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宏伟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 硕士研究生
马欣雨 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 硕士研究生
自进入工业时代以来,现代性与现代社会如影随形,并渗透到社会的各个方面,现代建筑也未能置身事外。现代主义建筑早期在先锋派的带领下狂飙猛进,以革命的姿态来回应现代性的挑战,却在不久后遭遇了两次世界大战。两次世界大战摧毁了现代社会长久依赖的种种要素,放大了现代性的阴暗面,让人们对技术社会产生了彻底的反思和批判。现代主义建筑亦在其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下,产生了许多根本性的转变。
“现代性”(Modernity)的概念源自于西方,是近年来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中最重要的研究话题之一。现代性中的“现代”(Modernus)一词最早出现于5 世纪晚期,是用来区分当前与过去的。作为“现代”派生词的“现代性”一词最先出现于11 世纪,表示为当前的。直到17 世纪,现代性才开始在英语中流行起来。自此及后,它演变成一个包容的、覆盖面极大的概念,现代社会种种问题的症结,都似乎与现代性以某种方式纠缠在一起[1]。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认为,现代性在自我消耗的同时又自我生产,一直处在“未完成”的状态[2]。以色列社会学家艾森斯塔特认为,现代性是一个多方面、多层次的复杂综合体,既具有历史现实性,又在多元、多维中包含着稳定的本质[3],显示出一种强力的对现实及其意义的哲学解释能力。因此以“现代性”为研究的出发点和基调时,除了要强调它的多维性和复杂性,还要把握其内在稳定的本质——理性意识。故而在不同的历史语境和研究领域中,需要以理性意识为驱动力,对现代性进行适当的裁取,这种裁取需要裹挟着进步和发展的观念,体现着现代社会的特征,并开显其内在的批判性和超越性。
建筑现代性的产生源于社会生产关系的现代化,是与资本主义文明和现代主义文化纠缠在一起的。这种纠缠不仅体现在物质文明方面,还体现在精神文明方面。在社会整体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中,现代人开始频繁地到处流动,他们脱离了原来凝结而整体的社会背景,与过去所依循的传统世界断绝关系,失去了“在场”的感觉。建筑作为“在场”的载体,亦体现出“缺场”的状况。这种状况在“二战”后的现代主义建筑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而今随着全球化,已流泛到各个国家和地区。
要解决这种状况,首先要厘清建筑与现代性的关系。在前现代社会,建筑是人在特定地域活动中的物质载体,时空维度受到“在场”的支配,从而具有了场所感。而现代性时空分离的特征,让空间逐渐地从地点上分离出来,建筑的场所感也逐渐消失。建筑的这种脱域行为让原本自然而生的信任在现代性这里彻底地抽象,造成了一种现代人的信任危机。现代人想要通过某种方式将“筑·居·思”付诸实践,必须找到原初的信任感。然而在这个并不可靠的现代世界,只通过建筑学的手段,想要赋予建筑以信任感,是不可思议的。从这个方面来说,建筑必须正视其所面临的信任危机,并勇于适应现代性所带来的各种不定和冲突。众所周知,现代主义建筑在发展的历程中遭受了多次的批判,这些批判都是建筑与现代性的自我指涉,是自身矛盾对抗的结果。然而现代性的复杂本质决定了现代性很难是一个单一、自足的话题。在建筑历史和理论研究中,现代性的讨论都只是在具体的语境和领域中展开,例如诺伯格·舒尔茨①从地点和场所的关系分析,希尔德·海嫩②从文化批判理论与现代主义建筑的关系进行探究等等。本文从现代性存在的场域出发,对“二战”后现代主义建筑进行系统的考察及分析。
戴立勇在其论文中将现代性分为三个相互关联的场域进行研究,这三个场域分别是:作为社会历史事件的社会情境,作为文化与哲学话语的哲学语境,以及作为个体之生命感受与身心状态的生存处境(图1)。他认为这三者是互相关联、又能互相诠释的整体,其中社会情境构成了哲学语境的现实基础,哲学语境构成了社会情境的话语体系,两者辩证综合的结果就是现代人的生存处境,而现代人又反过来推动着社会情境和哲学语境的发展[4]。这种循环式的反思性现象是现代性的内在要求。纵观现代主义建筑的发展,皆是在这种反思性中发展。从这个场域出发,研究“二战”后现代主义建筑的变化,并找出使其变化的影响机制。
