这就是太行山的艰辛,交通不便、水源短缺、种植困难。
捉蛇也是跟老侯学的,没有诀窍。老侯平淡地说,山里的事其实没有诀窍,方法对了,多练几遍就行。然后睁大眼睛看着我说:“在山里最重要的是不要怕,碰到什么都不要怕。在山里怕也没用,没人能救你,你得自己掂量,有没有危险,有多大危险。”
一日,我们在山上看到了一条褐色黄点儿的蛇衣挂在灌木上,漂亮极了。我正准备上前近看。“你别动。”老侯一把拉住我,然后拿棍子在周边的草丛里打了打,向我解释,“这蛇衣太新鲜了,可能刚蜕完皮,也许还在附近,你看不到它的。”他用棍子挑起蛇衣,很长的一条,递给我说:“上山手里一直要拿根棍子,棍子的用途很多,关键的时候是可以救命的。有高草和灌木的地方,你就用棍子打一打,如果有什么小动物啊,蛇啊,它们会逃走的。”他说,捉蛇也是如此,首先是不要怕,然后看是不是毒蛇,如果是毒蛇千万别碰。真被毒蛇咬了,下山来不及,山下的人赶上来也来不及。毒蛇头是三角形的,脖子猛一细,尾巴也是猛一细。无毒蛇也要谨慎,如果不捉,尽量别碰它,是蛇都有危险,绕道走就好了。如果下了决心要捉——一定要快,要果断,以快取胜。“这山沟沟有很多蛇,蝮蛇最厉害,山里还有野猪、野山羊、狍子、狗熊、豹子,人活动的地方都看不见它们。”老侯说,“二十年前我们村里人还一起捉过狗熊,现在不让了,其实还有,那些豹子和狗熊在哪里,我们都很清楚。”我说:“你就吹吧。”老侯凑近问我:“你要不要豹子?”我说:“算了算了。”
郅敏作品《舟》局部(2020)
现在想起来有些话很像哲学表述,当年说的时候都是当家常聊的。后来,在吕品昌老师工作室浮雕板后面也发现一条蛇,有孩子在,吕老师迅速地捏住了它的头。我一看这个身手就知道他小时候肯定学过,吕先生说江西山里这种东西很多。生活即哲学。
每年相处几十天,我能感受到老侯的热心和温暖,他务实、善于琢磨,也乐于助人。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我也能感觉到,老侯在村里的地位并不是很高。中国乡村就是小社会,在我看来他过于谦卑,几乎对村里的所有人都点头哈腰。我问老侯,村里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你怎么这么客气呢?老侯笑而不语。
也是在太行山,我第一次体会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景。那天中午时分便沙尘漫天,天色猛然暗下,乌云滚滚,大风灌进房间,整个房子好像都要飞起来,然后是瓢泼大雨,没有尽头地下着。我们躲在老侯家用石块垒起来的房子里闲聊,听着呼啸的风声。不知怎么说到人生如何美妙的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轮到我了,我说,人生美妙,无非妻女如花、大同天下。学生们觉得好像这话很厉害,问是什么意思。我说,妻女如花不是说你的夫人和女儿都很漂亮的意思,而是说你女儿到了如花般十六岁的时候,妻子可能已经四十多岁了,如果你那时仍然感觉妻子如花,那是真得爱她;小家搞好了,天下大同就不远了吧。又有一个同学问我,老师,你说人活着干吗呀?我心想这话才是厉害,我怎么会知道。但我是老师,嘴上不能这么说。想了想,我说,人生两件事:做自己喜欢的事,爱自己喜欢的人。有同学喊,我喜欢做的事就是爱喜欢的人。我说,厉害,雀巢咖啡——二合一。大家哄笑,伴随着大风灌进石屋的呼呼声。
这些闲聊的话说过就过了,早忘记了。两年前问我问题的老学生来北京相聚,又笑谈起太行山往事。我说,当年你二十岁,我也才二十四岁啊,现在看都是孩子。你不知道人活着干吗,我怎么会知道。他说:“老师,你说得没错,只是很难做到。我记得这些话是因为当年觉得你有少年之心。”我说,我现在还有。
2003年,我最后一次上太行山。临别前几天,我和老侯一人拿了根木棒再次上山。坐在山坡上,看着几年不变的大山,我对老侯说,我要回北京上学了,明年不能保证再来了。老侯说,你不来我去看你,北京好啊,你好好干啊,带我去看看天安门,别说北京,省城我还没去过哩。
回城的前两天,老侯招呼我,要给我看个东西,他把我带到后院。我看到木桌上放着个铁笼,一个黑白相间毛烘烘的东西在铁笼中躁动。我问,这是什么?老侯说,是獾。我问,这是哪来的?老侯说,你不用管是哪来的,你们过两天回城,就当我送你们的心意。说完,就把我推了出去。当夜,和学生们看画、闲扯。我说,后天回城,老侯准备了只獾。学生们说,估计味道不错。
