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纳斯塔西娅形象论女性意识的觉醒与分裂

2022-08-17 07:06
戏剧之家 2022年23期
关键词:公爵耶夫斯基陀思

潘 琰

(河南大学 河南 开封 475000)

鲁迅曾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为“拷问人类灵魂的残酷天才”。的确,作为19 世纪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先锋代表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性和社会进行了深刻的剖析与思考,其作品充斥着苦难、罪恶、痛苦、仇恨、悲怜。19 世纪60 年代的俄国正处于一个大变革时期:农奴制改革,资产阶级新思潮涌动,这一切都强烈冲击着旧有的社会秩序,并使普通大众与封建权贵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对抗冲突。于是,社会矛盾愈发尖锐,伴随而至的苦难不断折磨着民众尤其是女性。《白痴》便是陀氏基于这一时代背景创作的作品,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纳斯塔西娅正是身处那复杂而严酷的社会环境中屡遭磨难后觉醒反抗的女性形象缩影。

一、陀氏苦难书写中的女性形象刻画

19 世纪以男权/父权为主导的俄国社会的主流文化所肯认的是乖顺依从、贞洁烈女式的女性。根深蒂固的传统封建思想导致阶级与性别秩序的压迫和不平等,生活在苦难中的底层女性始终处于被物化、被欺辱的地位。但随着西欧资本主义自由化思潮在俄国的迅速发展,自由、平等观念的传播对民众的思想认知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曾亲身经历过流放与穷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切体认着这一巨变带来的社会震荡,他对普通民众的困苦遭遇感同身受,尤其同情历史苦难中的女性群体,这也鲜明体现在其作品中对女性形象的独特塑造。

陀氏细腻而深刻的笔触所塑造的女性角色几乎都是在社会与家庭的苦难之中艰难生存的人物,其形象主要可分为以下两类:一种是符合男权社会意识建构下的恭顺、隐忍、自我牺牲的女性,比如《罪与罚》中的杜尼娅,为了养家,她毅然走上街头出卖肉体,牺牲自己换取为人虚伪的弟弟的幸福。但在苦难的打压下,起初温顺、隐忍的女性也会被激发出反叛意识和行为。当杜尼娅面对斯维德里盖洛夫的威逼时,毅然决然掏出手枪与他作斗争,这是压抑已久的女性终于决心向父权社会发起挑战的象征,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另一种则是不同于男性社会期待目光的具有骄傲、不羁甚至疯狂人格的女性,比如《白痴》中的纳斯塔西娅,她不愿再无条件地顺从男性对其命运的安排,于是,她竭力试图摆脱对男性的依附。陀思妥耶夫斯基着重对处在悲惨命运中的女性如何由温顺服从到激烈抗拒的心理/行为转变过程进行捕捉和刻画,他所塑造的女性形象超越了以往社会对女性的传统认知,“把她们摆到了精神的天平上,重新加以衡量,从堕落背后发掘出更大的魅力”,赋予女性形象以人性的光辉,其目的正是要反衬和抨击现实社会的黑暗与丑恶。这不仅是陀氏对阶级压迫、混乱肮脏、世态炎凉的不公社会的厉声斥责,也显露出其作品饱含的人道主义哲学精神和人文关怀意识。

二、纳斯塔西娅的觉醒与分裂

《白痴》中的纳斯塔西娅出身于没落的小地主家庭,童年时期因为一场大火而家破人亡,孤身一人的她被托茨基收养,从而得以接受良好的教育。但当她被迫成为托茨基的情妇后,便开始了精神上无尽的屈辱和折磨,并在随后的反抗与自我分裂拉扯中遭遇了极大的精神痛苦,最终惨遭罗戈任戕害。纳斯塔西娅是美丽的,最后却因美丽而被毁灭。她在苦难中拷问灵魂、寻求救赎,不惜用生命去反抗男权社会对女性命运的压迫,但是,她的内心矛盾复杂,虽努力寻求精神的宁静与慰藉,却最终陷落在无底的精神牢笼之中。

