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建筑的美与巧思

文/东门之云

中国古建筑，可谓中国文化中最有特色的部分之一。它以木头为主要建筑材料，辅以砖、石、瓦等营造而成。

从外表上看，一座中国古建筑可以很明显地分为三部分：屋顶、柱梁与台基。明确的结构分区，方方正正的造型，常使人误认为它是一种简单而初级的建筑。实际上，每一座古建筑的营造，都经过精心的思考与推敲。唐代柳宗元在《梓人传》中就描写了一位技艺高超的建筑匠人，将一尺见方的建筑工程图画在墙上，指挥人们按图施工，竣工后的建筑与事前的绘图丝毫不差。无论是建筑选址、结构设计，还是色彩搭配，抑或外表看不到的细节，古代的建筑工匠都倾注了无限巧思，使建筑呈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感。

悬圃春深图 唐 李思训（传）

意匠留痕

著名建筑史学家林徽因，曾从“诗意”“画意”等名词中得到启示，提出了“建筑意”的概念。她认为建筑并不仅仅是建材的堆砌与搭建，还是一种精神产品，有着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和深邃意蕴。好的建筑是一地景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给人以视觉、精神等方面的多重享受。

这种观点与中国古代的建筑美学颇有相通之处。传统建筑的重要构筑原则之一是“天人合一”，强调与周边自然环境的融合与相得益彰。诗云“深山藏古寺”，也体现了建筑与环境的相辅相成。自然环境的清幽衬托建筑的古雅，建筑的沧桑又为周边景物增添了几分历史的韵味。如修建于北宋时期的晋祠圣母殿。晋祠位于今山西省太原市郊区，为祭祀晋国开国君主叔虞之所，集中国古代祠祀建筑、园林、雕塑、壁画、碑刻等艺术于一身，圣母殿则是祠内祭祀叔虞母亲、周武王之妻邑姜的殿宇。圣母殿建筑本体综合运用了减柱法等多种建筑手法，外观很好地体现了宋代建筑柔美绚丽的特点，十分轻盈，呈凌空欲飞之态，仿佛一只栖息于山林之中的大鸟，与周围古木参天、泉水潺潺的清幽环境高度和谐。

山西太原晋祠圣母殿 供图/视觉中国

再如重建于唐代大中年间的佛光寺东大殿，位于山西省五台县城东北的山中，位置居高临下，俯瞰全寺。当你拾级而上，仰望那硕大的唐代梁柱斗拱和流畅的飞檐曲线之时，定会惊叹于它的宏伟气魄，佩服千余年前唐人的智慧。在东大殿门前漫步，低头可见唐代的覆莲柱础，肥厚的莲瓣、精致的雕工，令人不禁遥想唐代的富丽繁华，而青灰的颜色、温润的光泽，又昭示着它经历的千百年岁月沧桑。

许多人热衷于寻访古建筑，固然因为考察历代建筑特征可以窥见建筑史的发展脉络，但同样重要的，是感受古建筑中蕴含的“古意”，抒发胸中逸气与怀古幽情。古建筑修缮讲究“修旧如旧”，也正是为了更好地保存古建筑的历史气息，让更多人直观感受中华文明的悠久灿烂。

山西忻州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 供图/视觉中国

有『斗拱博物馆』美誉的山西应县木塔 供图视觉中国

营造之美

中国古代建筑中，极富特色、美感突出、给人印象深刻的部分，莫过于曲线优美的屋顶和层层叠叠的斗拱了。

屋顶的曲线形式，是建筑的实用功能需要、结构工程需要和艺术处理需要的高度统一。早在先秦时期，中国人已经发现，下凹的屋顶坡面虽然从脊部（屋顶最高处）到檐口的路径比较长，但雨天的排水速度比直坡屋面更快，有利于保护内部的木质梁架。而汉代班固《西都赋》中“上反宇以盖载，激日景（影）而纳光”一句，为我们揭示了凹面屋顶的另一个优点：既可遮阳，又不妨碍采光。当人们身处屋内，举目远望，屋顶边缘上翘的檐角还能起到扩大视野的作用。从建筑结构方面来说，外表凹曲的屋顶坡面，荷载的重心与直坡屋顶相比显著下降并向内移，这无疑提升了建筑整体的稳定性和抗风、抗震等性能。而整体的稳定反过来又使屋面的承载力进一步加强，为屋面铺瓦及其他装饰打下了坚实基础。