当夜没有睡好,我准备了一番话打算让老侯把獾放掉。第二天早上敲开房门,老侯不在。小侯说,爹一早就上山了。我问小侯那只獾哪儿来的?小侯说,是爹六十块钱从隔壁村农户那里买来的。上午,老侯回来,我说,我给你六十块钱,你把那只獾放了吧。
老侯说,獾已经死了,气死了。
老侯带我去看那只獾,还在笼子里,已经不动了。我摸着它脚心厚实的几个黑色肉垫儿,还有一丝温度,磨砂的皮肤,很有韧性。那种手感让我终生难忘。我的手摸着它的脚垫,爪子上全是褐色的血渍,可以想象它最后一夜的痛苦。老侯抱怨说:“獾的气性是大,但这只獾的气性也太大了,我还放了玉米在笼子里。”他告诉我,獾很聪明,皮厚,毛厚,晚上出来,什么都吃,气性也大。我问,什么叫气性大?他说,和有的人一样,很傲气,不能关着它。我明白了,野生的动物,骄傲的动物。
我说,老侯,我还是给你六十块钱,我们把它埋了吧。老侯明亮的眼睛看了看我,非常迟疑地说:“好吧,这东西现在不容易搞到,本来打算你要真不吃,我就准备放冰柜里了。”吃完午饭,我俩拎着獾在山边小槐树旁埋了。埋完之后,我说,我后天走,我们再去转转吧。“周边都去过了,我带你去看日出吧。”老侯仰头看了看天说,“看样子明天的天气应该是可以看到,你早点睡,夜里两点出发。”我说,这么早啊?他说,不早,晚上走得慢。当夜穿上厚衣服,在漆黑的夜里拽着老侯的棍子出发,打着手电筒步行两小时到达了目的地。这是较高的一座峰,从来没有来过,四周都是黑的,只有天是深蓝色,满天星斗。老侯指着崖对面的几座峰说:“你看我们走这么长的山路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三座山崖聚在一起。这里的日出最好看。我们坐在这里的是一座偏北的峰,东边还有一座,不是很高,一会儿太阳会从那个地方升起来。”他又指着西南方说:“我们的西南方还有一座峰,更高,所以第一缕朝阳会洒在这座崖壁上。”
在丝绒般的深蓝色天空下,我们抽着烟,听老侯讲村子里的故事,谁和谁相好啊,谁和谁有仇气。他说他不是这个村的,是外乡人,倒插门的女婿,年轻时就到村里了。老丈人在村里积了德,帮过很多人,来村里之后日子过得还可以。开点儿田,种玉米,年轻时也去山下的县城里待过几年,后来老人身体不好,就回来照顾他们了。老侯说他虽然是倒插门女婿,村里人没有欺负过他,对他还是不错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很苦,几次都差点死了,都是村里人救的他,他一辈子都记得。他说:“你看,这几年你们每年来我家住,我也可以挣点钱,村里人有不少人眼红呢,也没为难过我,不容易的。”我说:“是啊,不容易的。”我怔怔地看着他,因为我脑海中有一个疑问几年都挥之不去:这样的艰苦之地,为什么他们不下山呢?我坐在崖壁边歪着头问老侯:“你们为什么不下山呢?”老侯依然充满内容地望着我笑——朝阳的第一抹红光照在他的额头。老侯站起来说:“快看,太阳要出来了。”
话语间,第一缕橘色的朝阳像金粉般洒向了西南边的崖壁,我也兴奋地站了起来——这是我见过最明亮的橘色,照射在红色页岩崖壁顶端。这一幕让我心中的“壮观”一词的精神世界又一次拓宽,光与岩石撞击散发出无以替代的、热烈的光芒,既有“光”,也有“芒”,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下去了。太阳升得很快,崖壁的红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扩大,东边的山是紫色的,天际线是蓝色的,向上依次为粉色、橘色,直至蔚蓝。
日出奇观精彩、短暂,很快天就白了。老侯露出了更白的牙齿笑着招呼我:“天亮了,我们回去吧。”第二天回程,在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的大客车上,我还在一直想:为什么他们不下山呢?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问题在我心头才开始渐渐有了一些答案。
同样是1997年,卡西尼号探测器升空,开始了人类探索土星的历程。在古罗马传说中,土星是以农神萨图努斯的名字命名的,从公元前三世纪开始,与希腊神话中的克罗诺斯混同。在希腊传说中,农神吃掉了自己的孩子,宙斯是他幸存的孩子。在如今的天文研究中,希腊传说中的故事很可能是发生过的事情——土星吞噬过自己的卫星。对土卫二的近距离观察收集到的标本数据表明,喷射的羽状物质主要成分是水,进一步的研究推测土卫二上具备地球生命所需的几乎所有元素。公众开始议论这颗星球是否拥有孕育生命的潜力,人类有可能奔赴这个似乎符合所有地球生命需求的星球吗?