(一)纳斯塔西娅的女性意识觉醒

1.觉醒之初

托茨基在因为纳斯塔西娅的美丽而对她特殊照顾,给予她安逸生活,使其成长为一位安逸又风雅的女性的同时,也对其独立灵魂进行了禁锢。在听说托茨基要和名门闺秀结婚后,纳斯塔西娅竟一改往日单纯少女的形象,毅然只身一人远赴彼得堡去阻挠这门婚事。

接受过先进教育的纳斯塔西娅面对残酷的封建社会压迫现实,倍感无力的同时也孕育和激发着自身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对女性命运的思考。她选择不惜“以无法挽回和不成体统的方式来毁掉自己”,从而让作为上层社会名流的托茨基颜面扫地,这是纳斯塔西娅女性意识的第一次觉醒,是她向封建社会传统发起挑战,反抗男性主导女性命运的开始。这一反抗男权社会操控女性命运的僭越之举,意味着纳斯塔西娅在追求女性主体性的征途上迈出了重要一步,是她觉醒的起点。

2.觉醒高潮

纳斯塔西娅在晚宴上将十万卢布扔进熊熊烈火,这可谓是《白痴》中最为震撼的一幕。她用自毁的贬低掩饰内心的痛苦,发泄对这个女性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的男权社会的痛恨。当得知托茨基为了抽身迎娶富家千金,竟将自己明码标价转让给加尼亚为妻时,纳斯塔西娅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只是被权贵视作把玩和交易的物品,于是,在晚宴上,她用高傲把自己保护起来,以咄咄逼人的自毁式发言当众极力自贬的同时,又毫不遮掩地直击这些在场的“体面人”的痛处。

“在俄罗斯历史上,妇女从来没有作为历史的主体出现,只是作为一种客体出现在男性话语中。”长期的思想上的压抑激发了纳斯塔西娅对摆脱束缚的渴望,她渴望解放自我、活出自我,渴望实现自己的价值。宴会上这一“骇人”举动,正是身为女性的她对男性对其命运进行暴力操控和物化的断然拒绝,更是对当时社会要求女性无条件依附于男性这一封建主流思想的顽强对抗。觉醒的纳斯塔西娅身上所体现的,是超越于当时社会语境的先进女性意识,和竭力挣脱父权对女性的全面压制的坚毅斗争精神。

3.未竟的觉醒

与此同时,纳斯塔西娅在与封建社会做顽强抗争的过程中,内心也经受着撕裂的煎熬。虽然,女性意识的觉醒使她能够尝试追求独立自我,不必像其他旧时期的无数女性一样委身依附、取悦男性;但时代的局限性也注定了她作为誓要挣脱时代枷锁的初代觉醒女性,难以避免的悲剧性命运结局——即使深恶痛绝男权/父权造成的一切苦难,仍然无法彻底脱离男性权力话语的桎梏。被男性意识逐渐腐蚀了思想的纳斯塔西娅,最终失去了追求自我的意愿,面对自己的“不洁”,她陷入了自我道德谴责的深渊。受男性目光同化而产生的自我厌斥时刻折磨着她,使她从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变成了放纵的疯癫女性。最终,纳斯塔西娅拒绝了幸福,选择跟罗戈任一同走向毁灭。

诚然,纳斯塔西娅未竟的女性意识觉醒不仅是对父权传统的挑战,也是对自身曲折命运的审视。在新旧碰撞的时代背景下,纳斯塔西娅所代表的正是那些接受过高等教育和自由思想却仍旧无力跳脱旧社会厄运的悲惨女性,她们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践行着对女性价值、女性命运的无穷追问与探索。

(二)纳斯塔西娅的矛盾与分裂

1.情感的自我矛盾

纳斯塔西娅对自己的处境有着清醒的认识,但面对爱情时,她却总是表现得犹豫不决、反复无常,她一边深爱着梅什金公爵,一边又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每当公爵主动表达对她的爱意时,她都想逃离。她一次次回到罗戈任身边,以表明对公爵的狠心拒绝,但她又一次次逃离回公爵身旁,忍不住表达自己的爱意,她如此在拒绝与接受之间徘徊往复。甚至,她还一度打算撮合善良单纯的贵族小姐阿格拉娅与公爵成婚,认为这样才能给予公爵真正的幸福,但最终,她又因不甘心将爱着她的公爵拱手相让而把这件事搁置。其实,纳斯塔西娅这一系列矛盾举动恰恰暴露了她内心深处的分裂与自卑。她渴望被爱,但又不希望收到的是一种怜悯之爱。她也幻想渴望拥有纯真美好的爱情,可现实的残酷使她蒙受耻辱、受尽委屈;直到她真正面对公爵诚挚的爱意表达时,贪恋被爱感觉的她,虽觉不配,却又不舍放弃。

