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原昭
抛开缠身的俗务,忘却人生的烦恼,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是古往今来多少人的向往,但真正成功的很少。于是,退而求其次,把诗意倾注到周围的事物中,努力追求栖居在诗意的大地上,久而久之,自己便也诗意了起来。中国古建筑便是人们为自己打造的诗意栖所,其中的门窗栏廊,在实用之余,更寄托和表达着人们的诗情意绪。
故宫午门 供图/视觉中国
《说文》曰:“门,闻也。”闻即“外可闻于内,内可闻于外”,门是内外交通的枢纽,也是内外区隔的分界。古人又云:“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门的一开一合,是乾坤易位、阴阳变化,是门的两大功能转换。由是,造就了门的特殊文化内涵。
对外,门是脸面,它的规制反映了主人的尊卑等级、身份地位。以清代北京为例,午门是皇宫的正门,等级最高,九开间的大殿坐落在高大的城墙上,重檐庑殿式黄色琉璃瓦屋顶亦为最高等级。大殿两侧伸出的两翼上建有正方形的阙楼,阙楼之间连着十三间廊屋,造型宏伟。城墙上开有五座券门,正面三个,左右两侧掖门各一。正中间最为高大的门洞为皇帝专属,东西两门是文武百官、宗室王公各自专属通道,东西掖门则平时常闭,只有在重大活动人员增多时才使用。亲王府正门为五间,郡王府则正门三间,其他还有贝勒府、贝子府、镇国公府等,门的数量、材质各有等差,这些属于皇室宗亲序列。
清明易简图(局部) 绢本设色 38cm×673.4cm 北宋 张择端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宁寿宫的垂花门 供图/视觉中国
文武百官以下居住的四合院则是以倒座儿房的一间作为大门,依据主人的财势地位,依次有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如意门等。它们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门扇的位置。广亮大门的门扇安装在房屋的正脊之下,正好位于倒座儿房的中央;蛮子门开在倒座儿房的外墙上;金柱大门则处在两者的中间。广亮大门与金柱大门常为官宦所居,门外空间可站人警卫,深邃气派;蛮子门是商人富户常用的宅门形式,门外不留空间,以策安全。普通百姓采用的则是如意门,就是在墙中间开门洞装上门扇,简单素朴。
等级分明的大门,也在人们的心里形成了鲜明的等级秩序,于是许多平民买了贵族的房子之后,便会将广亮大门改为如意门,以符合自身的身份地位。
对内,门是秩序。古代皇宫设有“天子五门”,由外至内分别为皋门、库门、雉门、应门、路门,从中又分出“三朝”,皋门内、库门外为外朝,主要举行大规模的礼仪性朝会,如颁布重要政令、天子登基、庆寿等,应门之内、路门之外为治朝,主要举行日常议政朝会,路门之内为燕朝,是天子休息、接见大臣的所在。通过门的分隔,天子“前朝后寝”的生活工作秩序由此确定。影响所及,稍有规模的民宅亦采用了前堂后室的格局,中间设置了“二门”,即垂花门,将会客区域和生活区域区分开来,各有其序。
在这样的内外表达中,门不仅是实体的门,更成为了家庭的代表、家族的象征,具有了深厚的文化内涵。于是,便有了侯门、豪门、朱门与寒门、衡门、柴门的区分,有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贫富对比,有了“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的人世浮沉,也有了“豪家旧宅无人住,空见朱门锁牡丹”的沧海桑田。与此同时,门也表达着日常的家庭烟火气。对内要塑造“门风”,对外强调“门望”,结婚讲求“门当户对”,求学注重“师门”,请托喜走“私门”,避免走入左道“旁门”,官做累了归隐“蓬门”,红尘倦了投身“佛门”……一道道的门,构筑起了一幅幅人生的特别风景。
拙政园远香堂的落地长窗 供图/汇图网
我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窗便是建筑的眼睛;透过眼睛我们能够读出心灵之美,那么透过窗我们便能够体会到建筑之美。
窗户之美,在于其功用之强。古代常见的窗户形式有直棂窗、格扇窗、长窗以及支摘窗等。直棂窗就是在窗框内安装如同栅栏的直棂条,简单、通风,但不能开启,在寺庙中使用最多,著名的五台山南禅寺大殿便是典型。格扇窗则是截取了格扇门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则用砖墙或木板墙来代替,又因为安装在两根立柱之间的槛墙上,所以又称为槛窗。从宫殿、寺庙到居民住宅都有它的踪影。将槛窗延伸至地面便成为长窗,著名的如拙政园远香堂的落地长窗,窗格明亮,室内空间十分通透。支摘窗也是安装在槛墙上,一般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外层有窗格,糊纸,可以用支杆支起来,内层糊纱,透气透亮又可防蚊虫;下半部分外层做成薄板,内层为玻璃窗,将外层拿下利于采光,装上则可以保证私密性。《水浒传》里潘金莲与西门庆隔窗相遇时,潘金莲打开的就是支摘窗。
窗户之美,在于其装饰之美。窗户在构造上比较简单,由框槛和窗扇构成。窗扇是窗户中最富于变化的部分,古人通过不同窗格图案的装饰,使其呈现出洋洋大观。其中等级最高的窗格图案当属菱花格—在两条或三条细棂相交的地方用花朵装饰,呈现一派淡雅肃穆的气氛,与宫廷的富丽堂皇相得益彰。在一般建筑或民居中,棂条则组成“步步锦”“灯笼框”等图案。步步锦有“步步锦绣,前程似锦”的寓意;灯笼框造型既利于通风,又寓意前途光明。除此之外,有中国传统纹样中的盘长纹、有多用于书房隐喻学子寒窗苦读的冰裂纹等,有井字、回字等各种窗格样式,既好看又寓意美好,同时也反映着社会风气和审美时尚的变化。