2005 年的一天,我在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陶瓷工作室和吴永平、安然玩飞镖,正难解难分,导师吕品昌先生推门进屋,对我说:“你去美国吧。”我正准备投出飞镖,听完还是掷了出去,飞镖扎在标盘上之后,我说:“好。”吕先生说:“你去外事处和晋华老师接洽。”我说:“好。”两个“好”之后,彼时的我既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在一片恍惚中,我购买了美联航的机票,于2006年到达罗得岛设计学院。起初住在波士顿我父亲的研究生崔蕾先生家。崔蕾先生一家给予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每天坐小火车往返学校与住处之间。
我以为中央美术学院的同学们就算很用功了,到了罗得岛设计学院才知道什么叫用功。任何时候去教室,都是灯火通明。雕塑系的整栋楼是二十四小时不关闭的,任何时间都可以来工作,设备是免费的,原料需要自己购买。大楼像一辆一直开动的火车,陶瓷、玻璃、金属铸造等制作性强的专业都在这栋大楼里。我想大家一定是觉得罗得岛设计学院学费昂贵,所以格外珍惜学习时间吧。刚开始上课麻烦就来了——雕塑系的课程材料中是没有泥巴的。对于在中央美术学院以泥塑教学为基础的人来说,没有泥巴怎么做东西呢?教授对我说,课程中所用材料均为直接创作,金属、木料、玻璃等,需要泥料你可以去陶瓷系买。
罗得岛设计学院的建筑和平面设计也是顶尖的。因为在建筑系工作过,我也经常去建筑系看看。他们的建筑系四年级以下是不允许使用电脑的,有限的图面表达是为立体表达做准备的。这里也没有我在国内建筑系所教授的绘画课,基本都是做模型,这与我在国内建筑学院的工作方式大相径庭。向教授们和同学介绍的环节,我信心十足地介绍了中国的情况,教授们和同学们看完PPT还是很有兴趣,也提出了问题。系主任布什教授说,我有两个问题,第一是你展示的中国教育非常好,但你认为一些很好的作品,在我看来非常相似;第二是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在做人像作品呢?
