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颖
在四川话中,汤圆开水的形象可不正面。如果说一个人喜欢乱喝汤圆开水,就是指他有非分之想,并自找麻烦的意思。乱喝汤圆开水,烫到了,背时(活该)。
而在我的人生词典里,汤圆开水却是温暖、智慧且充满悲悯之心的。这一切,与李汤圆有关。
李汤圆,什邡外西街人,自幼跟父亲学做汤圆心子。其父早年在县城南华宫旁经营一家名叫“味余香”的食品店,以川味汤圆为主,最有特色的是加了花椒的红糖椒麻馅儿汤圆,还有黑芝麻和玫瑰馅儿汤圆,其味道是很多老什邡人美好的童年记忆。
我认识李汤圆时,他是我家对门建筑公司的炊事员。因为与他儿子洪贵是好朋友,我常常受惠吃到他用做馒头的边角余料蒸的小寿桃和小兔子之类的点心,虽然同样是粗面加糖精,但比起蒸笼里给大人们吃的馒头,味道就是不一样。那时,我就对食物的外形及进食方式对味道的影响,有了最初的认识。每天中午11点,我和洪贵踩着钟点,从蒸笼的蒸气中接过李叔叔塞过来的小搪瓷碗,躲在灶台背后的旮旯里,吃得不亦乐乎。
这场景,是我童年最美好、最温暖的画面。但这个画面的制造者——李叔叔的生活并不温暖美好,一家七口的生活担子,重重地压在他一个人身上,那份炊事员的微薄工资,根本承担不起这份重量。他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每日里忙完手中的活儿就坐在厨房里生闷气。
改革开放后,他第一个从建筑公司辞职,在我家门口摆起一个小摊,两个条凳支起一扇门板,两个蜂窝煤炉灶,一个煮红糖百合稀饭,一个煮汤圆。汤圆馅儿都是他自己做的,有红糖馅儿、玫瑰馅儿和黑芝麻馅儿。
从那以后,我的每个清晨,就是被李汤圆生火的柴烟和红糖百合稀饭的香气唤醒的。那时,这里叫建设路,是什邡西边几个大乡镇入城的要道。每天早晨,卖菜的、赶场的、挑粪的人络绎不绝。李汤圆做生意,从不吆喝。炉膛里那点小小的暖意,对寒风中赶路人的召唤,足胜油灯的光亮对飞蛾的诱惑。人们从远处走来,总会驻足,与李汤圆聊天,闻着汤圆和稀饭的香气,说说昨日的菜价或明天的天气,还有熟人故旧的近况逸事。当时的汤圆8分一碗,稀饭5分一碗,但并不是所有的早行人,都有这份余钱。大家出门办事,事前几天,就已把不多的钱,在心里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西门外都是穷乡,好多大队大半天的工分,也就八九分钱。
李汤圆从不问顾客要不要来碗汤圆,而是抽凳子请人坐下,从冒着滚滚热气的汤圆锅里,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开水,双手递过去,无论对方年龄多大、衣着怎样,他都一视同仁。
汤圆开水里姜和糯米的香气,像雨后仙山的云气一般,冉冉升起在寒冷而黑暗的空中。而端着碗的李汤圆,脸上真诚的笑容,俨然有光一般。
有人说,这不过就是小商小贩揽客的小小手段。我不否认其中确有多卖一碗汤圆的愿望,但如果仅是这样,他恐怕坚持不了多久,因为这样的投入与产出,并不成正比。送汤圆开水这一个小小举动,抛开燃料之类的成本,光是碗,每天得多洗几十次,街边摊离最近的井至少50米,每天多挑三五趟水,是只少不多的。对于一个独力支撑七口人生计的中年男子,这额外的几担水里,装着的是悲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悯。对于一个走了好长时间夜路的乡下人,难得进一次城,对城市充满了敬畏。而在城门口,迎接他的是一碗温暖的汤圆开水,他的内心会是怎样的感受?
我的外公就有在异乡讨碗水喝而被拒的经历。对方说:“冷水要人挑,热水要煤烧,凭啥子给你?”此事曾深深刺痛过他老人家。而李汤圆给每个站到摊前的人奉上汤圆开水的举动,让他钦佩不已。
人们喝下汤圆开水,当即叫加几个汤圆的有之,心怀感激、欣然表示下回来吃汤圆的有之。有送上一把小菜或放下两个果子的,也有吃碗汤圆下午卖完菜回来再给钱的。无论有没有照顾生意,李汤圆都笑眯眯地迎送。特别是对那些喝完汤圆开水没买汤圆而一脸歉疚的,他更是语带关切地请人家改天再来。
这个小小善举,李汤圆一直坚持了多年,这令他的招牌,在外西街乃至整个县城,都响当当的。人们都说他的汤圆好吃,我却觉得,他的汤圆开水更好喝,那洁白如乳汁般泛着姜、玫瑰和红糖芝麻香气的一小碗汤圆开水,是一个小生意人在苦难人生中对世界报以的最真诚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