于是,纳斯塔西娅在爱情中矛盾,在情感中挣扎。向往独立人格的她,拒绝被男性话语建构为服帖的女性,却也不愿意欣然接受一种畸形的爱情关系。可长久以来俄国社会对女性个体的普遍压制和特有的东正教文化,加深了对女性意识的思维禁锢,也决定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纳斯塔西娅根本无法完全践行自己的自由意志,更不可能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爱情。因此,困顿无措的纳斯塔西娅最终只能陷在无限的自我拉扯中,“将‘爱’作为一种‘自虐’和‘施虐’,这种‘爱的逻辑’最后发展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爱即痛苦’‘爱即相互折磨’的模式。”

2.人格的自我分裂

就某种层面而言,纳斯塔西娅这一女性形象可以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身反叛与激愤态度的化身和缩影。残酷命运不仅对纳斯塔西娅的人格塑造影响深刻,而且令她对真挚的爱情有着不可言喻的执着。对美好的向往与痛不欲生的现实苦难之间的巨大落差,不断冲击、撕裂着她的自我认知和自尊坚守。

权贵们出于自身利益考虑,极力劝说着纳斯塔西娅嫁给加尼亚,但她清高孤傲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就这么被动地接受安排,她需要发泄。虽然多年来的尊严践踏使她内心充满矛盾,但极端的蔑视和嘲讽是纳斯塔西娅对上流社会倾倒不满的坚定态度和方式。不过,即使纳斯塔西娅对权贵用她做交易,对加尼亚的虚伪和贪婪都深恶痛绝,甚至在宴会上当众用十万卢布狠狠地羞辱了加尼亚和在座宾客,但事后她对加尼亚进行补偿的举动,则反映出她内心所保有的温善一面。而与此同时,当她将单纯的贵族小姐阿格拉娅视为潜在威胁并投以敌对态度,处心积虑地把将要与公爵举行婚礼的流言闹得满城风雨,还故意让公爵坐上她的马车从叶潘钦家别墅的窗前驶过向阿格拉娅炫耀时,这又衬托出纳斯塔西娅在任性、高傲的伪装下所极力掩饰的自卑的痛苦。纳斯塔西娅此刻终于意识到,原本被她所厌恶的贵族式蛮横,反而已经潜移默化浸渗到了她自己的言行之中。对这一分裂的体认,随着她的婚期临近愈发严重,她内心中的惶惑与日俱增,以至于她突然一改往日的高冷姿态,一边替公爵的忧虑担惊受怕,一边想方设法尽力讨公爵欢心,当看到公爵发笑时,欣喜万分的她由衷感到自豪。

诚然,在纳斯塔西娅自我分裂的拉扯与忏悔中,她对自身的矛盾性和复杂性有一定的清醒认知。但强自尊和强自卑并存挟持下的刚烈性格,却又使偏执极端的她总是采取一种歇斯底里、自暴自弃的方式去以身试险。这或许是因为她无法在认知上将精神的宁静追求和情感的自我沉沦达成平衡,于是便只能用自我唾弃来麻痹自己。

三、结语

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纳斯塔西娅这一女性形象,体现了陀氏对旧时期俄国女性和民族命运的知识分子忧虑。纳斯塔西娅矛盾、分裂、复杂的人物命运,凸显出人类社会女性解放道路注定是一个艰辛漫长的过程。男性权威钳制下催化出具有一定反叛意识的先进女性,她们虽然想要挣脱蒙昧和羁绊,实现女性主体性自由,但要获得完全的思想解放,脱离男性话语与目光的禁锢,只有在彻底粉碎和颠覆了传统社会性别权力的意识形态话语逻辑后,才可能真正实现身体和精神的自主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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