布什教授是个热心肠的白胡子老头儿,一个真正的好教师。我们俩经常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经常一起吃汉堡,鸡同鸭讲讲得很热闹,讲完各自刷卡结账。每次我能感觉到他那颗热乎乎的心,温和、有幽默感,又能阶段性地提出尖锐的问题。他说:“你的技术很好,可是你还没有找到你自己的方法,你还没有找到你自己。”这么尖锐的话我不知该如何理解和应对。布什教授跟我解释:“作品就是人,你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也在罗得岛设计学院读过书的奇胡利,他的玻璃艺术就是他自己,很夸张、很绚丽。他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天才式的探索者。”布什教授坐在桌子上边说边做怪动作,边比画,生怕我听不懂。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一定要相信,没有人会是一样的。”我能感觉到布什教授在保护我的信心,又要鼓励我的决心。他帮我制订学习计划,说,你有这么独特的母体文化,能表达很多东西。他又很严肃地说:“我并不知道你要怎么做,只有你自己知道。”2019年,得知布什教授突发疾病去世的消息,我做了一件作品纪念他。我非常感谢他,是他教我如何初步建立自己的创作方法论。
对美国的新鲜感很快消失,问题很快出现。问题不在环境,在我自己。课程中很多和欧洲历史有关的内容我听不懂,还有很多与基督教有关的事情我也听不懂,需要很多背景知识才能理解同学们的作品。我这么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瞬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明白我不可能用英文来开玩笑,也听不懂同学们开的玩笑。我只能把他们说的笑话大概记下来,晚上查阅字典,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在开什么玩笑。其实也无非是某个篮球队明星的前任女朋友又出什么绯闻之类的,还夹杂着很多俚语,不知道前因后果,不可能听懂,也并不觉得可笑。于是,真的出现了第二天才能勉强笑出来的笑话。
这算是什么问题?当然,诗歌和笑话都是最难翻译的,也是对语言要求比较高的表达。最初我想是语言的问题。因为待的时间短,询问了一些在美国待过十年以上的朋友,他们说待了十年、二十年也没什么用,语言还是不行。当然,日常生活用语是没问题的,一旦触及到稍微深刻一点的问题,或者是不容易表达的意味,困难就出现了。特别是艺术、哲学概念,用中文尚且说不清楚,用英文就可想而知了。语言和文字,不仅是交流的工具,共识的符号,更是精神的家园。
语言当然是障碍,更大的障碍是文化。幸亏视觉艺术是世界性的语言,幸福、悲伤、感动的共鸣有时是不约而同的。布什教授说:“我带你看一个同学的作品,”又调侃说,“你快跟我来,只有你能和他做得一样好。”这位美国同学一头咖啡色卷发,皮肤白皙,每天准时到,准时走。他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人体,做得好极了。这让我很奇怪,因为他们的课程中并没有所谓写实雕塑的课程。布什教授很得意地对我说:“你看,他做得很好,我教不了他,但方法是我教的。”我问你教他什么方法,他说:“去博物馆临摹古代的人像雕塑。”
布什教授讲,他是个极度痴迷的孩子,你看不到他的时候都在博物馆待着呢。就这样我们慢慢熟悉了。我的名字“郅敏”在英文中很难发音,英文中没有“郅(Zhi)”这个音,只有“Chi”这个音,“Chi-Min”很容易就叫成了“Jemmy”。我对他说,你就叫我“Jemmy”,我也给你取一个中文名字吧。你的头发颜色很好看,很像咖啡色,“咖啡”一词也是“Coffee”音译到中文的,我就叫你“咖啡”吧。我把中文“咖啡”两个字写下来给他看,他说这个图形很好看。后来,我在美国展览的作品都是咖啡开着他的卡车帮我运送。每次他都主动说:“不要担心。”每隔几天,我就去他那里看看进度。几个月之后,他的作品规模越来越大。咖啡做了一座像火山口一样的山,有一米多高,上百个十公分高的各种姿态的人从各个方向在往上爬。他说,你看他们都在往上爬,还要把旁边的人推下去。我问,最后呢?咖啡说,没有最后啊,最后爬上来什么都没有啊。我们俩哈哈大笑。