图1 现代性三个场域的关联示意图(图片来源:作者自绘)
3.1.1 工业化的胜利
“二战”后,建筑领域的科学技术得到了极大的发展。结构材料向着更高强度的方向发展,装饰材料(铝材与塑料)也出现了新的变化。以预制装配化(幕墙体系)为核心的建筑工业化体系大大提高了建筑的建造速度。新设备(塔吊)的运用使建筑施工水平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促进了高层建筑和大跨度建筑的发展。同时,欧美等现代国家为了战后重建和扩大资本积累,开始了大规模的基础性建设,这为现代主义建筑大师们提供了很多实践的机会。很多建筑师都是一边开展建筑实践,一边参与到建筑学科的教育中去,这使得现代主义建筑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流行起来。以密斯为代表的建筑师们,追求技术精美的艺术性,创作了一大批具有高度工业化的高层幕墙式建筑。以利华大厦和西格拉姆大厦为例,他们对细部和结构的精确性表达将标准化的工业技术提升到了理想形式的层面上,升华了现代主义建筑的美学品质。而以柯布西耶、赖特、阿尔托、夏隆等为代表的建筑师们,固守在自己的阵地,将工业技术与地方性和精神性相结合,创作了如朗香教堂、古根海姆博物馆、柏林爱乐音乐厅、沃尔夫斯堡文化中心等一大批现代主义建筑,拓展了工业化建筑的各向维度。
建筑工业化赋予了建筑建造的自由度,蕴含着种种设计的可能性,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选择。那些光薄轻亮、熠熠生辉的幕墙式建筑和那些形态各异、各领风骚的现代式建筑一起代表着在那个阶段建筑领域里技术的最高成就,成为了一种工业化胜利的标志。正如密斯在演讲中所说的:“当技术实现了它的真正使命,它就升华为艺术。”[5]
3.1.2 公共领域的扩张
随着社会的工业化和技术化的发展,社会的整体结构和资源配置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现代人超越了原本狭小的生活界限,并以个人身份在一个不曾有过的社会领域中展开交往活动。这种新的社会领域在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中被界定为一种市民社会。在这个社会里,人们在扩大的公共领域中,在个体自由的前提下,直接进行着“交互性确认”,每一个成员都是作为独立的单个人的联合体,参与着整体社会秩序的建立。“二战”后的现代主义建筑在发展过程中强调了这种市民社会的特性,集中表现为建筑中公共领域的扩张。
公共领域的扩张主要表现为两方面,一方面是公共建筑类型和数目的增加,另一方面是建筑中公共空间的增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建筑就是1946—1950 年设计的联合国总部大楼,该建筑聘请了10 位来自10 个国家的建筑大师成立了一个设计顾问委员会,并由美国建筑师哈里森担任首席建筑师及策划人。建筑外形简洁纯净,内部空间和功能却极度复杂,像一个复杂而精巧的机器,显示出工业化时代效率观和民主制度下的价值观。设计者将第一大道到河边的一大片区域设计成一个类似公园的高地,将建筑建造在高地的边缘,在建筑内部置入很多公共性空间,各国工作人员在建筑的公共领域里展开交往活动。他们每天与许多“陌生人”擦肩而过,不经意地注视,然后各自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彼此产生着礼貌的疏远。很明显,该建筑就是现代主义办公建筑的缩影。除了办公建筑,“二战”后还出现了很多类型的公共建筑,例如集合公寓、文化建筑、教育建筑、交通建筑等,其中的代表作品有柯布西耶③设计的马赛公寓(1952 年);阿尔托④设计的赫尔辛基文化宫(1955—1958 年);协和建筑事务所设计的哈佛大学研究中心(1949—1950年)以及小沙里宁⑤设计的肯尼迪机场TWA 航站楼(1956—1961 年)等建筑。随着社会公共领域的不断扩张,人们之间的交往活动愈加频繁,并且越来越复杂多样且碎片化。在这种情况下,个体失去了身份的差异性,在经济合理性和其他社会准则的支配下,开展着不经意的活动。因此,现代主义建筑陷落在公共领域中,趋向于匿名、表面化和短暂化。
3.1.3 建筑学的分化
现代性内在的理性思维及追求效率和利益的特性,使得现代社会在各个层面都呈现出高度的科层化、组织化和标准化的倾向。社会的结构组织持续不断地分化成了各个相对正式的、规范的、合理的亚结构组织。建筑领域也与此相同,主要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建筑类型的分化。在社会需求日益细分的前提下,建筑功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分化,从而细分成不同的建筑类型,这些分化后的建筑类型都具有各自的制度规范和价值观念。同时它们又都具有某种潜在的统合性,映射着现代主义建筑的一些内在本质和外在特征。
