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童
(山西师范大学 山西 太原 030000)
王超导演是第六代导演的重要人物之一,21世纪以来就保持着持续稳定的创作输出,并且其电影创作呈现出作者电影的特质。1957年,刚刚25岁的新浪潮代表人物特吕弗在《电影手册》上发表《作家的政策》强调:“在我看来,明天的电影较之小说更具有个性,像忏悔,像日记,是属于个人和自传性质。年轻的导演们将用第一人称表达自己,叙述他们的经历。”而作者电影的一大特质,就是讲述自我的生命经历。王超的作品不是典型的作者电影,却是研究自传化电影的理想个案。
借此,本文拟具体剖析王超对于底层现实持续关注的原因。基于“文如其人”的理论支撑,将王超的生命经历一一拆解,探索王超的经历对其电影的影响,挖掘其创作风格、主题表达、镜语形式背后指向的创作者逻辑。
客观的凝视在王超前期的作品中较为明显。王超的第一部作品——《安阳婴儿》深度贯彻了静观的理念。其中,4分33秒吃面条的长镜头备受争议,有人批判其过于呆板甚至乏味,也有人盛赞其不动的魄力与张力。这四分多钟的长镜头正是王超工人时期凝视的最佳写照,是王超对边缘群体的一种特殊关怀方式。“长久以来中国就是缺少这样观察性的电影,缺少真正在关爱社会进程中受伤害人物的作品。”这是张雷对纪实作品的期待。而王超的创作正契合了这种期待,以表面冷静、克制的中景包裹出复杂的张力。这些不动声色的“空场”引发出一种形而上的追问。后期的作品多以张弛有度的镜头选择营造出冷静克制的影像风格。前期有距离的凝视转化为后期有控制的表达,在导演与对象拉开的物理距离中,蕴含着导演自我的生命投入,又容纳主人公的情绪表达。冷静克制的影像风格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呈现方式,但都传递出冷静与理性的思索。这些思索来自早年“保持距离”的观察与凝视,以及基于此形成的旁观者清的审美方式。
客观的凝视与打量可以追溯到王超工厂做工的经历。20世纪70年代,王超曾作为底层的工人任职于工厂。七十年代的车间工厂是需要体力与蛮力才可胜任的,而王超本就体弱加上支气管扩张的影响,繁重的劳动对王超的体力无疑是偌大的耗损,基本的工作任务都难以应付,更无多余的精力去周旋复杂的社交。所以很难同工人打成一片,这更强化了他在工厂内部的底层身份。于是,他会本能地抗拒或有意识地规避吃酒、打牌等娱乐活动,而是在一个角落里静观、打量工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凝视其娱乐背后真实的心理与身体状态。有距离的静观对应的镜头语言就是客观的中景和固定不动的长镜头,摄影机始终同被摄体保持一定的距离,以理性的旁观让主人公呈现自我的真实状态。这种来自底层旁观的视角:静观、有距离的凝视(角落思索)影响了王超日后看待世界的方式,进而影响了镜头语言的选择。
然而,对于日常生活中的人物,仅有旁观的视角与谦卑的态度远远不够,或者说只依赖个人主观的心理意愿并不会产生充分的共鸣,作为创作者,应该借用艺术化的共识性的语言来传递独特的知觉体验。而对于艺术化标准语言的学习离不开优秀且广阔的平台。北京电影学院为王超提供了这个平台,让他的内心体验得以释放,在这里接受关于电影最初的启蒙以及后期系统的教育,并从中获得自我对于艺术、电影的深刻理解,领会如何基于自我经验完成艺术表达以及如何用影像的方式传递自我对世界的认知。
20世纪80年代,王超曾在大小几个工厂做工,业余写诗,读书,在经历一番生活体验后,1989年立志要做同电影有关的行业,并于1991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在这里,王超接受专业的科班训练,吸收了丰富且庞大的电影理论知识与实践经验。北京电影学院教授郝建说:“如果说,第五代的血管里流动的是黄河水;第六代的血管里流的就是胶片。”王超也曾说:当时我们一节课半小时讨论,剩下的时间都是看片子。由此可见,“王超们”当年在电影学院吸收了大量的电影文本与电影理论,积累了丰富多元的审美体验以及扎实的技术实力。
近代西方学者倡导的“日常生活的转向”胡塞尔也提出“像生活世界还原”的思想。在九十年代的学院,对于大师的认同转向了巴赞、特吕弗、胡塞尔,等现实主义、表现真实的电影大师。当时正备受推崇的电影语言有:巴赞的镜头段落、布列松的景深镜头,德西卡以及布列松的对日常生活白描式的展现。王超受到巴赞等人的影响,让王超对自我的生活经验重新认知,认识到日常中蕴含的巨大能量以及伴随在能量周围的强磁场。这种自信应该就是对于彰显底层现实生活体验的自信。西方学者对于真实展现日常生活的电影理念为王超对生命体验的认知提供了新的视角,拓展了认知世界的方式,影响着王超的文本选择与主题呈现。