苏州退思园的空窗 供图/视觉中国
窗户之美,在于其借景之妙。其最突出的体现便是园林建筑,通过漏窗(花窗)和空窗来实现“借景”功能。漏窗多用砖瓦砌成,图案内容多为花鸟、山水、几何图形,或者传奇小说、戏曲及佛道故事。它本身便是景,通过窗内窗外的双向“借景”,使景色连续而又富于变化。空窗则是不装窗扇的窗孔,有方形、长方形、圆形、六角形、扇形、葫芦形等。它本身不是景,但在组景中起到景框的作用,窗的后面大多有石峰、竹丛、芭蕉等,随着脚步移动,时而竹石同框,时而芭蕉石峰同框,形成一幅幅意趣不同的小品图画。
苏州留园的各式花窗 供图/视觉中国
窗户之美,还在于其寄情之深。古往今来,人们透过这一方小小的窗户,留下了无数动人的窗景,抒发了丰富的情感。“檐飞宛溪水,窗落敬亭云。”云落窗前,李白将水亭的高耸开阔展现了出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通过杜甫家的窗户,我们不仅看到了一幅生动的风景画,更能体会到历经动荡之后诗人的复杂心绪。“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窗户是苏东坡表达对亡妻之爱的重要背景。“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窗纱上的残月更给风烛之年的李清照添了几分凄凉。“竹影横窗知月上,花香入户觉春来。”透过窗户,雍正感受到春天的勃勃生机。一扇小窗,大有诗意。
古窗幽梦 供图/视觉中国
栏,是安装在台、楼、廊、梯等建筑物边沿上,防止人、物下坠的遮挡物。无论是丹陛重阶、曲廊深院,还是亭阁水榭、池畔桥边,都会装有栏杆。栏以木、石为主要材质,也有砖瓦、琉璃、竹子及金属的。从其发展演变来看,早在河姆渡时期,木栏杆就已出现;汉代出现了直棂、卧棂、斜方格等多种形式的栏杆,并刻有精美的鸟兽纹饰;唐宋时期栏杆转向石材;明清时期石栏杆走向成熟完备。
从形式上看,栏杆基本上由寻杖(扶手)、望柱(栏板与栏板之间的短柱)、栏板(两根望柱间的木板)等构件组成,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变化。大面积的栏板和数量众多的望柱为创作者提供了发挥的空间,栏板既可重彩雕绘,也可做成如漏窗一般,成为隔景与连景的重要组件,望柱柱头雕刻龙凤、狮子、莲花等美物,增添意趣。
吹箫引凤图 绢本设色 41.1cm×33.8cm 明 仇英 故宫博物院藏
瑶台步月图 绢本设色 25.6cm×26.7cm 宋 佚名 故宫博物院藏
由于功用有限,栏杆注定不会成为建筑的主角,却是不可或缺的金牌配角。当人们走进紫禁城,一眼望去,外朝三大殿的台基之上,1458根望柱和1414块栏板组成的重叠起伏的汉白玉栏杆,如银堆玉砌的山峦,蔚为壮观。当人们在精致秀雅的江南园林中走累时,倚靠在临水的靠背栏杆上,微风拂面,楼榭亭台与花树映衬,醉人的美景也会减少几分疲累。更多的人,则是在凭栏眺望时产生诸多复杂的情感。“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是寄人篱下的君王对痛失大好江山的无奈。“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是美人对君王的真情告白。“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是立志报效国家的仁人志士的慷慨悲歌。在这里,栏杆之美与情感之美水乳交融。
廊,在金文中是居所两侧的廊道形象。它既可以紧邻单栋房屋前后或周沿形成“廊庑”,也可以作为各栋房屋联系纽带的独立通道成为“游廊”。
廊庑常出现在宫殿、寺庙等建筑中,有前檐廊、后檐廊或回廊,多以直廊造型衬托出建筑物的雄伟壮观,典型的如北京故宫的三大殿、山东孔庙的大成殿、山西晋祠的圣母殿等。
倒映水中的拙政园桥廊 供图/视觉中国
梁园飞雪图(局部) 绢本设色 202.8cm×118.5cm 清 袁江 故宫博物院藏
美轮美奂的颐和园长廊 供图/视觉中国
游廊则在园林建筑中较为典型,它既有连接景点的作用,将众多建筑物联系成为一个整体;也有类似桥的过渡作用,有了它便使得整个园林气脉贯通、更显空灵;此外,游廊也具有隔景的作用,与假山、桥、花墙、屏、幕、隔窗、书架、博物架等一起,将直白的空间分隔开来,形成深邃的景观。
游廊之美以“曲”见长,式样繁多,千姿百态。有随势曲折的游廊、相向的对廊,有近水的水廊、廊中悬画的画廊,还有迂回花间的花廊、随山势蜿蜒的爬山廊、建在桥上的桥廊等。如无锡寄畅园的水廊、苏州拙政园的桥廊、北京北海静心斋的爬山廊、上海曲水园的花廊等都是著名的游廊。
游廊之妙还以“长”为胜,最为著名的便是颐和园723米的长廊,它由邀月门开始,止于石丈亭,共有273间。在长廊的天棚和梁枋上绘制了8000多幅彩色绚丽的图画,沿廊漫步,自然风景与绘画艺术同时扑面而来,为游人增添了无限的兴味。
更有意思的是,人们常将游廊视为建筑的腰。如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所描述的“廊腰缦回”那样,弯曲的游廊似摆动的腰肢、似随风飘动的缦带,让阿房宫多了几分曼妙。栏又被视为廊的腰,于是,轻盈柔美、灵动多姿的栏与廊共同成为中国古建筑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