屋顶的形制及艺术处理，更是千变万化，在体现建筑之美的同时，反映了建筑等级、用途、使用者身份等信息。由一条正脊和四条垂脊构成的庑殿顶，等级较高，多为庙堂等建筑所用；有一条正脊、四条垂脊和四条戗脊的歇山顶，又称“九脊顶”，最早见于汉代石刻，较庑殿顶的等级稍低；悬山顶的两侧超出山墙，好似悬于山墙之外，因此得名，多用于民间建筑；攒尖顶顶端为尖，没有正脊，还可以细分为圆攒尖、四角攒尖、六角攒尖、八角攒尖等类别，常见于亭子及塔类建筑……许多建筑的屋顶上还带有脊兽、砖雕等装饰，更增添了屋顶的艺术趣味。

历经千年沧桑依然巍然屹立的山西应县木塔 供图/视觉中国

斗拱是中国古建筑的特有构件，在古建筑的横梁和立柱之间，常能见到一组组斗拱的身影。其中，层层探出呈弓形的结构叫“拱”，拱与拱之间的方形木块叫“斗”。斗拱向外挑出，不仅能承重，还将屋檐的荷载传递到立柱，结构上的作用极为重要。同时，它的外形极具设计美感，也有很强的装饰性，并起到体现建筑等级的作用。

斗拱起源于先秦时期，在唐代发展成熟。宋代的建筑学著作《营造法式》已经明确规定了斗拱的尺寸比例、应用位置等。一斗一拱，简单的构件组合起来却可以千变万化，配合合理的梁柱设计，能使建筑巍然屹立千年。这方面最为成功的例子当属建于辽代的应县木塔。

应县木塔，又名佛宫寺释迦塔，位于山西省朔州市应县佛宫寺内，建于辽清宁二年（1056年），金明昌六年（1195年）增修完毕。塔高67.31米，为纯木结构，共使用了54种形态各异、功能有别的斗拱，被誉为“斗拱博物馆”。应县木塔建成至今，经历了40余次大小地震、200余次枪击炮轰、无数次电闪雷击，却依然矗立。建筑史学家梁思成在1933年从北平赴应县考察，见到木塔时，曾经发出这样的惊叹：“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梁思成与助手莫宗江在应县逗留两周，较为详细地测绘了木塔，称应县木塔的测绘工作“意外的繁多，意外的有趣”。1935年，两人再赴应县，补测了第一次测绘中遗漏的部位，直到1936年，才将全部图纸整理完毕，出版了名为“山西应县佛宫寺辽释迦木塔”的调查报告。

故宫里的千年绝色 供图视觉中国

九成避暑图 绢本设色 28.5cm×31.6cm 唐 李思训（传） 故宫博物院藏

千年绝色

朱红的柱子、色彩丰富的琉璃瓦、梁枋上的彩画……中国古代建筑工匠敢于也善于在建筑上使用色彩，这个特点是和中国建筑的木结构体系分不开的。因为木料不能经久，所以中国建筑很早就采用在木材上涂漆、涂桐油的办法，以保护木质，同时增加美感，达到实用、坚固与美观相结合的效果。春秋战国时期，文献中已经有了关于建筑色彩的记录，而宋代《营造法式》和清工部《工程做法》中也都有对建筑彩画施用位置、等级、图案等方面的规定。长期的实践，使得中国古代建筑工匠在运用色彩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不同级别和用途、不同地域的建筑，色彩的搭配与运用也有各自的特点。

北方的建筑善于运用色彩的对比与调和，配色鲜明活泼。房屋的主体部分，如梁柱、墙体等一般用暖色，尤其是朱红色，房檐下的阴影部分则以蓝、绿等冷色为主，形成一种悦目的对比。故宫、颐和园等处的许多古建筑，都是以雪白的汉白玉为台基、栏杆，红色的门窗，檐下绘蓝绿彩画，屋顶覆盖黄色、绿色或蓝色的琉璃瓦，如同京剧舞台上的戏装，华丽而生动。在华北平原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下，这样的色彩显得十分明艳动人。

而南方的建筑，尤其是江南民居，坐落于山明水秀、四季花开之地，为了使建筑色彩与环境相协调，常用朴素的粉墙黛瓦和栗色、墨绿色的梁柱、栏杆，形成秀丽淡雅的格调。在炎炎夏日，这些颜色也会使人产生清凉感。