王超以西方人道主义的理念表现处于底层困境中的个体,将日常生活中面对困境的人自身的真实的希望、悲观与勇气呈现于荧幕之上。关注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人物,相信自我生长的土地上本身蕴含的深厚力量。在《安阳婴儿》中,将镜头的空间置于底层现实的背景,描绘日常朴素的街道,普通人与周围的环境关系所组成的世界。影片中对于人物日常困境的展现正是西方现实主义所推崇的:描绘日常生活中的现实,并不加修饰的展现生活原本的样子。其中两人互相结伴的温存,正是王超所信仰的人道主义在影片中的诠释。
《重来》中,妻子偶遇车祸、精神出轨也反映了当下生活中普遍的婚姻关系以及日常生活的戏剧性。王超始终将自己的镜头聚焦于最普通的社会底层身份—— 工人、教师、医生、游子,描绘他们日常面临的困境,以及平日里最琐细的矛盾,展现现实生活中底层人的挣扎苦难与自我救赎,这其中蕴含了普遍的哲理与人性光芒,也体现了底层现实中的人道主义救赎色彩。
王超对于现实主义的开拓,体现了一位电影人的敏感,以及对于自我生活经验深刻认知后的理性表达。西方理论的传入渐渐影响了中国电影届的传统风气,对于现实主义张扬与凸显在王超这一代获得集中式的薄发。王超带着电影学院的深厚积累与对“底层”创作的热情与信心,将朴素与道德中蕴含的深刻哲理展现于作品中。他以底层的谦卑视角对西方的理论: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做出自我的理解与诠释。
(2)监理单位因为是一个第三方的单位,对建设单位负责,其一方面需要根据相关的法规与合同对施工单位进行监督管理,另一方面需要促进项目参与方的沟通,是项目的总体目标与分目标保持一致,促进工程的顺利进行。通过协调监理与业主的目标,提高两者的配合度,是项目的绩效得到进一步的提高。
法国著名艺术家丹纳指出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精神和风俗概况。时代的特征总会以不自觉的方式对艺术家的创作产生影响。王超的成长期(价值观形成期)正是中国急剧变革的年代,时代的剧烈动荡在他的身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现代化转型的重要阶段。这两个时代的面貌呈现出巨大的差异。八十年代国家将未来的希望与使命交给正值热血的青年,就像当时红极一时的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中唱的一样:美好的时光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青年们努力用自己的笔书写自己的历史,他们有资格有能力参与到国家的进程中,他们朝着未来的希望迈进,但理想的环境如白驹过隙,紧接着90年代的市场经济呼啸而来,时代再次经历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金钱与物质似乎正成为堂而皇之、理直气壮的人身真谛,历史上的新教也正是以“追逐财富是上帝给予的权利”而昭示时代的重大变革。相互倾覆的时代。带来巨大的撕裂感。面对物欲呼啸的年代,“王超们”难以适应内心复杂的纠结与拉扯,以“底层”的身份在时代的洪流中摇摆。
王超对于年代中撕裂的体察及细微的感受在电影中的呈现方式可以分为两个层面,第一层是外部的撕裂:镜头语言的断裂,从王超创作影片的时间线索中来看,就镜头数量、长度而言,王超第一部片子《安阳婴儿》里只有一百多个镜头,但在第二部作品《日日夜夜》变成两百多个,随着镜头数量的增多,在基本稳定的电影总时长中,镜头段落也随之减少,由此,影片的速度、节奏感等更为直接的视觉刺激代替了固定镜头带来的沉思与自省,削弱了长镜头厚重的表现力。第二层是内部的断裂:主题表达的断裂与价值观念的模糊,他的撕裂如果从空间结构来看,每部影片表达的主题都有可双向解读的空间。这也是“底层”电影人的一种表述策略,通过顾左右而言他来模糊/彰显自我的倾向。王超曾在创作完《幻想曲》和《寻找罗麦》后,接受新浪采访说:“对于苦难我没有能力改变什么。现在再来用镜头审视苦难的时候,我可以一起把握希望和绝望,不会只拍一个绝望的故事。”这就是王超对待撕裂态度,可以将其转化为两股相向而生的力量,从而生成电影中别有意味的张力表达。
