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 苏
老红军张文是原志愿军副司令员,是原全国政协副主席洪学智的夫人,1939年,夫妇俩随抗大奔赴抗日前线途中,为了部队的安全,在山西忍痛丢弃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大女儿洪醒华。1951年,在时隔十二年后,张文前往山西寻找女儿,围绕丢弃和寻找女儿以及之后几十年间,为后人留下了一个动人的传奇故事。
1919年7月,张文出生在四川通江县大巴山深处的一户贫苦人家,九岁时到当地一户地主家当佣人,吃尽了苦头。
张 文
1932年,红四方面军来到了大巴山下,十三岁的张文参加了红军,被分配到红四军被服厂当了战士。由于张文从小就酷爱唱歌,她经常为战友们唱家乡的民歌,深得周围同志们的夸奖。正因为爱唱歌,她得以认识了红四军政治部宣传队文艺骨干、年仅八九岁的王新兰(后来成为肖华的夫人),俩人此后成为好朋友和一生的战友。
长征开始后,张文像男同志一样背着几十斤重的物资行军。有一次敌人的子弹打中了她背着的铁桶,如果不是这个铁桶,张文就牺牲了。1936年,她跟随红军大队爬雪山过草地后,抵达甘孜休整。在一次文艺演出后,十七岁的张文认识了洪学智。
洪学智1913年出生于安徽省金寨县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1928年参加革命,次年就入了党。1932年参加了红四方面军西征,历任营政委、团政治处主任、师政治部主任、红四军政治部主任。后来不久,在王宏坤军长的牵线下,张文和洪学智结了婚。
张文全家福
全面抗战开始后,洪学智任抗日军政大学第三大队一支队支队长、第四大队副大队长。张文则在抗大医务室当护士。1939 年6 月,张文和洪学智的第一个孩子——大女儿洪醒华出生了。大女儿出生后才一个多月,即1939 年7 月,抗日军政大学总校在校长罗瑞卿带领下,奉命开赴晋察冀抗日前线。张文用洪学智的马驮着女儿,跟随学员和部队行军。过黄河、翻吕梁山,一路吃尽了苦头。女儿醒华发高烧,又害了眼病,一路哭闹不已,年轻的张文也没有办法,只得继续带着女儿行军。
进入山西阳曲县后,一天早上,张文他们正准备随军出发时,却发现洪学智的马不见了。没有了马,这可不是件小事,大家好不容易把马找到,却发现饲养员不见了。张文在回忆录中写道:“饲养员是陕北人,可能是不愿意离开家乡,开小差跑了,我只好抱着孩子行军。”部队在进入太行山前,准备过同蒲路,由于敌人封锁十分严密,部队好几天都过不了路,只好等待时机。
一天夜里,部队准备强行通过同蒲路,罗瑞卿要求所有带着孩子的女同志,一定要绝对保证孩子不能啼哭,以免惊动敌人。张文抱着孩子骑在马上,在经过一个小山坡时不慎摔了下来,孩子自然是大哭不已,张文把奶头放在孩子口中也无济于事。
这时,部队离同蒲路已不远了,听到孩子的哭声,洪学智急步来到张文面前,他让她把孩子留下。张文愣了一下,这大晚上,把孩子丢弃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等于是将孩子扔掉呀!但是,部队马上要前进,部队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张文心如刀绞,她是一个二十岁的母亲,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啊,虽然万分不舍,但为了革命、为了部队的安全,她一狠心,还是把孩子交给了洪学智。
洪学智从张文怀里接过女儿醒华,张文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走下山坡,看到不远处有一间茅屋,透出微弱的灯光,于是便朝茅屋走去。
来到茅屋前,门没有关,两人轻轻推门进去。屋内有一男一女,男主人坐在板凳上,女主人跪在炕上正往墙上的小神龛里放什么东西,两人大概有三十多岁样子,看到洪学智夫妇这对不速之客进来,两人都吃了一惊。
洪学智对他们说道,他们是过路的八路军,是到前线去打日军的。洪学智指着孩子对他们说道,部队马上要过铁路了,为防孩子哭闹,影响部队行动,只好把孩子留下了。
男女主人相互看了一下,女主人从炕上下来,张文连忙对她说:“老乡,我们把孩子留下,你们就收下吧!以后革命胜利了,我们忘不了你们的恩情。如果我们在战争中牺牲了,那你们就把孩子当作亲生女儿吧!”说完,张文的眼泪流下来了。
这对夫妇听张文这么一说,才知道洪学智和张文的来意,也看清了他们都穿着八路军的军装。看着泪流满面的张文,女主人的心软了,毕竟都是女人,她理解年轻的张文做母亲的心,不是因为部队,她哪里舍得把自己的亲生骨肉留下。于是,她对张文说道,那就留下吧!