二是建筑专业的分化。现代主义建筑师面临的是以往旧时代从未有过的繁杂问题,促使建筑学向着更深、更广的领域进行分化,于是出现了建筑结构、城市规划、园林设计等不同的学科门类。学科内部也出现了更为专业的、细致的制度与规范。这些抽象的制度和规范一方面对从业者产生程序化的保护,另一方面也加重了人们对于这种保护机制的依赖。
3.2.1 主体的存在
从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起,人本主义复苏,主体发现了自我的存在,并将其地位抬升至一切意义和价值的中心。17 世纪之后,人逐渐成为了自然界的理性主宰。他将“神”从自然、人、神的三角关系中驱逐,并开始宰制自然。启蒙思想家培根认为,人可以利用自己的理性能力征服自然,并让自然屈服于人的意识并造福于人,从而开启了人类中心论。笛卡尔首次提出了主客体分离模式,认为只有思维能够再现客体,并将客体对象化。分离后的主体利用先验的理性图示,拥有了“我思故我在”的主体自信。
现代主义建筑在驱逐了“神”之后,也迎来了它的主体自信。主体利用它的理性工具,得意地站在自然的对立面。于是,建筑从之前的神圣秩序和自然秩序中脱离出来,但为了维持一种自治的统合感,建筑必须找到一种替代品。于是,以理性科学为前提的工业化成为了建筑现代化过程中的一种认同性补偿。在这个前提下,建筑的合理性与功能性也应当作为重要的品质被优先考虑。“二战”后,很多建筑师仍依靠这一点进行着实践,通过运用新技术,在功能的合理性和空间形式的协调性上进行着充实和提高,并对人的精神物质的双重要求进行了统一考虑,创作出了一大批优秀的现代主义建筑作品。
但现代性这个内部矛盾的悖论系统,并没有按照主体设想的那样,造成全面的解放和自由,反而造成了主体的自我消解。海德格尔⑥的存在主义哲学揭示了“存在”的遗忘,对理性主体展开了根本性的批判。此后,语言学也开始注意语言与存在的关系,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于是,主体彻底瓦解了,并造成了哲学上主体的空位。建筑在某种程度上作为一种建构的语言,也失去了主体、中心与逻各斯。很多现代主义建筑师受此影响,开始不再强调纯粹的理性,而是向着情理性的方向转化。
3.2.2 理性的牢笼
自从启蒙思想家培根和笛卡尔奠定了以主体为中心的现代理性哲学,理性就成为了现代性的核心观念。但这种理性是以主体为中心,建基在科学世界观之上的计划式的理性。计划性通过精益求精的方式追求效率,这使得工业生产、物质产品与支撑它们的制度一起成为一种不可抗拒的超验力量[6],共同织出一个囚禁自己的“理性牢笼”。现代主义建筑产生伊始,被理性的风潮所席卷着,朝着现代化的方向狂飙猛进,于是一步步陷入到自己织就的牢笼里。在资本主义市场化的社会中,建筑被商品化了,连带着从业者也不例外。建筑被抽象成一种物的关系,而失去了自身的独特性,于是现代主义建筑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过程中滥觞了,到处可见的“国际式”方盒子和“密斯式”大厦就是证明。
3.3.1 时空伸延
与传统社会那种本土的、自然而不精确的时间观念相比,现代的时空观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机械钟的产生将时间虚化成一个标准的尺度。时间的标准测量也导致了空间的虚化。一种虚化的现代时空观念将社会活动的“在场”与“缺场”的可能性激活,从而导致了社会体系“脱域”现象的发生。现代主义建筑也出现了标准化的、虚化的尺度,激活了建筑中“缺场”的可能性,从而导致了建筑体系的脱域。脱域的结果产生了两种机制:一是象征标志;二是专家系统。在现代主义建筑的范畴内,建筑的象征标志不断衍生。概而言之,有以下三种类型:构图象征、抽象象征和具体象征。它们分别的代表建筑有赖特⑦的普莱斯大厦(1953—1955 年)、路易斯·康⑧的理查德森医学研究楼(1958—1960 年)和伍重⑨设计的悉尼歌剧院(1957—1973 年)。对专家系统而言,建筑师和建筑工人等职业的分化,带来了一种内在的信任感。于是人们被卷入到对专家的依赖中,进一步促进了建筑专业的内部分化。
3.3.2 亲密关系的转变
