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薄晓丹 图:本刊资料库
在城市打拼的你是否又emo了?是苦苦硬撑,还是逃离北上广?近一个世纪前的陆俨少,就选择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做一枚隐居山林的“农场主”!
1934年,陆俨少年方25岁,还是名卖不出画的穷画家。父亲去世未久,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事业又失意,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他选择“逃离”大上海,去上柏山买山置地,做个农场主。耕读、作画、纵情山水,“从今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好不惬意!
陆俨少 《上柏山居图》 1976 年作 图源:北京九歌
“农场主”陆俨少乍听似乎很令人吃惊。但其实了解陆俨少为人的,当会心一笑:嗯,这很“陆俨少”!
陆俨少性情耿介,身上有股子倔强劲,他亦尝自言:“我不善处世,做人戆直。”深知这一点,并为此连连遭受社会毒打后,他甚至给自己的斋号取名“骫骳楼”“穆如馆”,还刻了枚印章“我能屈曲自世间”,都是借此警戒自己做人不要太直,得圆滑些。虽则如此,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真要变直为曲,又岂非易事?
1939 年秋,31 岁的陆俨少携画件至成都,欲举办个展。听闻到成都办个展的“规矩”,是必须拜访四川省教育厅长郭有守。陆俨少一向最是厌恶逢迎拍马,但他还是携画拜谒。郭有守看了看画,说:“在成都开画展,人事第一,作品第二。”陆俨少忍无可忍,当即回应:“二十年学画,未学人事!”回到客栈,他愤而挥就展览启事,言辞不卑不亢,傲骨凛然,节选如下:
会更丧乱,因缘入蜀,乃逼贱事,四载巴渝,辄用为叹。今则幸遂夙志,将登峨眉,上青城,卷轴自携,道出上郡,窃欲问艺于贤达之前,得一言以为重。夫物有感召,赏音匪远,而敝帚自珍,固亦不作善价以沽。嘤既呜矣,求其友声,惟褒惟贬,可师可友,并世君子,幸有以教之。
再联系陆俨少25 岁离开上海、去湖州办农场,也就不奇怪了。喜欢读陶渊明、身为杜甫狂热粉的他,一直对耕读传家的山隐生活心向往之。其平生夙愿,就是“做一个自作主张、不因人热的国画家”。既然不能委顺时俗,不若效法古人,乐志田亩、耒耜躬操,既可治愈肺病、衣食自足,又能卧游画间、不以画媚世,还能看层林尽染、听流水潺潺,何乐而不为呢?
1934 年春,受小学同学金守言之邀,陆俨少来到上柏山(莫干山支脉)中,“只见满山松树,中间茅屋几间,溪水从屋后泻下,潺潺有声,山光鸟语,清幽绝尘”,不由神清气爽,困扰多年的肺病竟也霍然好了。金守言在上柏山中办有农场,彼时山中地价不贵,于是他劝说陆俨少也办起农场。
陆俨少蠢蠢欲动,尤其想到办了农场,可以不必仰息他人,自己想怎样画,就怎样画,就更心动了。于是,他说服母亲,以10 元一亩的价格,买山地20 亩、荒山20 亩,办起了一个小农场。种了10 亩燕竹,10 亩梨树,又种些茶叶等作物,还造了三间瓦房,作终老之计。
上柏山隐居的日子,陆俨少过得分外惬意。农事上,有朋友相助,又有帮工操劳,他做些轻便工作即可。大多数时间,他可以一心钻研诗书画,而不用为卖画所累。偶尔读书乏了,和山民话话桑麻,去镇上赶个集。到了春秋时节,农场所得还能支撑他“外师造化”,黄河、孔庙、泰山、长城、云冈石窟、太行山……一路壮游名山大川的陆俨少,得观山海之大,“搜尽奇峰打草稿”,由此技艺大进。
距离陆俨少买地置屋一年后,因缘际会,费新我作客上柏山中,闻知陆俨少也在山中,特前往拜访。两人同是书画家,又年岁相仿,自是有聊不完的话题。
恰逢陆俨少山居对面,一溪之隔处有一山地正欲转让,正所谓“隔涧有高邻”,费新我欣然购之。二人一见如故,还相约一起做这上柏山人,“躬耕其处,读书作画,以卒岁年”。
在邂逅上柏山的日子里,他们或闲步竹径深林,或切磋书画技艺,就此结下一生情谊。
1988 年9 月,陆俨少和费新我重回上柏鸟
可惜好景不长,抗战烽火打断了二人的山隐之约。侵略者的屠刀杀至上柏,陆俨少的山居顷刻毁尽,费新我亦弃地而走。就此,陆费之缘戛然而止。此后,陆俨少踏上避难川蜀的千里征程,费新我则于吴中迂回周旋,彼此杳无音讯。得缘再遇,已是二十载后。岁月的霜雪虽已染上双鬓,二人相见,却一如曾经的少年,言及此段因缘,相与大笑,引为巧遇。
1988 年秋,这对老友结伴重游上柏故地,“白首相携寻旧梦”。在邻里乡亲的簇拥下,二老坐在竹椅上,品着白燕茶,赏着鹅趣,追述往事,谈笑风生。一路寻访旧迹的二老,欲重建费陆山居,再续卜邻之愿。遗憾的是,四年后,费老仙逝于苏州,葬于金鸡山,重建之计就此成了永久的缺憾。次年,陆俨少在上海病逝,亦归葬于金鸡山,仍与费相邻。
“七七事变”的炮火,彻底摧毁了陆俨少的山隐之梦。但倔强如陆俨少,何曾轻言放弃过。
1946 年秋,他终于得以回到心心念念的上柏山,旧居不再?那就重建!可惜的是,久居卑湿的四川,使得陆俨少肺病加重,回到山中仍未见好转,每次病发须雇小船赴南翔(上海嘉定区南翔镇,陆俨少老家)就医,极为困难。为就近医治,他不得已于年末举家迁回南翔。
那段短暂而快意的山隐生活,就此住进了陆俨少的心头,成为他珍藏一生的宝贵回忆。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宣纸上铺就他的“诗和远方”,上柏山居题材成了刻进他整个艺术生涯的创作“基因”。那一幅幅《上柏山居图》,忆不尽曾经的那山、那水、那人,道不尽世代文人内心的诗性追求。
在眼前的苟且和诗与远方之间,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我们当何去何从?这其实是一道人生的开放题,没有标准答案。陆俨少的农场自救法,取得了两者之间的完美平衡,这是当时当境,对他个人而言的最优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