所以,我并不认为所谓写实雕塑在欧洲文化中已经绝迹,那是他们的文化方式。我觉得他做得又快又好,技术能力可以达到让·穆克的段位。2013年,我在巴黎看到卡地亚中心让·穆克的个展,看到他的工作方式,我也才真正理解到西方人做写实泥塑人体就像我们中国人早上起来喝杯茶,然后静下来画几片竹叶那么简单,那么自然。这里面存在的似乎还不是技术问题,是骨子里的思维方式和认识方式的问题。回望中国雕塑,由二十世纪前中期引入的欧洲雕塑系统是最好的方式吗?我不得而知。咖啡并不是没有老师,他的老师是博物馆,是他们的历史。
在美国同学眼中,我可能仍然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国人。也是在这个时期,我才深刻领会到中文、汉语对我是多么重要,它们是我全部的精神家园。张光直先生认为“文明动力是政治与财富的结合”,可谓一语中的。但是精神的凝聚是如何做到的呢?多年以后,我看到有几位中国作家早已谈过这些问题,称汉语是自己的祖国,再后来看到海德格尔很早也阐述过相似的表达。我日思夜想的所谓故事、情节、诗意、情绪、思想、精神,都是以中文的方式在脑中编织、构建,无论是文字书写,还是口头讲述,甚至是在心中默想,都是在重组中文字面之后的精神世界。中文是所有中国人的整个精神家园。
当然,情感也不是都需要语言才能传达。在国外生活处处充满紧张感,紧张感来自于因为陌生而无法彻底放松。一上火车或地铁就要盯着看站名,竖起耳朵听。我日复一日地坐小火车上学,小火车开得很慢,和列车员每天打招呼,学会买月票和月卡咖啡券。有一天,我上车之后坐在常坐的位置,照例和列车员打招呼。这时又上来一位年长的乘客,我把座位让给他,我说我马上下车。我换了车厢找位置重新坐下,在谢润湖站,和往常一样下了车。下车之后我看到列车员在车厢中奔跑,车开动了,他跑到我常坐的座位窗前才看到站台上的我,咧开大嘴朝我挥手。我们对望而笑,相互挥手,直到小火车慢慢远去。我想是他找不到我,担心我错过站才满车厢跑去找我。在美国,我确实获得了很多陌生人无言的善意和默默的帮助。
在罗得岛设计学院,我用英文完成了题为《火山——自然的烧制》的文章,第一次总结出个人对于“烧制”的理解。这是我在美国的收获之一。因为我在罗得岛设计学院最后的总结报告,教授们还是对中国文化充满了好奇。他们对中国的了解大大低于我们对西方的了解。他们对于中国的釉上彩、宜兴紫砂和中国的神话都很有兴趣,希望我来介绍宜兴的紫砂茶壶。我说,原料一直都有啊,当然是聪明人发现了这种原料的特性,烧制出这样介于陶器和瓷器之间的一种茶具。这种材质立性很好,透风不透水,适合做茶具。但饮茶在大部分中国人的生活中是无关于解渴的,而是更有关于礼仪,有关于对谈。艺术在等待技术的提高和文化的成熟。对于茶树的认识,茶叶的生产,烧造茶具的水平等技术提高,这需要很长的历史过程。还要等待文化的成熟,进而一步一步产生茶的文化。什么样的茶叶用什么样的水来泡,用什么样的茶壶来盛装品尝?品茶需要什么样的话题?茶具需要放在什么样的家具之上?对谈,就是人和人的交流,人和人坐下来的位置、距离代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茶杯的大小、重量、手感,水的温度等等都需要考量,这样越来越复杂的文化系统就逐步出现了。谈了很多,最后我说中国宜兴的紫砂茶壶应该不会出现于罗得岛。罗得岛太冷了,一阵大风吹过去茶就凉透了。教授们都笑了。
一天,布什教授对我说,你可以留在这里,先当助教,我替你争取教职。我不知该如何判断。
我只好奔赴纽约州立大学去找我的姨妈——Amy。
Amy是我的姨妈,艺术家,纽约州立大学的教授。1994 年,她首次回到中国,我当时正上大学二年级,送了她吕胜中的剪纸书。她在年幼时移居巴西,后从巴西移居美国,所以她的第一语言是英语,西班牙语也很好。她听了我的长篇讲述,说,我带你去看看安尼施·卡普尔的作品吧。