听女主人这么一说,男主人便从洪学智手中接过了醒华。几十年后,张文在回忆录中记录下了当年自己的心情:“老乡从学智手中接过孩子时,我再也控制不住情感的闸门,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下落。”
这时,部队已开始过路的行动,时间容不得洪学智夫妇多说什么,洪学智拉着张文,扭头出了屋子,连忙追赶部队。他们彼此都没顾得上询问对方的姓名,洪学智夫妇更不知道那家老百姓的具体身份,甚至连身上的几块银元都忘记留给那对夫妇。他们赶上部队后,张文问身边的同志这是什么地方,有人告诉她是“东西方山”,张文把这几个字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部队要出发了,她回头看了看那间茅屋的灯光,又四下里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力图在脑中留下印象,以便以后有机会时来找孩子。她牢牢地记得,女儿左手腕上有明显的印记——一块痣,还有女儿身上穿着她亲手做的绿色衣服,脚上是一双绣花鞋。
天蒙蒙亮时,洪学智和张文夫妇跟随部队过了同蒲路,为了防止敌人追击,部队一口气又强行军七十里地,这才在一处山坡上休息。这时,张文扭头看到了洪学智马背上还放着女儿醒华的一块尿布,睹物生情,张文一下子又哭了起来。这时,身边一位参加过长征的战友走过来安慰她。几十年后,张文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话:“别难过了,等全国解放了,再回来找孩子吧!”
洪学智后来历任新四军第三师副师长、东北民主联军六纵司令员、四十三军军长、十五兵团第一副司令员等要职。抗美援朝爆发后出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司令员。张文在抗战和解放战争中又生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出任志愿军后方留守处幼儿园园长。
自从把女儿醒华丢弃在山西后,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十二年来,张文的内心无时不在充满内疚,尽管后来她与洪学智又生了五个孩子,而且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她和洪学智随军进军东北,不得已把刚出生四个月的女儿洪小虹留在淮安老乡家里。直到淮海战役胜利后才接回身边。但是,她就任志愿军后方留守处幼儿园园长后,由于天天与孩子们打交道,所以对大女儿的内疚和思念也越来越强烈。1951年,志愿军取得了第三次战役的胜利,她开始动了寻找大女儿醒华的心思。在征得洪学智的同意后,她开始了寻找醒华的行动。
她先到北京找到了总政干部管理部的赖传珠副部长,当年在新四军三师时,洪是副师长,赖是政委,两人是生死战友。赖传珠为她批了路费。在火车上,张文又认识了山西省军区的副司令员,在他的帮助下,山西省民政厅把她介绍给了阳曲县的县长郭守瑞。
郭守瑞当年就是从抗大进入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并在这里当了县长的,对当地的情况自然熟悉。他向张文询问了部队当时路过阳曲县的路线,以及当年丢弃孩子的地名,张文告诉他,只知道是在“东西方山”一带,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听张文这么一说,郭守瑞就为难了,因为这一带有不少地方都叫“东西方山”。
其实,是张文自己当年把山西口音“东西房山”误听为了“东西方山”。
第二天,郭守瑞就派了一名熟悉当地情况的侦察员,让他专门陪同张文到当年部队经过的地方查找。之后一连几天,张文随着这位侦察员走了十几个村子,却没有一点线索。这时,侦察员从张文口中得知她的大女儿醒华左手腕上有明显的印记——一块痣,身上穿着她亲手做的绿色衣服,脚上是一双绣花鞋,侦察员顿时来了劲。他根据醒华十二岁的年纪,决定到当地的乡村学校去寻找。在一所农村学校,校长得知他们的来意后,热情地把全校与醒华年纪相似的女学生全部叫来,让张文一个一个地看手腕上的特征,全部看完后,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女儿。随后她和侦察员又连续走了好几个学校,还是一无所获。