阿房宫图（局部） 绢本设色 194.5cm×60.5cm 清 袁江 故宫博物院藏

颐和园廓如亭藻井上富丽精美的彩画 供图/视觉中国

除了整体的色彩搭配，建筑各部位的彩画也十分绚丽，内容丰富。彩画富丽繁缛的程度，可以体现不同建筑之间的等级关系，这是它的另一重功能。以清代官式建筑彩画为例，清代官式彩画较为常见的有和玺彩画、旋子彩画、苏式彩画三种。和玺彩画主要用于皇宫等重要建筑和敕建的重要殿堂，在清代是一种御用彩画，等级最高，纹饰以龙、凤为主，常用金彩。旋子彩画在等级上低于和玺彩画，但应用广泛，图案以团花、旋涡纹等为主，以青绿为主色调。而苏式彩画，顾名思义，吸收了苏、杭地区的画风，又结合了北方某些官式彩画的构图和内容，主要用来装饰皇家园林建筑。彩画图案比较丰富，有山水、人物、翎毛、花鸟等。

心意若合

建筑的周边环境、梁柱斗拱、砖雕彩画，都是人肉眼可以看到的。而在肉眼看不到的部位，也有一项传统工艺在默默发挥着作用，它就是榫卯。

什么是榫卯？它是木构件之间起连接作用的一种结构，柱与梁、斗与拱等构件之间的结合点以榫卯相吻合，构成富有弹性的框架。凸出为榫，凹陷为卯，榫卯组合，甚至可以达到比钉子更加牢固的连接效果。常见的儿童玩具鲁班锁（又称孔明锁），就是一种榫卯结构。相传鲁班锁最初是木匠鲁班为了考验儿子设计的，后由诸葛亮将其改进，制作成玩具。最常见的鲁班锁为六个木柱，各柱身上开有凹槽，互为榫卯，六个木柱一旦拼合起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稳定结构，若不懂其中机理，则无法拆装。

榫卯出现的时间很早。在距今六七千年的河姆渡遗址中，已经发现了榫卯构件的实物，这也是迄今发现的年代最早的榫卯。春秋战国时期，我们的祖先在榫卯的应用方面已经达到了非常成熟的地步，已出现银锭榫、凹凸榫、格角榫、燕尾榫等形式。木质榫卯的使用领域，从建筑扩展到家具，还出现了榫卯砖。

故宫太和殿金龙和玺彩画 供图/视觉中国

留存至今的唐宋木构建筑，无一不在提示我们，这一时期榫卯在建筑中得到了更加成熟和广泛的应用。《营造法式》不光规定了宋代官式建筑的形制、用料等，对榫卯技术也做了一定的记载。应该说，这个时期是木构榫卯技术发展的巅峰阶段。

明清建筑的榫卯较唐宋时期，在构造上大大简化，但仍然保留了它固有的结构功能。很多明清文人对榫卯的机理颇感兴趣，还因为榫卯悟出了一些哲学道理，如认为榫头是“以盈入虚”，卯眼是“以虚入盈”，虚盈相生。而榫卯隐藏于木构件之中，建筑落成之后不为人所见，使建筑仿佛浑然天成，的确符合古人“天人合一”的自然观与造物观。

长期以来，榫卯作为传统工艺，常被人认为脆弱易损、不够坚固。但从现存实物考察来看，明清时期的建筑历经几百年，因自然灾害倒塌者有之，被人主动拆毁者有之，但因不能承受自身荷载而损毁者，实在为数不多。几百年之后功能依旧，充分显示了木构榫卯的可靠性。随着对古建筑研究的逐步深入，榫卯的结构力学和减震特性也成为建筑领域的热门研究课题，为当代人所重视。

中国古建筑不仅是具象的人的居所，更是中华文化的象征。古建筑的美，在于其承载了中华民族数千年的历史文明，在于其凝聚了历代匠人的闪光智慧，在于其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的人文特色。古建筑的美，体现在建筑与环境的和谐，故宫雄伟，长城壮丽，园林精致；古建筑的美，体现在建筑单体的精妙，如悬空寺悬于崖壁，应县木塔千年不倒；古建筑的美，更体现在细节，如巧夺天工的斗拱，绚丽多姿的彩画，以及严丝合缝的榫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