第一本关于安尼施·卡普尔的书也是Amy送我的,这本书中阐述了安尼施·卡普尔的作品渊源与由来。Amy和我谈了很多关于文化的问题,告诉我怎样理解这位出生在印度的英国艺术家。“艺术是一个个人,一个个种子,文化是种子的土壤。”她说,“你要从安尼施·卡普尔身上看到艺术家和土壤的关系。他是地域文明与全球化博弈的产物,让我们看到一颗亚洲的艺术种子如何在世界文明进程的土壤中生长。”Amy接着说,但你不要忘了他生在印度的亚洲身份和你生在中国的亚洲身份又完全不同。安尼施·卡普尔虽然是亚洲人,但他是属于英语世界的,他有两个母体文化,一个是印度文化,一个是英联邦文化。
2006 年,我从罗得岛奔赴芝加哥去观看安尼施·卡普尔刚刚落成不久的《云门》。据说这件作品代表了2000 年左右美国在经济、精细工业加工、旅游产业规划等方面的综合指标。这个预算为二千五百万美元的雕塑并不算很大,只有十二米长。问题来了,资金从哪里来,什么机构决策的,如何避免风险?Amy告诉我,她最近的作品是投标西雅图机场全球招标的公共艺术项目,有九根柱子。Amy说:“我做了很多稿方案,最后管理委员会和艺术委员会还是选择了我的《白龙》的方案。你看我虽然从小在美国长大,第一语言是英语,但在公众选择中我的作品仍然是亚洲文化的一个符号。”2008 年,我赴美国盐湖城参加国际会议,专门选择了在西雅图机场转机,当我看到机场中Amy的作品和其他几件作品时,我才真正理解为什么Amy告诉我亚洲文化的标签很难改变。
2019年,安尼施·卡普尔的作品终于来到中国。在我看来,这个展览并不是为彰显安尼施·卡普尔的才华而来,甚至也不是为展示他四十多年艺术生涯成果而来,而是在中国新世纪的艺术进程中给予我们一个触手可及的研究对象。
矶崎新设计的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中庭摆放着安尼施·卡普尔的大型装置《我的太阳》。巨大的红色圆形被放置在三层楼的位置,远远高于人的平视角度。通看古今,所有神圣感的营造还是有很多共同之处——不可思议、不可追问、不可辩驳,以及漫长的等待,这些都是消耗人能量的环节。和古代制造神圣感的方式一样,安尼施·卡普尔也将创造出的神圣物放置在不可触及之处。神圣物需要仰视才能看到——观者在仰视中更加容易疲倦,疲倦产生的劳累感不断缩短着观者的忍受极限。我突然在想,几百年前明代或清代的使节去觐见皇帝时候,当他们走到午门,可能已经很疲惫了吧。可见,空间尺度以及建筑体量都成为制造神圣感的手段。
我站在升降机前静静等待,等待安尼施·卡普尔的蜡块被送上传送带——高高在上,巨大红色的圆形可能象征着太阳,三条履带传动系统从不同方向从低向高缓缓运动,将深红色长方形蜡块徐徐斜向运至高处。这些红色蜡块也许象征着血肉与热情,迎向红色的太阳。而太阳,可能象征着终极的理想。当血红色的蜡块被运送到传送带上,仪式感才刚刚开始。我在疲惫中等待眼前的蜡块将何去何从。缓慢升高的红色蜡块让我从神圣的想象跳入了世俗的想象,让我想到了最爱的美食——重庆火锅的鸭血即将下入红汤。
所不同的是,重庆火锅的世俗理想——鸭血,最终下入了红汤之中,与红汤融为一体,鸭血赋予红汤以精神,红汤赐予鸭血以魂魄,二者相互转化,相互渗透。最终的美食是一种新的物质——时代的象征:那就是艺术、哲学、科学的总汇。鸭血与红汤的关系非常像艺术家和时代的关系。一个时代如同一锅汤料,复杂而有趣,没有上好的红汤,鸭血还是鸭血,不可享用;没有上好的鸭血,红汤亦空空荡荡。
安尼施·卡普尔的蜡块与太阳似乎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作品中的血色蜡块最终没有落入红汤,也永远不可能落入红汤,那么试图超越世俗之后的血肉会落向哪里?落入他的太阳之中?非常遗憾。也没有落入永恒的真理——他心中的太阳——之中,在即将触碰到太阳的距离时戛然而止。对,蜡块永远触碰不到太阳。蜡块从即将触碰到太阳的中心位置跌落,从传输带上垂直摔向冰冷的地面,砸在已经掉下来的蜡块之上。这些半凝固的血色蜡块彼此粘连、扭曲,因跌落而破碎、变形,出现不可控的无序感,相互挤压叠摞,堆起一座理想的墓碑,或者是纪念碑——其实它们是一回事。除了信念般的激情和努力,似乎并没有结果。万年以来的人类是不是也这样在前赴后继中寻找光明?