现代社会的高度流动瓦解了传统社会中的“空间上的邻近”,使亲密关系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人们习惯了每天与陌生人的遭遇,习惯了身边现代场景的变化,这造成了一种市民的疏远感。与此同时,现代的交通工具和技术手段消解了地点与事物之间时空上的联系,为“脱域”提供了再嵌入的可能,反而营造出一种熟悉感。熟悉与疏远之间存在着复杂而微妙的关联,这种十分矛盾的现象深刻影响着现代主义建筑的发展方向。一方面,现代主义建筑与身边人发生着无焦点的互动,产生着有礼貌的疏远感;另一方面,现代主义建筑又在工具媒介联系下,在跨距离的互动中,创造出一种“再嵌入”的熟悉感。
3.3.3 思与在的对立
在现代性的内部始终存在着一股强大的反对力量,这股力量被吉登斯称为现代性的反思性。反思性是现代性产生动力的主要来源之一。这股动力包含着思与在的对抗,是“我思故我在”的理性主体与“我感觉故我在”的感觉主体之间的对抗。对反思性的认定和对反思性本身的反思显现了现代性的特征。现代主义建筑体现着这种现代性的特征,内部也存在着思与在的对立,并在实践过程中不断地受到实践本身所获得的新认识理性的反思。这种由内而生的反思性活动使现代主义建筑直面现代性的困境,在自我摧毁的过程中重构自身。1956 年,在CIAM 的第十次会议上,以史密斯夫妇和凡·艾克为代表的青年建筑师对雅典宪章提出了批评,并公开反对功能主义理论[7]。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们对现代主义建筑进行了根本性的批判,但这些批判本身也受到了批判。直到今天,现代建筑中思与在的对立依然存在,并未得到根本性的解决,建筑与栖居的关系依旧是学术界讨论的热点。
综上所述,在现代性场域的作用下,“二战”后的现代主义建筑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这个困境是由理性主义监制而成的牢笼。从社会情境的层面来看,“二战”后的现代主义走向了建筑工业化,在个体自由的前提下扩张了公共领域,并实现了建筑学科内部的分化。但这些改变并未彻底解决其内在所蕴藏的危机,反而进一步加剧了现代主义建筑内部的矛盾。从哲学语境的层面来看,现代主义建筑以发现主体开场,却落幕于“主体的空位”,在理性的指导下前进,却陷于理性的牢笼中。这让现代主义建筑陷入了彻底的迷惘之中,于是进入了各行其是、各显神通的时代。从生存处境的层面来看,现代主义建筑面临着现代性时空分离、脱域和反思性这三个强大的动力机制[8],已无法自我超脱。在整体现代性的笼罩下,现代主义建筑存在着四种不同的态度,一是转化为商品,抽象成一种物的关系,参与到现实世界的计划中去,这是一种有目的性的实用主义;二是通过戏谑和玩耍的方式来抵抗现代性的影响,这是一种犬儒式的悲观主义;三是对技术和未来抱有憧憬,充满着乐观精神,认为理性和科学能够解决现代性的问题。最后一种是直面现代性的特征,不断以反思性的方式自我摧毁与重构自身,它寄希望于社会不断的更新与进步。这几种明显不同的态度推动着现代主义建筑进入了后现代主义建筑的时代,而现代主义建筑并没有消亡,它将在对后现代主义建筑的批判中重获新生。
注释:
①诺伯格·舒尔茨(Norberg-Schulz,1926—?),挪威建筑师,1963年出版第一部建筑理论著作《建筑意向》,1978年成为奥斯陆大学建筑学院院长。
②希尔德·海嫩(Hilde Hevnen),建筑理论历史学家,研究主要集中在建筑现代性、现代主义与性别等问题,1999年出版专著《建筑与现代性:批判》。
③柯布西耶(法文:Le Corbusier,1887—1965),法国建筑师,被称为“现代建筑的旗手”,四大现代建筑大师之一,是现代建筑派或国际形式建筑派的主要代表,代表作有朗香教堂、马赛公寓等。
④阿尔托(Aalto,1898—1976),芬兰建筑师,倡导人情化建筑理论,认为工业化和标准化必须为人的生活服务,代表作有图伦-萨诺玛特大厦、维普里市立图书馆、巴黎世界博览会芬兰馆等。
⑤埃罗·沙里宁(Eero Saarinen,1910—1961),美国著名建筑师和工业设计师,代表作有耶鲁大学冰球馆、纽约环球航空公司候机楼等。
⑥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德国哲学家,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
⑦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1867—1959),美国建筑师,四大现代建筑大师之一,代表作包括流水别墅和罗比住宅。
⑧路易斯·康(Louis.I.Kahn,1901—1974),美国建筑师,代表作有耶鲁大学美术馆、萨克生物研究所等。
⑨约翰·伍重(Jorn Utzon,1918—2008),丹麦建筑师,代表作是悉尼歌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