王超对于时代的回应可以从他二十二岁的一次出走窥得一二。八十年代中期王超正在工厂做工,并业余写诗,看电影杂志。1988年有了一次朦胧的出走,到了广州的中山大学在校园里待了将近一年,看书、看电影理论。谈起出走原因,王超在《我的摄影机不撒谎》中说:我离开是因为身体不好,或是因为烦躁,又或许是隐隐感觉未来要有变化。从这模糊的话语中似乎可以捕捉王超对时代变化的敏感,他感受到时代的变革和撕裂,用“出走”的方式了解自我,了解时代。王超的“隐隐感觉”是来自于日常写诗和读书的习惯,这让王超独立思考,面对自我,叩问时代。王超在《我的摄影机不撒谎》中说:“作为一个独处的青年的,他没有明确的目的,甚至更加孤绝。” 王超之后经历了一年与时代环境的亲密接触,让王超有了立志的计划。从这里来看,或许是因为一年的时代漂泊让王超真切感受到时代浩浩荡荡的洪流,让自我有积极融于时代的志向。
是因为特殊的时代环境以及被夹着的状态让王超对于生命中的日常多了一份敏感与谨慎,让他在一定的“规矩”里表达自我,保持着“底层”的谦卑与恭敬。他们是真正成长于80年代,最自由最开放的时代,但又经历过 “规矩”最严苛的时代。这段时期的动荡与混乱让一位少年面对生活中突如其来的不测有了更为敏感谨慎的体察。在特殊的时代中,王超获得了异于前辈、后辈的特殊观察力。
《安阳婴儿》剧照(图片来源:网络)
《寻找罗麦》剧照(图片来源:网络)
艺术的中心只有一个,但到达艺术中心的路有很多。王超通过实感的生命体验领悟到艺术的魅力、并逐渐靠近。王超的作品在多种因素的影响下汇聚而成,家庭环境、教育背景、以及时代历程等因素让王超的作品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青年的经历让王超始终关注底层,以“底层”的谦卑姿态面对自己的创作,将自己曾受到的关怀毫无保留地献给“曾经的自己”。学院的积累让王超更加坚定了风格、类型、题材的选择。特殊的时代环境造就了一批关怀自我作品,也成就了一代人的艺术追求,这些飘忽不定的生命过程混杂在一起,融合、发酵,经历时间的沉淀后生发出自觉的电影张力。
①尹岩:《弗·特吕弗其人》,北京电影学院学报,1988年第1期。
②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Adler)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内部第一个反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对西方心理学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学体系的心理学家。著有《自卑与超越》《人性的研究》《个体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自卑与生活》,对西方心理学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③程青松、黄欧:《我的摄影机不撒谎》,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163页。
④张雷:《纪实美学在中国的发展》,《探索与争鸣》2004年第10期,第43页。
⑤李正光:《碎片化的影像:第六代导演的审美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8页。
⑥李正光:《碎片化的影像:第六代导演的审美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2页。
⑦丹纳:《艺术哲学》,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7页。
⑧聂伟主编:《电影批评:影像符码与中国阐释》,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198页。
⑨《幻想曲》,导演王超:我没那么大野心,http://ent.sina.com.cn/m/c/17394163601.shtml.2014-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