张文心里想,是不是因为老乡家穷,孩子上不起学?还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左手腕上的痣消失了呢?他们决定再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打听。
张文几十年后在回忆录《我的红军之路》中回忆道:“一天,我和侦察员走进一个农家小院,里面住着一位中年妇女,她看见县里来了干部,还带来一位解放军女同志,就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还用荞麦面做了‘猫耳朵’(一种山西面食)。”饭后,张文与这位中年农村大嫂交谈起来,这一交谈不要紧,张文意想不到的是,这位中年大嫂正是当年张文夫妇寄放孩子的那家女主人。只是因为当年是在晚上,时间也短,她们都没能记住对方的模样。
接着,中年大嫂从屋内拿出了当年孩子穿的绿衣服和绣花鞋,张文激动地把绿衣服和绣花鞋抱在怀里。中年大嫂告诉张文,当年他们放下孩子后,孩子就生了病,她和丈夫请医生把孩子的病看好后,由于家中本来就有两个孩子了,无法再养活一个孩子,只好把孩子送给了十多里地外、只有一个十岁男孩的木匠抚养,而且孩子现在也很好。
接着,她带着张文和侦察员赶往木匠家,木匠夫妇得知张文的来意后,立即热情地带着张文到外面找女儿,在一处山坡上,张文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农村小姑娘挎着篮子、弯着腰在寻找野菜——这就是她日思夜想、丢弃了十二年的大女儿洪醒华……
从山西阳曲找回丢失十二年的大女儿醒华后,张文便带着醒华回到了沈阳的家中。当她把找到了大女儿的消息告诉在朝鲜的洪学智后,洪学智自然非常高兴。这时,她的六个孩子全部聚在身边,她的心情无比地高兴。
然而,她的大女儿醒华回到家中后,却显露出了不适应的状况。
原来,醒华在山西养父母家时,养父母对她极好,唯一的哥哥比她大十岁,更是对她非常疼爱。被接回家中亲生母亲身边后,她却成了家中的大姐,下面还有五个弟弟妹妹。当母亲上班后,她却一个人独自在家中哭泣。张文知道,大女儿在养父母家这么多年,养父母一直对她说起,她的亲生父母是八路军。但由于养父母一家对她极好,而且十二年一直没亲生父母的概念,醒华在离开养父母家时,百般不愿意,拉着养父母的手不肯放开,女儿的养父母也泪流满面,以至于张文一度产生了继续将女儿留在阳曲的念头。后来,由于女儿的养父母坚持劝说,女儿才随她上路。
于是,她经常和女儿谈心,把当年为什么把她留在山西的原因告诉她,还告诉她,她出生后不久就由养父母抚养大,养父母就如同她的亲生父母一样,不仅现在要照顾他们,就是将来她有工作有工资了,也要孝敬养父母。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流,懂事的大女儿渐渐融入了家庭,后来考上了北京女三中。
1959年,洪学智因故被撤销了解放军总后勤部长职务,次年被下放到吉林省当农机厅厅长。随后,张文也到了吉林,在长春第八橡胶厂当副厂长。她把三个大孩子留在北京上大学和中学,三个小的带到了吉林。大女儿醒华因患结核病,先留在北京治疗,后来也到了吉林,病好后进了吉林医科大学学习。
“文革”期间,洪学智被关押。1967年,醒华从吉林医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甘肃酒泉铁路局卫生院工作。这些年来,醒华和养父母一家的亲情如同亲生一样。她工作后有了工资,经常给养父母一家寄钱寄物。
1971年,醒华因为爱人在河南信阳总参谋部“五七干校”劳动,于是带着儿子调到了河南正阳县熊寨公社卫生院工作,她先后生了两个孩子,每次她生孩子后,她的养母都要从山西阳曲到醒华身边帮她带孩子,而且一带就是三年,直到上幼儿园后才回阳曲。
1972年,醒华的爱人调回了北京,醒华也随军调回北京邮电部疗养院工作。
“文革”结束后,洪学智夫妇得到平反,回到了北京。洪学智先后出任中央军委委员、国防工办主任和解放军总后勤部部长。家庭的政治处境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醒华对山西养父母一家的感情依然如旧,她时常把养父母接到北京小住。后来醒华的养父去世了,醒华怕养母一个人在阳曲农村孤寂,于是决然把养母接到北京家中奉养。她对养母关怀备至,精心侍奉,让养母过上了幸福的晚年,直到养母在她身边去世。
张文夫妇
张文一生中都没能忘记老区人民对她和女儿的恩情,她离休后,全家曾经资助来自湖北、四川、山东等革命老区的八名特困大学生。这些后来当了工程师、出国深造的老区学子,一直与张文保持联系。2022年3月,张文在北京逝世,享年103岁。