作品中的血色蜡块和太阳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这种精神指向在蔡国强2005 年的作品《狼》中也有相似观念在流露。他用标本制作了一群奔跑的狼,悬挂在展厅的空中,灰白色的狼群从地上跃起,在空间中奔跑、腾跃起来,最终撞上墙面。跌落下来的狼继续往回跑,再次撞墙,循环往复。蔡国强的另一件作品也有这层意味。他在曼哈顿海边树立了一块玻璃,从玻璃的一面可以看到海对面的曼哈顿高楼林立。乌鸦撞上玻璃,跌落下来。2007 年夏天,蔡国强在中央美术学院的讲座中也着重谈了这件作品。他说:“有些东西你好像可以看到,但就是无法触及。”这句话看似很家常,也很凶狠,甚至很绝望。与蔡国强选择一个虚拟情景再现不同,安尼施·卡普尔的表达更加抽象,更加混沌,更加不具体。
在所有的宣传中,安尼施·卡普尔当然被称作英国艺术、印度艺术或者是世界艺术的骄傲。但艺术不是用来骄傲的,艺术是文明的象征。最优秀的艺术家是超验的,最优秀的艺术作品是每一个时代社会生产能力、社会机制、文化内涵和创造能力的总体表达。在我看来,安尼施·卡普尔的作品具有尼采著作中“酒神精神”物化的气质,极致而纯粹。尼采说过,为了生存下去,希腊人出于最深的必要性创造了这些神。我们很容易想象众神的产生过程:通过日神本能对美的冲动,从原始泰坦的恐怖秩序中,逐步发展出奥林匹斯快乐的神圣秩序,就像玫瑰从带刺的灌木中生发一样。
Amy说最后的决定得你自己做。
2007 年,我又在纽约的表弟家借宿了一段时间,带着睡袋睡在客厅。我说,我要回国了,在纽约待几天就走。表弟带我去吃各种东西,在井字格的纽约街道闲逛。又走到第五大道时表弟说这里有一头铜牛雕塑,问我这件艺术作品怎么样。我说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艺术。又路过安尼施·卡普尔的《镜子》,我拉着表弟说,这个算艺术。他说,这也算艺术吗,这不是哈哈镜吗?我正在思量怎么回答,表弟突然指着镜子里的天空对我说,我以后要在那里。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问,你指的是哪里啊,是天上吗,你是要上天吗?表弟笑了,说,差不多吧,那些人跟在天上差不多吧。夕阳下的“大镜子”将各色人等都映照其中,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每个人停留片刻,又匆匆离开,好像都有很重要的事。黑人、白人、印度人、我和表弟。我恍惚了一会儿,也是在彼时,我理解了这件作品的价值。我问表弟,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表弟搂着我的肩指向镜子里天空下的摩天大楼说:“你看,第五大道这几栋大楼最高层的东南角都是最大的投资银行老板的办公室,以后我就要坐在那里。”我说,投资银行不都是诈骗吗,你骗得过他们吗?
表弟推了我一把说:“不说实话你会死吗?我试试吧。”我俩一起放声大笑,在第五大道安尼施·卡普尔的哈哈镜里。
好像有人说过:如果二十岁你在巴黎度过,你一生都会想起巴黎;如果二十岁你在监狱度过,你可能一生都会想起监狱。这是多么好的一句巴黎旅游宣传语啊,给予巴黎这么高的评价。可惜我在三十五岁才在巴黎度过了五个月时间,我不能确保我一生都会想起巴黎。
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会偶尔想起巴黎。每天早上看着英俊的面包师满意的笑容,买一根0.99欧元的法棍,非常脆。办了卢浮宫的年卡,可以经常去看一下。在巴黎的美好的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住的巴黎艺术城地段太棒了,穿过马路走几步就到了巴黎圣母院,再走几步就是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离卢浮宫、蓬皮杜艺术中心、奥赛美术馆都很近。
我喜欢布德尔。有事没事我就去布德尔美术馆转一转,人不多,很安静。观众一拨拨前来,又一拨拨散去,去多了和美丽的馆员相互看得都眼熟了。有一天快闭馆时,忽然她走过来指着后院对我说:“布德尔的猫。”我向她指的方向望去,门外一只小花狸猫正看着我。我问:“是你的猫么?”我还没明白过来。她说:“不是我的猫,是布德尔的猫。布德尔养猫,不过这只是后代。”布德尔博物馆心很细,他们希望如今博物馆的一切都和布德尔生活时的样子一模一样。我绕出展厅,来到后院,它走过来用头蹭我的膝盖,左蹭右蹭,我摸着它的头,拔了一些草喂它,它吃得很享受。猫后面是布德尔的雕塑,它在望着我们。回到展厅,又看到布德尔的老照片,其中一张正是他抱着一只花狸猫,那是不是这只猫的爷爷?
但我更爱康斯坦丁·布朗库西。2007年至2011年间,是我艺术生涯困顿的一段时间,非常忙碌,又非常没有成效,作品没有推进,我想我得找个机会反思一下。去法国纯属偶然,是因为有个朋友给我看了一部法国电影,又荒诞又真实,剧情魔幻,无法理解。最后,我才看明白电影中的对话都是反话,如果电影中的主角说向左走是对的,那么在实际中一定是向右走才是对的。2011年,我准备改变这一切,是康斯坦丁·布朗库西鼓励了我。
他是徒步走向巴黎的,在一百年前。在巴黎的时光太美好了,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因为我的发小一家从英国伦敦赶来看我。他们带着四岁的女儿和我一起在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广场共度了几天美好时光。我给他们讲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的传奇故事。这位奇异的东欧天才具有非常前沿的判断力和独立的人格。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末至二十世纪初的这段时间,被史学界称之为“立体主义十年”。全新的一代人成长起来,已经迫不及待地发表对世界的最新看法。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促动了他,康斯坦丁·布朗库西下决心要到巴黎去。1904 年,二十八岁的康斯坦丁·布朗库西徒步走向巴黎。可以想象当时欧洲西部与东部的巨大差别,中途他在匈牙利布达佩斯和德国慕尼黑作了停留,在到达瑞士巴塞尔的时候,他被大雨淋了,生了重病,幸好被当地教堂医院所救。最终在阿尔萨斯,他才乘上火车到达巴黎,这之前的行程都是徒步完成的。
再比如,离开罗丹。1907年,经人介绍,康斯坦丁·布朗库西进入罗丹的工作室当助手。此时的罗丹正是如日中天,不仅自己的创造力处于鼎盛时期,他身边的学生、助手也都是超一流的雕塑家,比如布德尔、德斯比欧等。在外人看来,这对于年轻的罗马尼亚雕塑家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在一个多月后,康斯坦丁·布朗库西做出了不可思议的决定,这个外乡青年居然决定离开罗丹工作室,并留下了一句名言:大树底下不长草。
这都是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的天才表现。天才,都是懂得保护和爱惜自己的才华的,这也是上天赋予的使命。这种表现让我想起德国的大艺术家格哈德·里希特。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作为东德来的青年艺术家进入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任教时,虽然充满理想,但还默默无闻。同为教员的博伊斯正当其时,名气大,气场也更大。格哈德·里希特后来回忆说,他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是有意避免和博伊斯接触的——他怕自己的独立意志受到影响。直到格哈德·里希特走出了自己的道路之后,这两位并不同代的大师才有机会坐下来平等地交谈。康斯坦丁·布朗库西知道,他必须以自己的方式来迎接旧时代的接力棒。康斯坦丁·布朗库西把罗丹和他的作品作为一个背离的目标。他用完全不同的美学主张创造出划时代的艺术,成为新时代雕塑的起点,那是在1915年。
一百年之后的2015 年,袭击者闯入法国讽刺漫画杂志《查理周刊》位于巴黎的总部,最终致死十二人,五人重伤。事件之后,在法国发生了数十起相关事件。我们的文化与千年之前相比当然是融合多了,但又是如此隔阂;人和人的情感如此相近、相依,又如此隔绝和不解。这个世界看起来本应简简单单,却又困难重重。
空间和时间,文化与武化,当然是艰难。可是总要有人徒步走向理想吧,不管有多远。不管我们的思想和见识是否能够穿越银河,也不管那个太行山上的青年期望崖壁上的朝阳是否能多停留一会儿,人生要如何度过,人生是否美妙,都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时间。时间不等人,我们都是夏虫国的夏虫,在时空长河中,看不到秋天。
思想和肉身在有限的远行中是不是为了回归起点,而那个回归的起点是否还存在,不得而知。仅仅能够定论的是自己所经历的既不是物质生活,也不是精神生活,而是情感生活。幸好有本能和情感一直陪伴着我,只有情感的聚散,成为记忆的波澜,别无他物。让我念念不忘的,仍然还是那些过不了的河,那些下不了的山。
1992年的霜,当然没有融化。人与事都不会再相见。因为我知道——见面即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